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芥川不爱跟任何人说话，跟任何人相处，却偏偏义无反顾地选择跟我们上路，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几周前的一个清晨，陀思曾这么询问过太宰。
三天连绵不断的雨后，林中罕见的出了太阳。那时他们正在一处溪边休息，倒出羊皮袋中的陈水。
陀思缓缓来到太宰身后，笑着坐在他身旁，歪了歪头，观察后者的表情。
芥川正在小溪的另一边忙活，将袋子里的陈水倒出，放入小溪，灌进新的泉水。他不发一言的忙碌着，一遍接一遍。太宰静静地看着，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
“几年前我见到他时，还是在战场边境的一个贫民窟里。”
陀思用手玩着太宰长袍上呲出来的线头，然而对方并没有阻止这一行为，他只好跟着望向那位他已观察过无数次的黑发少年。
“芥川的才能高出别人太多，力量也极度具有破坏性，本人的性格也相当顽固，如果那时我置之不理，他不久后便会被能力摆布，自我毁灭。”
“这么好心肠吗？我认为你只是想利用他，扩展巫师的势力。”
“这是其中之一的原因啦～”太宰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战时人人自危，我当然也不可能出于纯粹的善意帮助他人。”
“为了让他帮助我，也为了让他活下去，那时的我采取了强硬的手段教会他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那种环境下活着，战争结束后也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可惜战时用于活下去的招数，现在不起效了，对吗。”陀思打断道。
“别打断我。”太宰用手肘怼了怼陀思，另一只手舀起溪水，坏心眼的往对方身上泼。
陀思被怼得晃了晃，后又被水不轻不重地浇了一下，只好坐的远了些，看着正愈笑愈开心的太宰，不满道：“您真幼稚，我不会和您闹的。”
“你说的没错，那些招数现在不管用了，人不是为了厮杀或者为了踩着别人的尸体才活着的。”
太宰笑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望向芥川。
“那时他不知道为何活着，我塞给了他一个暂时的理由，可惜那个理由失效了，毕竟人不是为了活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忽然看向陀思，平静又专注的凝视对方的眼睛，怅然若失。
陀思曾从一些高龄老人身上见过这种神色，他们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件错事，忧郁的笑着，向神父两笔带过那段日子。
“芥川到现在也没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用我曾经给他的理由滥竽充数。”太宰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不希望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他毕竟跟着一起来了。”
“这也是你很少跟他说话的理由吗？那个孩子很盼望跟你聊天呢。”
“我说过了，我不希望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从我这里找不到任何答案。”
56.
在西格玛惶恐的注视下，敦几乎是在老巫婆将刀往芥川脖子上顶的下一秒就卸下了所有武装。
“住手！”敦声音颤抖，缓缓直起身子，将两只手举过头顶，是主动投降的姿势。
老巫婆的嘴角颤了颤，挤出一个难看的奸笑。
地下室到客厅之间有一段没有光亮的楼梯，此刻她正用刀子抵着芥川的喉咙，粗暴地推搡着他走过这段无光的阶梯。
敦一步步缓缓后退，心在胸腔中猛烈跳动，老巫婆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他。
说来也奇怪，如此紧要的关头，他几乎忘了顾及芥川。直到巫婆走出那段无光的阶梯，脸色被惨白的昏光砍亮的那一刻，他这才注意到被刀尖抵着喉咙的芥川，脸上是什么表情。
见到这副表情，他实打实的吓了一跳。
芥川浑身是伤，力量耗尽，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异常清明的眼睛里却全是憎恶与不甘。
“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别让我看见你耍什么小花招，不然你的同伴下一秒就会没命。”老巫婆继续逼紧，将刀一紧，“看什么？你们在看什么？”
耗尽力气的芥川被老巫婆像兔子似的捏在手里，浑身上下只剩那双眼睛中还爆发着怒不可遏的恨意，像一口从心脏窜到大脑的熔岩，火辣尖锐且毫不掩饰。
敦无法与芥川交谈，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那眼神将他从内到外捅了个透心凉，仿佛自己也被连带着一起恨了似的。这是独属于凶手即将杀人灭口前的残忍盯视。
“我退后了。”敦低下头，主动示弱，“快放了芥川，我可以跟你走，前提是你得放了我的同伴……”
随着咔啦一响，西格玛掏出了佩剑。
他双手握剑，直指老巫婆的后背。
