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小小软软的一团,在不熟悉的人怀里挣扎得起劲,五官皱缩到一起,俨然已完成爆哭的准备动作。绪方礼音将问世不足一周的婴孩交还给她的母亲,在姐姐的柔声安抚里,小女孩的呼吸重新平静下来。
警报解除,礼音迅速甩了甩僵硬的双臂。
“看你,手抖什么呀,她又不是炸弹。”
婴儿自带的奶香味萦绕未散,她此时才有了实感:姐姐的存在让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
生产的时间没能对上预产期,所幸产程顺利,大人和孩子状态都不错。接到双亲报平安的信息后,绪方礼音赶回了老家。
一屋子的大人都围着母女俩打转,吹原桑干脆店休半个月,专门照顾妻女。礼音有心想帮忙,母亲嫌弃她笨手笨脚,事事只支使孩子的父亲。
转眼申请的假期告罄,启程回去前她悄悄把一本存折塞进摇篮枕头底下,不管是买婴幼儿用品还是留着当教育基金都适用。
“回去的车票和行李都好了吧?我不能出门,这次没办法和以前那样送你了。”
“说什么呢。”她为对方掖好被角。一直以来,绪方礼音对姐姐的情感都蕴含着愧疚和感激的底色。远走高飞、依靠双手在大城市自立本来不是坏事,这也意味着,承担了自己那部分责任照顾双亲的一直是姐姐。
“对不起。”
礼音愕然抬头,为姐姐过于郑重的歉意。
“上次你回来,我自顾自说了一些话,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和意愿,对不起。”婴儿毫无规律的作息让她眼下的黛色自造访后便滞留不去,此刻又增添了一抹浅红。“我也是在孩子出生后才真正明白的,只要健康快乐,其他事情都不那么重要。”
“那时礼音很不好受吧,我没有认真听你说话,反而劝你找个好男人什么的,真是抱歉……”
绪方礼音慌忙拭去姐姐的泪水,喉咙里的肿块堵得她说不出话,只能握紧对方的手摇头。
休假结束后的工作陡然忙碌起来,组长连连哀叹“像白马君那样的新人无论来几个都无任欢迎”,为这位得力干将回归本社惋惜不已。
“我说绪方,你们之后应该还有在联系吧,毕竟这段时间一直是搭档,听说住的地方也很近,他近来怎么样啦?”
“白马君结束这边的工作后,我没再见过他了。”
“诶,怎么会这样?”
任务结束,「白马君」的功成身退理所当然,她并没有说谎。至于住在她附近的那个家伙——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仁王雅治。”
“是你的另一个身份吗?”
“如假包换的本人。”
那天在卡拉OK,绪方礼音不期望她的问题能得到真正的答案,问出来也只是冲动作祟,对方的回应才真正出乎意料。自称仁王雅治的男子手法夸张地扯了扯脸皮用以诠释「如假包换」,继交代姓名后又和她交换了私人联系方式。
现在则进化为偶尔当饭搭子的关系,具体来说,是他把周围味道出彩的食肆都分享给了她,丝毫不浪费他在挖掘一事上的天赋。
由于对烹饪没有任何兴趣和才能,礼音学生时代的家政课一路混迹,工作后时常遇到饭点不固定的情况,大部分时候只能依赖速食或便当,得了空才有机会到餐馆吃上新鲜现做的食物。
仁王的百事通技能拯救了她的胃袋,某些小店隐藏在偏僻的街尾巷角,即使有地址找起来也不是很容易,更多的时候是他带路一起去吃饭。这天造访的也是一间家庭餐厅,店面不大,人却很多,排了一会儿队才等到角落里空出一方横桌。
“我坐里面?”她对仁王的示意问道,“你用左手,靠外面坐不会和旁边的手打架吗?”
