“今年的冬天竟然没有下雪。”
她站在窗口伸手接住冷雨,确信那只是雨,连一丝冰晶都没有。黎凡特昔日的冻雨,水中盛着死海结晶状的颗粒,但稍带点体温一撮就消失不见。
“或许戈兰高地有雪。”身后的突厥少年说道,臂弯里搭着披风扬了扬,“你冷吗?”
见伊莎贝拉摇摇头,他便自己披上。
“我有时会梦见博斯普鲁斯的夜雪。”她没有裹头巾,微卷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尽管我从未去过那里。它只在我母亲怀念或咒骂的话语里出现。”
“听说那是世界的心脏。”穆拉德说,“我的族人也非常向往。”这里是萨拉森人的一座城堡,建筑上有些许希腊风格,或许让她想到了什么。
伊莎贝拉转过身来,郑重地躬身一礼,“我为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深感抱歉,以及谢谢这些日子你抛弃旧恨的照顾,啊,只是我依旧不习惯蜗牛粘液.....我觉得已经痊愈了...”她指的是那些治疗烧伤的药材。
他眉头微皱,斟酌着犹豫着,像只在冰洞旁徘徊捕鱼的猫,“大多数...女孩...不会乐意自己身上留疤....”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有谁会看呢?烧伤在背后我才没心思扭过头去看....难道是我的....丈夫?”
她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汉弗莱就是伊莎贝拉了。所以她现在这样究竟算不算一种逃避?
“你说得对,”他苦笑,摩挲着斗篷下的左肘,麻木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刺痛,“现在已经不能说是丈夫了,叫“王夫”才对。不过......”
他犹豫了。最好她不要听出来。他必须没有私心,或者将其压抑到最小。
还是她抢先回答:“不过我应该先宣布与汉弗莱的婚姻无效,不是吗?”
果然。
穆拉德心里既不安又期待,不安是怕她知道自己卑劣的爱慕,期待是她已经将那个废物丈夫踢出局。但是一个穆/斯/林怎能爱上一个基督徒?就算她有可能答应接受这也是死局,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他应当好好反省。好好反省。
“怎么了?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流程吗?”看见他有叹气的迹象伊莎贝拉接着问,又拿起床前桌上的书籍抄本递给他,“谢谢你拿出这些精贵的读物给我解闷,”但她其实不那么爱读书。
“最珍贵的抄本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穆拉德接过那沉沉的一沓抄本,有些遗憾地说,“但我发誓终有一天要将它们拿回来。”
她见他一只手捧自己两只手端来也觉得重的书卷有些吃力,便提出帮他一起把书捧回去。
穆拉德先是没有说什么,直愣愣地看了她片刻,随后转身将抄本放回桌上。“可以,不过在外面最好戴一下头巾。毕竟这里的守卫都是穆/斯/林。佩戴式样和法兰克人的有些不同,不过不麻烦,我帮你。”
他让她先坐下,很快在衣柜里找到一方黑纱头巾,放在床上叠了三叠做出一道细带状边缘,走上前来将其轻轻压在她额前,覆盖住细碎的黑发,随后要掖着边缘带在耳后固定。
“能帮我扶一下另一边吗?”他轻声道。
然后她将头巾的一侧按在左耳畔暂时固定。期间他的手指游走于头巾带边缘,从未触碰到她——哪怕是一根头发,但在绕到左侧接过她的临时固定时两人的手指一触即离。他的手很凉,随后连呼吸声都变得更为轻浅,整个人像即将消失的影子。
“好了。”
“我们走吧。”她起身搬起一半的书卷,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从她的居室到堡垒内的临时藏书处要绕过回廊和箭楼,路上她悄悄侧过头打量着他,余光撇到那只触碰过自己的手上。穆拉德的手算得上好看,但更像是女子的手,细瘦无茧,色如白蜡,骨节并不突出,指甲剪得短而圆润,甲缝里很干净,指尖因为紧紧地攥着那几册书卷而微微泛红。看上去....他仅剩的一只手也不是很有力,她甚至感觉自己一个普通女人也能制住他。
“你....”
谁料他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眉头微皱停住脚步。
可这时他的客人一脸坦然地说:“我想问的是,你的指甲是怎么剪的?为什么我每次都剪不平整?”她想,这样说应该.....能掩盖住她真正的注意点吧?
“哦,”他松懈下来移开审视的目光,了然道,“我用左肘和桌面夹住一把小锉刀,慢慢把指甲锉短的。”
他们继续向储藏室走。
那一定耗时很久吧.....虽然看起来效果不错。伊莎贝拉暗自想着。然而最终她还是难以压抑自己的好奇,“你的手,是因为这些年的战争吗?”
