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给玲奈买这个！”
比现在还年幼一半的荣仓玲奈像只壁虎一样抱着她父亲的腿，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她知道爸爸其实拿自己撒娇的样子没办法。
“诶——这个蛋糕我们一家三口吃有点太浪费了，爸爸会被妈妈骂的哟。”穿着褪色工装的男性一脸为难地摸着女儿的头，女孩头顶精巧的小辫子随着他的手一晃一晃地摇摆着。妈妈很喜欢在早上给玲奈扎各种各样的辫子，玲奈那时通常都还没完全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往嘴里塞早饭。
“那披萨呢？”
“妈妈都做好晚饭了哦，玲奈吃完披萨还能吃得下吗？”
“切！爸爸小气鬼……”她别过脸假装成生气的样子，然后偷偷扭头观察男人的反应，“今晚让玲奈多吃一块糖就原谅你！”
他无奈又宠爱地笑了笑，牵起玲奈的手。一如既往地，他们回到了那个狭小又温暖的出租屋，晚饭通常已经做好了。她会帮妈妈摆好餐具，和父母一句又一句地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不讲道理的老师，故意捉弄她的同学，过多的作业……玲奈曾以为这光景会一直持续下去。
她很喜欢自己的父亲，即使爸爸一喝多酒回家就会乱丢衣服、大喊大叫。有时他会絮絮叨叨地说些关于工作的牢骚话，还有对什么制度或者环境的抱怨，总之都是些玲奈很难听懂的话，妈妈总是让她不要理会醉鬼的胡言乱语，小孩子早点上床睡觉。
直到有一天，醉鬼的胡言乱语发展成了激烈的肢体冲突。醉醺醺的爸爸拿着破碎的酒瓶指向妈妈。所幸妈妈的力气很大，很快就从神智不清的爸爸手中夺下了利器，而爸爸则在激烈的搏斗中划伤了自己。玲奈那天只顾着在角落里躲起来哭，直到第二天她才注意到榻榻米上那难以消除的血滴。
她擦了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直到手上被毛巾磨出水泡，那褐色的斑点仍然显得十分扎眼。妈妈之后用漂白剂将血迹全处理掉了，尚且是个小孩子的她并不懂得如何清理，实属情理之中。
那天，妈妈哭着跪在地板上拥抱玲奈，对她说将来绝对不要找和她父亲一样的男人。她并不理解妈妈的话，却还是懵懵懂懂答应了，只是想让妈妈安心。
连迟钝的她都能感觉到，爸爸一天比一天不正常，说出的话更难懂了，比数学课还要难以理解。玲奈有时在学校会被同学用黑板擦砸，大家就好像她听不到一样，在背后窃窃私语：“你的爸爸被奇怪的宗教搞疯了”“你也是个坏孩子吧”，其实她听得一清二楚。剩下的孩子只是用害怕的眼神远远观望，他们也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玲奈”。她忽然觉得教室的色彩变成了灰蓝色，向窗外望去，明明楼下的草地仍是绿油油的，操场新换的跑道比原来更艳红，唯有她所在的地方褪色了。
然后有一天，她从“荣仓玲奈”变成了“三井玲奈”。爸爸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妈妈没日没夜的工作，让她们住进了更大的公寓。
“等玲奈长大了，要给妈妈买大别墅！”听到她这么说，妈妈忍不住抱起她转圈，还举起手机想要录下来。因为太害羞了，她闭紧嘴，再也没有说过第二遍。
母亲工作变忙也意味着，哪怕是周末玲奈也经常要一个人留在家中。她开始感到害怕，学校已经令她难以呼吸，如果连家里都变成了那么冰冷的地方，对她来说还有哪里是可以喘息的呢？虽然觉得妈妈会生气，她还是在心里偷偷怀念起了爸爸。
或许是思念传达给了上天，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玲奈瞒着妈妈偷偷回到原来的出租屋。爸爸给她看了闪耀着奇异光芒的黑色晶体，抓着她的手，不断念叨着要让女儿前往新世界之类的话。那诡异的晶体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仿佛脑海中的想法逐渐变得难以控制，她讨厌这样。
这时，女孩已经有些许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但这幅光景和过去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让玲奈忍不住沉浸下去，毕竟父亲之前经常这么说：爸爸会为了玲奈努力工作的。爸爸现在说的可能也是同样的意思吧，玲奈努力为日渐疯狂的父亲找了个牵强的理由。
第二天，玲奈就发了很严重的烧，无法临时请假的母亲只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中，临走前叮嘱了她很多事情，她只能尽力装出精神的样子以免给妈妈添麻烦。
