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了火。
埃德萨的火。曼苏拉的火。比勒拜斯的火。贝卡谷地的火。雅各浅滩的火。大卫之塔的火。
最后是亚历山大里亚的火。
儿时他喜欢将手笼在烛火上感受那股上升的热气(它给他的感觉像夏日的风,微弱却燥热、急切地想要挣脱大地施加的束缚),母亲会讲埃德萨的城池被焚、外祖父被刺瞎双眼囚禁杀死的故事,父亲吹嘘火烧埃及的战功,威廉说萨拉丁又做了哪些残忍的事,却对父亲的行为只字不提(哦,他总是缄默,对那些太爱的与太恨的).......似乎一切都和火有关。
鲍德温的祖先逐火而来。
而耶路撒冷正是诸火之源。
阿马里克在他面前一向是个温和木讷的人,能被威廉或阿格尼丝追着骂到拍上房门而不反驳一句,他难以想象一个这样的人竟然会做出屠城之事。直到多年后他成了王。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能感受到火焰的温度,以及腾起的热气燎过汗毛,即使被灼伤也不再疼痛,仿佛他能够主宰并控制火。透过指腹的灼痕与斑疹他了解到:火是杀戮,是希望,是勇气之源。他将追随先祖点燃异教徒的土地。
他会下令点燃大卫之塔的烽火,接着拉姆拉、雅法、西顿、提尔....直至交火点的烽火塔会接连亮起,传达“不退”与“出兵”的信号。但是在亚历山大里亚,失去伊莎贝拉的悲痛并不完全是他下令点燃这座城的原由。这座宏伟的异教徒城市激起了他最原始的毁灭欲(看见整齐的文书或搭建的城防模型就想推倒,要让有序回归混沌,然后在废墟上重建基督徒的城市、留下他自己的烙印——像她的第一任主人一样),一点野火在心头燃烧。
直面并承认自己隐藏至深的恶是一件很难的事。无数次鲍德温的脑海中闪过亚历山大港燃烧的景象——从沿湖成片的小麦田野到图书馆,这让他痛苦万分。
此时此刻他看着那支火把从手中滑落,正要引燃下面的干草(和那天与亨利练剑后休憩的草垛很相似)。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切毁灭与破坏都能阻止......哪怕并非如此他也不可以任凭这一切发生!因为这次自己没有置身事外:他正站在一片干草的正中央,四望无际一片丰收的金黄,且原野上空无一人。惊慌间他下意识伸手去捞火把,却早已分不清哪里是木棍哪里是火焰,触手一片剧烈的灼痛,像是要剥离并吞噬血肉,痛得他几乎叫出来,这火像是用磷引燃的,能够一直烧干血液、烧到骨头、烧穿双手。
然而他还是死死攥着那支火把没有撒手,抑或者焦黑的枯骨已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感觉到一种兴奋:触觉回来了,在经久的麻木之后疼痛都能激起兴奋,而且他成功救了自己,免于被烧死的命运。
“鲍德温!你感觉怎么样?”有人在推他,声音焦急,“快醒醒,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他费劲地睁开眼,意识到被子下自己交叉双臂在胸口紧紧抱着自己,右手微微发颤,大概是用力过度的迹象。他开口问达芙涅到底怎么了,但嗓音干涩嘶哑得像发了高烧。
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毛巾擦拭他额头的细汗:“你刚刚又哭又笑还浑身发抖,简直吓死我了!”