“用筷子吃饭这样的事,右手也没问题。”他拉开椅子,按照彼此的口味点了几个招牌菜单。
讲起来轻巧,要把非惯用手练习到熟练操作筷子的程度,没有长期坚持是做不到的。她自己最近做助眠视频时就心血来潮,想试着模仿使用左手,出来的效果只能用一塌糊涂形容。
店内人声和烹饪的杂音混杂在一起,完全盖过了外面下大雨的声音。两人吃完拉开店门,雨势不减,餐厅的公用雨伞借到只剩最后一把,仁王塞进礼音手里,做出冲刺的准备动作:“两个人用不了单人伞,我跑回去就好。”
“除非你打算晚上吃甩匀大杂烩,”她指了指对方提着的打包盒,“先走到便利店,另外再买一把伞。”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笑嘻嘻地钻进伞下,巴掌大的空间被一米八的个子挤得满满当当。
她话音才落就干脆答应,所以一开始说的什么跑回去,自己当真还是太好骗了。绪方礼音把伞柄塞回仁王掌心,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伞布始终稳稳地立在她上方,风不住拨弄雨丝,水痕一层层攀上他的半边外衣,礼音心知他为了保持仅有的那点距离,放弃了雨伞的完全遮蔽,让右臂半暴露在雨中。细流沿伞边汇聚而下濡湿发鬓,平日炸起的发丝塌下一半,蔫蔫地贴在脸颊上。
淅淅沥沥的降雨交叠脚步声铺满每一寸走过的路,有绝佳的白噪音在,人声反而多余了。她对雨声的欣赏没能传达正确的信号,撑伞的人先张口了,声音令礼音错误地品出些微委屈:“不和我说说话吗?”
好吧。
“再淋下去要感冒的。”她掏出了纸巾,然后发现此时各拎着一袋打包盒的两人谁也腾不出手抽出纸巾擦水。
“笨蛋才容易感冒,也该说些更温柔的话吧。”仁王反驳道。
“所以天下第一等聪明人,充满智慧的大侦探想听些什么,姜汤的煮法吗?”礼音拒绝配合对方装傻的举动,转身绕到他身前,将打包袋挽上手腕后,空出双手帮忙擦拭。
错觉吗?他似乎有意往自己的掌心上蹭,模仿对象终于跨越物种向猫进发了?
“比起话语我更倾向行动,看在就餐指导的份上,等我回去煮了姜汤分你一半。”
“诶,还要麻烦礼音前辈送过来,实在太不好意思了,让我过去就好了嘛,说起来还没有到前辈家拜访过,失礼失礼~”
可以说方方面面都得寸进尺了,还有那个上翘的尾音,轻浮男的人设原来不是完全的艺术加工吗?
碍于身高差,绪方礼音对上仁王的下目线,目光交锋数回合后别过头:“随便你。”
“感谢前辈人美心善。”
“趁我没改变主意前,收回那种说话方式。”
“遵命。”
(十)
本周的最后一位服务对象是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据说是睡梦中突发脑溢血,数日后不治。
老人生前曾在一所高中就职,退休后和她的猫共同生活。某日清晨,相熟多年的邻居察觉往常总会经过门口道声“早安”的人未曾出现,那头的电话也久久无人接听,赶过去才发现卧室里昏迷不醒的她,她的猫咪趴在身边,不住地“喵呜”着。
送别老人最后一程时,她的好友抱着猫咪,双眼透过逝者平静的面容,仿佛看见了过往悠长的岁月。“这个人,总是十分有活力的样子,去年还想拉着我一起登阿苏山。留在医院哪里都不能去的时候,一定很不甘心吧。”
皱缩的手轻轻抚着猫背,“没关系,现在哪里都能去啦。山也好水也好,月亮也好,去哪儿都行。”
礼音陪同过许多人送别,能全程保持平静克制的是极少数。
她的神情映在对方略显浑浊的眼中,老人家回首望向窗外暮春的晴空,“只是暂时分开而已,还会再见面的。”
“不过下一次相遇时,会是什么样子呢?真期待呀。”
猫咪窝在她的怀中,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替主人传达只有她们才知道的答案。
金属飞镖难得落在了镖盘外圈,对战多次,这是准头最差的一回。
“抱歉,今天状态不太好。”
嗖嗖嗖,三只飞镖牢牢扎在象征60分的圈内。仁王雅治利落地解决了残局,“难以集中精力的话,到海边走走如何?”