这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没告诉妈妈就去找爸爸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朦胧中，她听见了门铃的声音，然后门把手就像上了发条的八音盒一样自己转动了起来。她明明记得妈妈把门关紧了，是因为急着出门没关好吗？得去关门才行……
还没等玲奈完全坐起来，一个宛如月光般沉静的陌生女子出现在了门口，只见她轻轻撩起耳边的头发，对玲奈露出了温和的浅笑。
那名女性身材高挑，和最近经常穿职业套装的母亲不同，她身着浅色的连衣长裙，微卷的头发垂在胸口，那里挂着做工过于粗糙的月亮形挂坠，和她淡雅又亲切的微笑放在一起却显得十分自然。
陌生的女性就像踏进自己家门一样坦然自若地和她打招呼：“你好，小玲奈，我叫月渡，月渡绊里，是你妈妈请来的心理咨询师。我是来帮你和你的爸爸的，介意和我分享一下最近的事情吗？”
如果玲奈再年长一些，就会知道这种行为一般被称作非法入侵。
当时的她以为没有其他人能够求助，将突然出现的月渡小姐当作了那根救命稻草，却丝毫没有思考过对方接近自己的目的。后来知道经过的星野夕明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感慨这个年纪的孩子想法过于天真，这么轻易就被老师给骗了。
名师出高徒嘛，托雷基亚如此讽刺道。
月渡小姐是个好人，仔细认真地听玲奈说了好多好多事，在学校一直孤零零的事、担心母亲过于辛苦的事、快要坏掉了的父亲的事，寂寞的玲奈觉得自己终于又多了一个朋友。
“朋友？小玲奈和我吗？”月渡小姐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放下手中的茶杯。
“是的！会在路边的咖啡厅一起喝茶、说知心话的人难道不是朋友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朋友了！”她兴奋不已，嘴角沾着奶油，眼睛都要冒出星星，“之前还没人带我来过这样的店，有机会想要带妈妈一起来！”
“知心话……吗。”月渡小姐垂下眼睛，不知为何，玲奈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悲伤，是玲奈说错话了吗？
“不可以吗？如果不想和我做朋友的话，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她赶忙补充。
“呵呵，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哦。”月渡小姐眯起眼睛，纤细的手指在茶杯边缘匀速划动，“既然是朋友的话，我有个忙想让小玲奈帮一帮。如果你父亲……”
话说到一半，月渡小姐停顿下来，看着玲奈天真烂漫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
“嗯？爸爸怎么了吗？”
“不……还是算了。让小孩子帮忙告密的话，夕明肯定会生气的，虽然她应该已经很讨厌我了。”月渡小姐似乎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
夕明是谁？能和她做朋友吗？
“夕明……是月渡小姐的女儿吗？你们关系不好吗？”之前月渡小姐也提过这个名字，她很好奇。玲奈还没有那么擅长读空气，虽然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面对在意的事情还是会追问到底。
月渡小姐的笑容变得更暗淡了，她举起茶杯，没注意到里面已经空掉了，又默默放下。
“是养女，我们关系……确实不好，我之前做过非常对不起她的事情，会被她恨上一辈子也不奇怪。说起来，马上就要她的二十岁生日了，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成人礼，不过她应该不希望我来庆祝吧，那孩子肯定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普通地度过那一天。”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和爸爸妈妈一起庆祝生日了！”
玲奈激动地站了起来，她喜欢生日，生日那天会有蛋糕吃！怎么会有人讨厌庆祝生日呢！
“不然就让我帮忙一起给夕明姐姐过生日吧！看在玲奈的面子上，夕明姐姐也不好冲月渡小姐发火了吧。”她拍着胸脯一脸得意，明明之前从没见过夕明呢，这大概是小孩子特有的自信。
月渡小姐笑得花枝乱颤，看到她开心的样子，玲奈也不由得情绪高涨。
“……哎呀，真的会这么顺利吗？夕明那孩子可是很别扭的，虽然看起来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但是也和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没那么轻易触碰到她的内心呢。”
