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噪声是飞机上永恒的背景音,舱内的灯带在睡眠模式,照下的微光为周围的物什勾勒出昏沉沉的轮廓,人们一个挨一个地陷在座位里,用薄薄的毛毯裹住自己以抵御低温。因气压变动而不安的幼童挥舞着胳膊撞上旁边人的左臂,沉闷的触感闯入了梦境,手冢国光微微皱起眉头,从本就不安稳的浅眠中被迫醒来。
他实在无法习惯长途飞行,保留着在自己宿舍中的直觉,下意识伸手想摸索床头的眼镜,指尖触及旁边的扶手才察觉自己当下所处之处,眯着眼调整坐姿挺直了腰背,刚刚保持着同一姿势的动作,肌肉趁着主人清醒发出抱怨,关节随着移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旁边已经快睡着的同机人察觉了自己孩子造成的影响,连忙一手将人拉过来低声教育,不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手冢国光只在对话末了挺清楚家长在告诉孩子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Entschuldigung Sie...” 于是在家长的鼓励下,小孩鼓起十足的勇气,转过头认真地又碰了碰手冢国光,这回是用指尖,动作轻柔到像在触碰初春的花苞。
“Macht nichts.” 手冢国光抿唇牵起一个笑容,比起原谅更多是安抚——毕竟他本来就没有生气,——眼看小孩放松下来转回头和家人汇报成果,他再次放松肩颈,试图重新入睡。
很快飞机的颠簸就令他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实在没有办法再次睡下又不愿意闭着眼睛浪费时间,手冢国光点亮了头顶的阅读灯,从脚下的背包里抽出深蓝色的文件夹,硬制的塑料上印着方便抓握的凹凸刻痕,一张便签粘在文件夹的右上角,用英文字母拼写着方正的“Tezuka”。
顺着文件夹的开口摸索了一下,手冢国光抽出几张A4打印纸来。
阅读灯射下的光线是凛冽的白,光滑的打印纸反射着光线更让手冢国光花了几分钟才适应面前的亮度,低头研究面前的数据。
这只队伍来自日本东京,队员的平均年纪不到十五岁,天赋不错,在一些小规模比赛中也有过令人惊讶的亮眼表现,却在各种团体赛事上总差一口气。
他们太年轻,太生涩,用自己现有的一切不管不顾的冲锋才会引发这种情况。这些孩子需要好的领导者,一个教练对队伍带来的变化就可能是巨大的。手冢国光垂眸翻过手里的几次体能测试数据。运动天赋从他们的表现来看确实客观存在,但天赋只是人们进入这项运动、开始竞技的一张入场券,究竟能走多远,要看个人努力和周围人的指导。
一位经历过国际大赛的退役职业选手会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目光扫过手中的训练项目表格,手冢国光下意识地又一次皱起眉头,上面的内容放在现在的时代,大概可以夸一句全面拓展激发兴趣,但如果真的作为一支想要得到冠军的队伍…实战不足反倒是有太多无关的拓展,体能训练的部分又用时太少。
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冢国光将手伸向胸前,想抽支圆珠笔来做必要的批注,碰上胸口的棉布才察觉自己今天穿的是为长时间旅行准备的圆领衫,没有为口袋留下位置。
笔被收在登机箱中,手冢国光也就暂时放弃了临时标注的想法,翻过几页记下了队长和主力的名字和最薄弱的部分。
飞机的颠簸结束,钢铁大鸟在天空中进入到安静的平飞状态,走廊两侧的灯带缓缓亮起,机舱广播提醒大家供餐很快就要开始,飞机里很快窸窸窣窣响起布料的摩擦声和压低的交谈声,引擎的轰鸣变作不再重要的背景音。餐车从机舱尾部走向前段,空乘挨个询问乘客们的口味偏好。手冢国光后知后觉般感受到饥饿感已经在无知觉时握住了他的胃袋。
有人推开了自己身边的遮光板,高空的阳光没有云层的遮蔽,骤然间提升的亮度有些刺目,手冢国光有一瞬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冒出来的想法是还好东京的日晒并不这么吓人。
否则如果自己提出要在暑期休假间要为这支队伍进行体能方面的加训,或许会出现什么意外。另外,在高温环境下应对特定的拉力赛也需要锻炼才行…短暂陷入对未来的规划后,手冢国光开始思考更加现实、更加急迫的问题。
餐车停在他们这一行,空乘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礼貌又灿烂的微笑。她的目光似乎在手冢国光的脸上额外顿了几秒,随后问出那个一成不变的问题:
“先生要牛肉面还是鸡肉饭呢?”