没有理由拒绝,礼音跟随他的向导,一同漫步到最近的海岸。
只是临近居民区且浅窄的海湾,没有运输和渔业开发的价值,在夏日未至的时节颇为冷清。
“摆出那么严肃的表情,礼音酱有点吓人噢。”
“论年龄的话,怎么说也该是「礼音桑」吧,仁王君。”
说不好是成熟还是幼稚,这人是字面意义的千变万化。分明是大学应届生的年纪,完成委托工作时老练得惊人,很多时候表现出非常可靠的样子,偶尔又会冒出许多奇妙的想法。可以一边拉着她帮忙拼装建筑模型,一边实验新买的整蛊玩具,吃过他烤的小蛋糕(在厨艺上有难以置信的好天赋),收到过他做的小布偶(据说是照她的脸做的,但怎么看那副笑容灿烂的模样也不像本人),现在连绪方礼音也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和对方的关系了。
不知道他的出身地、家庭、过往,年龄、爱好、特长、住处这些信息反倒无所保留地展现给了自己,有时她闲下来也会琢磨,怎样的家庭才会养育出这个孩子呢?他一定不是长子或幺子,属相应该更接近狐狸吧……
“又是因为工作的影响吗?”
真是抱歉啊,不是一个大心脏的人,每次都得花时间消化清理情绪。礼音别过头,不想将对方当作情绪垃圾桶,试着一步步放空自己。有段时间没去理发,长至颈后的发丝顺着海风乱拂。
她随手梳拢发尾说道:“我以为侦探都很擅长推理,不妨推测一下吧。”
“很明显,礼音酱——需要这个。”他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发圈,手指穿梭几下,为她绑好了马尾。
是了,这人头发比她长,为此惊讶属实不必。
“今天的委托人口音和你有点像,她是南方过来这里定居的。所以想了想,仁王君出身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工作的时候也在想我啊。”眼眸变成弯月的形状,下巴上那颗标志性的痣随唇角升起。
“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的底细侦探先生掌握得差不多了吧,信息不对等又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仁王昂首笑了,“想知道我的事,可是要——”
「要付出些什么。」
“打住,没有好奇到这种地步。至少仁王君总不会是外星人,是地球人的话,老家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
“喂,只是想请你陪我去那边坐坐而已,不至于露出防备诈骗犯的表情好吧。”他揪住对方的袖口,朝前面的木桥努努嘴。
“真巧,邀请我的你自诩为「欺诈师」的记忆还没有消散。”嘴上回击着,绪方礼音还是一块儿来到桥上。木桥尽头延伸到浅海,仁王随手拂去木板上的浮尘,脱去鞋袜坐下。
“礼音酱也来试试,一点也不冷。”
大脑自动读取了某位因海水细菌入侵伤口后感染并发症过重而去世的客户数据,她果断交叉手臂拒绝。
小腿晃动搅起一阵又一阵水花,简单的动作令他乐在其中,礼音蹲下问道:“你是小孩子吗?”
“就这样拒绝小孩的请求,礼音酱是可恶的大人。”眉毛肉眼可见地和眼角同时耷拉向下,耳边仿佛播放起了狐狸嘤嘤叫唤的专辑片段,她暗道不妙。
“这是作为奔向三十岁的成年人理应具备的谨慎。”
“明明已经完成了蹲下的动作,只要再来两个步骤就可以尽情享受春日温柔的海水啰。”
“……”
有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人如此擅长撒娇。
偶尔吃软、坚决不吃硬的人妥协了。
“感觉不赖,是吧?”仁王戳了戳她勉强束起的马尾问道。
不是那种「你看,我早就说过吧」带有优越感的语气,只是单纯的问句,礼音爽快地承认了:“还不错。”
他停下动作,撑着木板后仰,“中学时的学校就在海岸附近,有时逃课跑去天台上,望见的海就和眼前这里一样。”阳光和煦,似乎也照在了过去的回忆里,仁王眯起双眼说道。
“你逃的是音乐课对吗?”
他迅速坐直身体,为被打断的情绪申诉:“靠谱的成年人此时应该和我一起追忆美好的少年时光,而不是揪住不需要的细节。”
“我猜对了。”狐狸的嘤嘤声切换为那日卡拉OK里的扭曲音符,轮到她放松地迎向暖阳,笑容不由自主地扩大。
细浪一重重洗刷木桥的支柱,水花“咕咚咕咚”地撞开,仍盖不过此刻只有他知晓的心跳声,仁王雅治视线落在对方唇珠圆润的弧线上,为一些不太礼貌的想法收紧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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