“包在我身上！”没来由的自信闪闪发光，虽然感觉被月渡小姐取笑了，但玲奈还是挺直了腰板，她不想放弃能和夕明姐姐成为朋友的机会。
“嘛……虽然她自己不承认，但夕明很喜欢小孩子，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真的……如果你能成为她的朋友就太好了。”月渡小姐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不，应该是我要拜托你，请和夕明成为朋友吧。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但我不想让那孩子一个人度过今年的生日，这对她来说有些过于残酷了……”
天真的女孩和不明底细的神秘女子之间，小小的同盟就此建立。
然而爸爸毁了这一切。
玲奈那天迟到了，眼睁睁看着父亲驾驶的卡车冲向了二人，月渡小姐全身都变成了血红色，夕明姐姐的脖子也歪掉了，她们就这样被杀死了。驾驶室里的情况也一团糟，她看见爸爸的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血液顺着安全气囊不断滴落，就像那天父母吵架时一样。血红色的无力感再度弥漫开来。
读了父亲的日记，她意识到了，一切都是她的错。父亲一开始只是想给她更好的生活，明明是这样美好的愿望，最后却让家庭分崩离析，让母亲备受折磨，最后还害死了她的朋友。
都是玲奈的错。
黑色的晶体在日记本旁边静静地躺着，表面似乎升腾着诡异的气息，让她移不开视线。神差鬼使的，她拿起桌面上的黑色结晶，夺门而出，不知不觉她已经身处悬崖的边缘，再前进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远处深红色的海面上，乌鸦和海鸥掠过缓缓下沉的太阳，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混合着涛声，像是从远古起就在呼唤着她。
这样就好，只要她死去的话，妈妈就会从照顾她的责任中解放出来，她也能就此偿还害死朋友的罪孽，这样就好。
“——一点也不好！”
远处，准确说是上空传来一个女性的呼喊声，吓得玲奈一个激灵。那声音划过天空，最终落在了她的面前，化作一个奇妙的组合。
明明是从百米高空速降，黑白拼色衣服的奇异男性却像猫一样轻巧落地，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被他用扛行李的姿势扛在肩上的大姐姐就是不久前玲奈在医院见过的，本该和月渡小姐一起被杀死，然而却死而复生的夕明姐姐。
“哪里不好了，这个姿势的话你也不会像八色拉一样死死缠住我，也不会吐到我身上，很方便呢。”黑白色的奇怪男人笑着将肩上的姐姐扔下来，仔细一看他居然还染了蓝色的发尾，玲奈在学校从没见过这样夸张的发型，绝对会被门口检查的老师拦下来。
夕明姐姐则捂着胃爬起来，她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八色拉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吧！托雷基亚你每次都用我不知道的怪兽拐着弯骂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进行恰当的比喻，这都听不出来你还真是令人同情。”被称作托雷基亚的男性试图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可是他身上分明一尘不染，难道是有强迫症或洁癖吗。
“用怪兽作比喻哪里恰当了……”
这对奇葩的二人组一句接一句地互相斗嘴，令搞不清状况的玲奈目瞪口呆。
在医院看到夕明姐姐时，玲奈一瞬间以为是冤魂来找自己复仇了，哪怕到现在她都这样认为，不然夕明姐姐为何会带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黑白无常的厉鬼从天而降？
玲奈不自觉地握紧了黑色的结晶，在场的两人加一个虚弱的外星人都还没察觉到，那诡异的晶体内部正像心脏一样不断搏动，吸取着玲奈暴走的情绪，随时准备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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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6 生者的谎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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