“不,当时我病了,最初症状在左手,”穆拉德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实际上后来他也在慢慢面对那一切,从不再说谎开始,“麻风病。”
伊莎贝拉听得心中一凉。正好一个转弯,他们进入了储藏室,惨淡的阳光也被留在身后。这里如此昏暗,陈设覆盖着防尘白巾,令她想起鲍德温死后他的居室。如果当时他接受了与穆拉德相似的治疗,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我为此感到抱歉。”嘶哑得不像是她的声音。
他却示意她不必感到难过,轻松地说:“不过除了偶有的麻痛现在都没事了,自从他砍掉了这半截左臂。失去一只手总比将来全身溃烂要好。”
穆拉德低下头看着那些卷轴,背对着她时目光晦暗阴沉,因为他知道这和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不同,无法被称为勇士。不论如何他已经失去了竞争她的爱的资格,就算哪天他改宗基督徒。他了解的越多就越清楚,拥有一个患过此类肮脏疾病的恋人是耻辱,他必将这种耻辱终止于自己一人——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它是否会在哪天卷土重来。
随后他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你在想什么?”
穆拉德茫然抬头,“对....对不起,你刚才在说什么?”
“这十几年来鲜少有如此激进的治疗方法。你找对了医师。”
“后来事实证明他可不是什么正经医师,”突厥少年眼底的温和变成了一种排斥乃至反感,“他后来成了一名十字军将领,在亚历山大里亚做的可比你更疯狂。”
他可能疯狂地爱着你。穆拉德想。他以有这种竞争对手为耻,但他自己又能高尚到哪里去?他可是想过将她囚禁为俘,甚至刀斧加身以威胁法兰克人。
伊莎贝拉明白他说的是谁了。这段时间她试图控制自己不去想伊西多尔,或者说,鲍德温。这些日子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新身份。
她恨他吗?无疑是的。恨他在儿时对她的漠视,恨他当年对她身份的羞辱与蔑视,恨他把她嫁给汉弗莱给她带来多年的痛苦。但这些恨意在鲍德温死后成了虚无,她找不到可以恨的对象,她想证明给他看的一切他也看不到了。
犹记成婚前夜,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梳头,唱着科穆宁旧王朝的歌谣。伊莎贝拉看着镜中自己如同隔雾的面庞想:身份不能代表我,信仰不能代表我,就连名字也不能代表我。我只是我,这正是我活着并争取那一切的理由,让那些希望我泯灭的人失望。别把一切留给轻视你、憎恶你的人。
然后她一直以对抗的姿态存在。直到远离母亲,兄长病故,姐姐正视她的存在与身份,斗败丈夫。她似乎已经赢了,又似乎远远不够。胜利的喜悦是虚无的,稍纵即逝如水中的飞鸟倒影,唯有疲惫麻木是真实的。是否要放下那些恨意与对抗,平和地接受新生活呢?
鲍德温的归来、并向她低头或许是个契机。但她无法理解他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对待她,将想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上,像是在说没有我的帮助你不会得到它。正好,那时她也觉得自己活够了,任凭目的支配去证明自己、去夺取胜利已经让她精疲力尽。
“你说,他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这只有他自己清楚。”穆拉德沉声道,内心却在冷笑。你真应该看看港口中铺满水面的浮尸,看看这些卷轴上火焚的痕迹,以及城外的小麦田野......他必须偿还。
“既然一切已尘埃落定,我想,”伊莎贝拉点点头,认真地望着他,“我应该回去了。你会放我离开的,对吧?”
她承认自己当时太冲动了,驾驶着已有破损的金狮号自/杀式撞向最后一艘萨拉森人的大船——
伊莎贝拉当时所想的只是证明没有兄长的帮助她也会赢,以及她会是名副其实的女王,哪怕为她加冕的是死亡。
然而她现在觉得有必要去料理那些烂摊子了,以及意识到自己可能正深陷泥滩,只能寄托于一个穆/斯/林男孩随时可能收回的仁慈。如果不是他命人从水里将昏迷的她打捞上来,如果不是他藏下了一个如此有利的人质却偏偏不用......
但即便穆拉德不主动放她走她也必须走,哪怕再冲动一次采取某些手段.....
谁料他竟然很快答应了,“你救过我一命,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在她准备用更郑重礼貌的感谢话语时——
“不过,”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伊莎贝拉。”
“抱歉容我一问,”她有些胡乱地摆手,现在感觉....感觉脑子快炸了,“你....你现在多大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已经十六了。”
“恕我直言,”伊莎贝拉道,“我在你这个年岁,还不知道什么是爱。而且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我也会到这个年纪,”在斗篷下,穆拉德悄悄攥紧了右手,硬物硌得掌心生疼,“我会学习,我会争取,直到可以赢下其他的对手,像法兰克人比武大会上的骑士一样。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还会再见的。对了,这是苏丹特许的通行信物。”
他匆忙往她手里塞了什么,然后躬身一礼便离开了。
嘻嘻爱写卑微敏感外柔内刚的清纯少年。其实刚刚喜欢上达芙涅的鲍德温也有点这味道,但他更骄傲、理性而且压力更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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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伊莎贝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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