“敦君，快跑，她想活捉你们两个。”西格玛异常冷静的说道，“我们没有胜算，但我可以为你们断后……我没什么能够挂念的事物，唯一值得挂念的只有你们。”
敦仍在犹豫，头晕旋旋的疼，各种事情在身体里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似的转圈，又沉又挤又多。
芥川似乎想告诉他什么，眼神急切至极。失望、愤怒、激动像麻线般难解难分。
“啧啧啧西格玛，你敢对我动手吗？”老巫婆头也不回的挑衅道，“我真是不忍心杀你，可别忘了是谁给了你这个家，难道你要为了几个相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与我拔刀相向？”
西格玛一抖利剑，剑身哗地一响，此时的敦已经被逼到窗边，退无可退。
“背过去，跪下。”
敦犹豫了一秒，慢慢的转过身去。
与芥川对视的最后一眼里，他更加坚定对方想要表达的那种情绪究竟是何物。
一般来说，两个被分开押上火场的人至死也不希望对方忘记某个约定——于是他们用不甘心的对视传达这种意志。
敦屈膝跪下。
老巫婆压着芥川的肩，似乎想将他一同摁在地上，然而这家伙宁死不屈，她只好猛地一脚踹向芥川的膝盖。
敦的余光中，芥川与自己一同跪在了地上。
“西格玛，别动……”他小声劝阻道。
光从厚重的纱中透出，芥川在灰惨惨的光线下凝视着前方，随后转动眼珠，狠狠剜了敦一眼。
他的力量已经耗尽，刚刚那一击几乎将他的腿踹断，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威胁性。
老巫婆松开芥川，转而将刀往敦的脖子上架去。
刀子从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后，敦实打实地感到了后悔。
有那么一两秒，他甚至觉得如果一开始就硬碰硬，拼死一搏，或许事情还留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抬头。”芥川的声音有些干涩，却格外强硬。
只听耳边一阵响动，敦猛地抬头。
屋子很暗，仅有的光源从窗户厚重的纱中透出，什么也看不清。敦只觉得领口一紧，整个人瞬间被失重感包裹。
黑发少年跃起时的身影像道冷峻的风，拔地而起的黑色利刃紧随其后——那刀离开他的脖子不过才两三秒。
黑色的利刃发疯似的在屋内一片乱捅。
芥川的速度很快，快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是伤者，这是不在乎浑身伤痛的人才能使出来的速度。
他拎住敦的领子，飞快的冲向窗户，在碎裂的玻璃渣中腾空翻滚。
他的力量的确一丝不剩了，这是用命拼出来的强弩之末，除了芥川无人能做到。老巫婆冲他们扔去炽烈的火焰，然而只灼到衣摆的一个小角。
两人在火焰与玻璃的碎屑中翻滚，狠狠地一头栽在地上。
直至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芥川始终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笑，与火辣辣的恨意。
恨意是最毒辣的强心剂，永远都是。
57.
对芥川来说，他最平凡的生活早就死在了几年前的一个晚上。
自他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族人，只好与一些孩子们生活在贫民窟中。
芥川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据孩子们透露，站在他身侧时完全不敢凝视他的眼睛，那样会诞生被杀气捅个对穿的错觉。
那段普通到不可思议的日子中，他在战火纷飞的夜晚与孩子们出去觅食，在欢笑中手拉手睡去，靠残羹剩饭养活自己。
然而那天晚上，一切都完了。捧着一堆水果的芥川赶回贫民窟时，看到的就是几具横躺在血泊中的小小身体。
他的朋友们被闯进家门烧杀抢掠的劫匪杀害，从门口被一个个的扔了出来。
很多人认为恐惧是种弱点，然而这得分情况，比如当恐惧降临在你的敌人身上时，一切就不同了。
那一刻，无心的狂犬终于得到了人生第一份情感——恨意。他感到了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毛发倒立，即将从喉头喷涌而出的强烈恨意。
干掉那群劫匪的一周里，他并不觉得身上受的伤有多难熬，反倒是失去了复仇目标的空虚感，让他感到自己付出了宿命般的代价。
燃烧生命，杀掉仇敌，然而同伴幼小的尸体就横倒在自己身后，再也回不来了。
在弄明白为何活着前人生便被终止，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然而那个命中注定到来的人向他伸出了手。
后来他得知，那位用杀戮填满他内心干涸的男人名为太宰，是最年轻也最优秀的巫师之一。这个既是神明也是魔鬼的人曾短暂地将他从虚无中解救出来。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遵从命令剁碎敌人，只为自己感到愤怒。如今，他再度找到了同伴被夺去生命时，那股摇摇欲坠燃烧殆尽的恨意。
每一段人生，有每一段人生的相遇。曾经的同伴还未来得及好好活着便死去，而今命运却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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