“鸡肉饭。”米饭作为关键词出现后,手冢国光就确定了自己的选择。他承认自己实在是想念一些温暖结实的、属于自己家乡的食物。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资料卷了卷放在旁边,放下面前的桌板,“谢谢。”
长方形的托盘被送到手冢国光的手上,几个方形的小碟紧挨着彼此摆放,几乎杜绝了晃动和碰撞导致翻倒的可能。用锡纸裹住的饭盘经过烤箱的加热,在掀开的瞬间在空中弥散开一片有些灼热的水汽。轻薄的铝箔纸不堪任何外力,在最普通的动作中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单看这份餐食的卖相实在是有点惨烈,飞机餐的制作与加热分发是现代工业发展的一块拼图,作为食物的定位是填饱乘客的肚子,而不是带来什么新奇美好的味觉体验。鸡肉的切面在烹饪过后仍然有些惨白,顶端裹着一层浅棕色的酱汁,米饭的另一侧插着几根蔫巴巴的西兰花,浅绿的根茎被水蒸气加热后形态让人很难联想到新鲜的蔬菜带来的清脆。
这份飞机餐不会好吃,只是看着面前的食物手冢国光就下了定论,不过好在点餐的时候他也没有抱太多期待。手冢国光拆开一次性餐具,把塑料外包装和旁边撕裂的锡纸放在一起。他只是因长途飞行感到饥饿,需要一些东西填饱肚子。餐食被送入口中,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极明显的咸味。高空中的气压和旅途的疲惫让人的味觉变得麻木,只有下猛料才能激活味蕾让它们重新开始工作。
紧随着咸味而来的是甜酱油的回甘和豆子发酵独有的气息,让人联想起一些平价快餐店里面装在塑料彩绘碗上的盖饭。鸡胸肉只有几块,明显的重口味料理会让人忍不住将更多的吃食哄入腹中。手冢国光又盛了一勺米饭送进口中,酱汁并不丰盈,但单是肉的咸度就已经足够他吃完这份量不大的饭食。
饮品车在几分钟之后推到手冢国光的身边,手冢国光抬眼看向车上的琳琅满目。低温的高空下指尖有些僵硬,他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毛毯。
“请给我一杯热茶,谢谢。”手冢国光说。
纸杯被装得半满之后递到他的手上,温度从指关节蔓延到手掌,停滞的肌肉缓慢地变得鲜活。木本植物的涩味和微苦从舌尖滑过落入喉咙,丝丝缕缕的热意一路在身体中蔓延,连带着被一度放下的乡愁都落在了实处。
手冢国光想,他确实还是有点想家。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德国的气温和作为选手时被常态量化的进餐。带着微妙的罪恶感和跃动的欢愉,手冢国光打开另外一个小盒。几种水果切成规则的正方体,白色的沙拉酱在上面淋成没有冗杂的两个圆。
水果沙拉应当很合小孩子的口味,手冢国光将目光在旁边小孩的餐盘上放了两秒,对方已经清空了餐盘,正用叉子拨弄着牛肉面中硬邦邦的螺旋形意大利面。
饭盒的温度随着时间流逝继续下降,手冢国光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收回全部的思绪,在末了拎起餐盒的一角,将最后的米饭扫在一起咀嚼,舌尖被咸味强行激活之后品出隐约的,清浅的属于碳水被分解后传来的甜味。
水果在冷库里面待过好几个小时,咬下时冰冷的温度顺着牙齿传到脑袋顶,微甜的果汁四溢冲淡了沙拉酱的甜腻,为这顿饭做了合适的结尾。
餐车消失在走道尽头,几分钟后一位空乘走向手冢国光,对方的步伐格外坚定,眼神始终锁定在他身上。有一刻手冢国光忍不住猜测是否是需要特殊的海关检查,然而对方只是长久地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随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进,对方终于下定了决心。
“手冢选手?”空乘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确定。
手冢国光很轻也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于是对方的笑容中多出几分激动,嘴巴张开两秒钟又合上,花了些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恭喜退役。”最后空乘只是这样说,手冢国光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他实在没从职业生涯中习得如何与粉丝接触,抬起手只有些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抬起头道谢。
“做网球选手的日子,很幸福。”所谓与粉丝沟通就是用真诚相待,手冢国光这样总结。他认真盯住对方的眼睛,“也谢谢你的支持。”虽然很想告诉对方“我不会离开这片球场”,但事未成则不言,手冢国光接过对方的笔,在本子上留下经过设计的、带着流畅折弯和漂亮顿笔的手冢二字。
再不过多时,这个称呼后面就要跟上“教练”而不是“选手”,还好他不抵触这个称呼。
十几年前就有人这样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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