自从不到两岁时父母离婚,这么多年来他几乎都是一个人睡的,顶多有侍从守夜,现在多了妻子.....实际上是有些不习惯的,甚至暴露了自己偶尔会做噩梦且反应剧烈的问题(或许以后某人还会发现被子第二天会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任何地方——就是不在床上或自己身上),但他告诉自己应该适时卸下一些防备来依赖别人。
“没事的,别急着点灯,我还想睡,”他说,在黑暗中摸索着拍了拍她的小臂以示安慰,“不是噩梦,是好梦。我知道怎么做了,我能够救下我们所有人。”
达芙涅的声音放缓了一点:“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他抱着她的胳膊,像猫一样用额头蹭了蹭,然后维持着这个姿势又睡死过去了,也不确定她是否会喜欢。
黑暗中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但没有看见她眼底的阴翳。
…
第二天巴里安带来的是一个坏消息。
萨拉森人在希伯仑和拉姆安拉的驻军西进,他认为目标是距拉姆拉最近的城镇吕大,也有可能是米拉贝尔,或者就地扎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萨拉森人能够完全控制雅孔河上游,无人能确保拉姆拉的水是安全的——除了亨利从雅法运来的那些水。
“往好处看,这里和伊贝林多年来都是你们的驻地,可容纳人数要多于吕大,城防状态也更好。”
然而巴里安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这样说:“你们需要考虑一下离开。”
鲍德温越来越确信是提尔的势力在起作用。雅法的水道和阿克一样早就被破坏了,内陆被萨拉森人控制,淡水基本靠海上补给,而提尔是为数不多哈丁之战后未曾陷落的法兰克堡垒。
不久,香槟的亨利告诉他们,康拉德将约定理查于海法会晤。海法位于两人的驻地中间,不直接隶属两人势力范围,看上去这场会晤是公平的。如果理查前往海法,雅法将失去强大的守将,倘若萨拉丁知晓内情决意攻城.....
“看来腓力是最明智的一个。”亨利瘫坐在背光的折叠椅上,苦笑着这样总结。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又狼狈不堪,猩红的披风上满是泥泞,胡子拉碴头发也一周没洗了,不再像汗蒸房里的那个贵族子弟。
回答他的是沉默。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乱糟糟的气味难闻,羊皮地图摊在桌子上,边缘摆着剩有残羹剩饭的餐盘,劣质葡萄酒洒了出来,一股醋味,不知是用过的绷带还是什么旧汗衫充当了抹布.....
“我以伊贝林与拉姆拉领主的身份命令你们离开。”
巴里安的声音从背阴处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响起——疲惫而苍老,要不是他开口不会有人发现,“伊西多尔,你,带上我的妻女,让高迦米拉带上那些病人,去雅法。亨利,你不该来趟浑水,告诉你舅舅让他慎重考虑这场会晤。”
“嘿,老兄,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香槟伯爵半开玩笑地说,起身走到他面前,“要么就是想独占两次防守萨拉丁的功劳。”
此时一只手有些强硬地抓住了他,“你为什么从雅法回来?你还年轻,亨利,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游戏。”伊西多尔不知何时出现,说了这天的第一句话。
“你也不过二十来岁,这里最没有资格说我年轻的就是你了!”金发青年一把将拉着自己的人摔在墙上,扭头继续说服伊贝林男爵,近乎狂热:“让我见识一下五年前的耶路撒冷吧!我已经受够做谁的外甥侄子或者活在谁的庇护之下了!”
亨利这下发了狠推得不轻,鲍德温又非常倒霉地磕到了神经受损的右肩,一时酸痛麻木袭来整条胳膊都不得劲,再加上对方话语里的轻蔑疯狂让他失望,不想再留下来多说废话,一头撞进苍白的阳光中离开了。
谁料没走出几步一根胡桃木马鞭插进了他的腰带,将他往前一带、带到一匹黑色的牝马之前。如果条件允许,他大概会劈手夺过那个混蛋的马鞭、将它折断然后狠狠摔在地上。但现在手攥不起力气也无由发泄,还是气晕的概率更大。
“哎,谁又惹你生气啦,哥?”
马背上的女人戴着头巾和黑色面纱。她刚刚还想拿马鞭去挑起他的下巴(要怪只能怪哥俊得她忍不住“欺负”),现在看着对方眼底的冷意有点畏缩。上次重逢他们达成了一个协定:谁也别惯着谁,务求直话直说,哪怕是难听的话。其实,倘若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兄妹,他和伊莎贝拉会比和茜贝拉更聊得来。
“你倒是有心情骑马。”鲍德温露出招牌式冷笑,但她能感受到他现在心情好了点,“我们换个地方谈。”他说着爬上自己的灰斑点阿拉伯马,不待她回应便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这次他一路纵马狂奔,好像从未骑得这么快过,不管她是否能追上也不管马是否会喘得吐白沫,更没想过路上会不会遇到敌人。冬天才过去天气又闷热起来,闷得他胸口发沉,只有纵马才会带来风,只有风才能让他摆脱束缚——风,也是自由,多年以来他在耶路撒冷最为渴望之物。
这时又想起亨利的话,时间过得真快,过不了几个月他就二十六了,但是除了在达芙涅面前他很少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经历了这些使他不可能保持一颗年轻的心。
抬眼望去四周不再是难以区别的沙地,夕阳把东边的台地断崖照成金红色,像烧红的铁,在那台地之上不远处就是耶路撒冷。雅法到拜特努巴,拉姆拉是半程;雅法到耶路撒冷,拜特努巴是半程。连接雅法和拉姆拉,向南延长半截,就是蒙吉萨。
鲍德温在心中勾勒出地图,估计着距离和时间,发现他们离耶路撒冷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他的一生都耗在这里,这片算不上大的土地。
“你想回到耶路撒冷吗?”他问身后的人,发泄后平静的嗓音和那匹前后踱步、气喘吁吁的马形成鲜明对比。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伊莎贝拉为了听清他的这个问题不知赶得多拼命(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的哥哥都是相当优秀的骑者,阿尔苏夫的荒唐事不会再发生),现在则是哭笑不得,“打下耶路撒冷给我当登基或者结婚的礼物吗?”
鲍德温听到她不怎么认真的语气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另一个话题引起了他的警觉:“结婚?”
“嗯,汉弗莱不能要了。”她坦诚道,“而我迟早要再婚,为了王位——就像阿马里克和阿格尼丝一样。”
伊莎贝拉和汉弗莱离婚是好事一桩,但他不由得感叹世事由无数巧合构成:父亲从雅法伯爵一跃成为国王、母亲所求无限接近圆满时破灭、父亲和两任妻子的两女一子先后为王.....
距这些当时市井热议的话题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威廉的编年史也早已终结,而本该死去多年的他成了见证。
最后鲍德温还是想起了什么,接上了话题:“你知道香槟伯爵想追求你吗?”
“倘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还会追求得更加疯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觉得她不太可能考虑亨利,凭直觉。但他不知道她会看好什么身份、性格如何的男人。
“如果可以的话,”一个古怪的念头挤了进来,“你是否会考虑终身不婚?”
如果没有遇到高迦米拉,这极有可能会是他的决定:父母和姐妹的婚姻让他产生了厌恶乃至恐惧。
“大概吧。”不知过了多久,她这样回答道,“如果没必要的话。”
她从未考虑过婚姻需要多少感情,反正在她见识过的婚姻中这只是无用之物。而且王夫总是要架空女王的权利,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是有一个人……让我参与这场竞争吧。他用有些卑微的语气这样说。他甚至没请求她选择自己。
这时伊莎贝拉又想起那场令鲍德温愤怒的谈话:“你会离开吗?”
沉默片刻后他回答道:“说实话,并不想。造成现在的局面,责任在我。”
她似是相信他会离开,“那么你有什么活想交给我吗?”
是为了回报他在亚历山大港为她做的那些事吗?他控制自己不要想下去,却突然意识到的确有事是伊莎贝拉能做而他不能做的。而且他不希望她留在拉姆拉。
“我知道一个人,他应该特别想成为耶路撒冷王,或者王夫.....”
他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
中世纪传火之灭火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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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嫁伊莎贝拉,演戏罢了,虽然历史上真的嫁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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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有人想要鲍四本吗?在老坟头上发了详情,ID allesi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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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拉姆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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