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幸村离开警局时,夜幕仍然低垂。
他面无表情,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大步往前走。
除了眼眶通红外,没有丝毫破绽。
但他知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张从相框里抽出来的单薄照片,正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衣料,隔着他的皮肤、血肉和骨骼,紧贴着胸口。
它和脖子上仍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和无名指上细而黯淡的白金戒圈。
是幸村身上,有关绫音最后的东西了。
幸村沿着无人的道路一直往前走 。
雾气在绿化带的叶片上慢慢凝出露水,路灯的光被他落在身后,偶尔掠过的夜车不过停留一瞬的影子。
走到家附近时,朝阳东升,人流渐密。
幸村愣愣地看着前面几步之遥,那个空荡荡的长椅。
好像有人坐在那里,仰头看着他。
她说:
“真想喝了酒再来找你,说不定借着醉意,反而会更名正言顺一点。”
19.
这天夜里,幸村喝得酩酊大醉。
他抱着酒瓶,蜷缩在毛茸茸的长绒飘窗垫上。
窗外一轮弯月,渐渐在阖上的眼皮里化作一片黑暗。
朦胧间,幸村又梦到了绫音。
认识她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
幸村遇到绫音的那天,正巧是他的事业遇到重大挫折的时候。
原定举办的画展被投资人临时撤资,卖出的画被人恶意退货,众多艺术家联合起来打压封杀他,事业停滞不前。交往的女朋友也提出分手。
事业与爱情的双重打击下,幸村几近一蹶不振。
他郁闷的到湖边喝酒,却不小心被路过的人撒上了便当的汤汁。
幸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睛。
“……抱歉。”
一瞬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喷涌而出,理智在一瞬间崩盘。
在绫音掏出一个略显老旧的钱包,说出“多少钱我赔给你”的时候。
幸村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拿起手边的酒罐,丢在了绫音的脚边。
“不用了,就这样赔吧。”
这是最最不愉快的开始。
幸村因自己的不幸而迁怒于绫音,把一点小错误放到无限大。
那时候的幸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
两人之间,还有后来。
20.
后来幸村又见到绫音好几次。
第二次,是第二天。
绫音拎着一只袋子,突然出现在画廊前台。
“麻烦帮我送给幸村君。”
论外貌绫音实在生得出众,一米七的高挑身材,腰细腿长。
哪怕是幸村以专业的眼光看来,也不能从这副五官上挑出任何缺陷。
身上的卫衣有些短了,抬手间无意露出纤瘦的腰身,还有隐约的马甲线。
前台小姐过来把袋子递给幸村,里面是一件外套,和自己昨天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是谁送来的?”
“是一个挺漂亮的姑娘。”
在她简练而精准的描述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霍然站起身来,大步追出去。
“这位小姐,请等一下。”
“你这是……”
“赔给你。”
幸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愣了一下: “昨晚你已经赔过了。 ”
“哦。”
绫音应了声。
像是想了一下,又说,
“那个不算,你只是在发泄情绪。”
“该我赔给你的,不会少。”
“没什么事的话,幸村君,再见。”
后来碰面的次数多了,幸村知道他叫星野绫音,目前在画廊附近的便利店工作。
“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去大公司应聘呢?”
两人坐在画廊里,对坐着喝着啤酒,
绫音沉默了好久。
她把手里才洗干净的杯子擦干,尔后轻声说:“不行。 ”
“我之前受过伤,从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但是,潜意识里有直觉在警示我,不要做抛头露面的事。”
21.
幸村和绫音在一起以后,绫音辞去了便利店的工作,在幸村的画廊里帮忙。而幸村也带着她见了自己的朋友和父母。
也认识了幸村的发小,真田。
这天,三人在幸村的房子里喝酒。
幸村注意到真田一直在悄悄打量着绫音,欲言又止。
“怎么了真田?”
“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幸村和绫音继续追问,但真田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但真田还是问绫音要了几根头发,答应去帮绫音寻找自己的身世。
“精市,你很信任真田君呢。”真田离开后,有些醉了的绫音靠在幸村的肩膀上调侃道。
“我和真田从小一起长大,也共同经历过生死。”
在绫音好奇的目光里,幸村讲述了自己和真田的故事:
“我和真田很小的时候,遇到过绑架。对方分不清谁是真田,就将我们两个都绑走了。”
“我那个时候生的清秀漂亮,就像女孩子一样,真田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还错认了呢。”
“绑匪索要赎金之后,看见我就起了坏心思,试图对我不轨。还是真田趁着绑匪不备拿棍子打了他,带着我逃出来,我们两人才得救。”
“真田的父亲让人封锁了消息,只是真田却受了伤,到现在后背还有一大块伤疤。”
“那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绫音抚着幸村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还好,都过去了。”
“那以后,我保护精市。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好啊,以后我的安全就交给绫音了。”幸村并没有将绫音的话放在心上。
“绫音,和我结婚吧,我想和你有一个家。”
幸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简单大方的戒指。
“我还是记不起过去的事,但至少,未来是明朗的一一精市,我想跟你共度余生。”
但命运往往无常。
在两人将要订婚的前一天,绫音推开幸村,被一个精神病人捅伤。
被送去医院的路上,陷入昏迷前。她握住我幸村冰凉发抖的手,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精市,我好像想起来了。”
“我是个警察。”
这句话,从生到死,贯穿了绫音的人生。
23.
真田回到警视厅里利用警察系统查找绫音的资料,只是出乎意料的是,什么都没找到。
真田直觉有猫腻,决心继续查下去。
直到那天下班,看到了满树的樱花。
真田意识到什么,赶到警察学校,从落满了灰尘的纸质档案室里翻出了一本老旧的档案:
星野绫音,毕业后被分配到警视厅组织对策部总务科,担任小组副组长,警衔,警部补。
真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开大门打算离开。
走到警察学校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真田警部,我们科长要见你。”
24.
绫音确认彻底失联的消息传回来时,正是新年的前几天。
幸村坐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几个小孩玩烟花。
小小的一个,点燃引线。
几秒钟后,就会旋转着,在地面上绽开一连串火花。
接到电话后的幸村沉默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地挂断。
然后起身,走过去。
为首的小女孩听到动静,回头看着他。
她友好地问:“大哥哥,你也要玩吗?”
幸村点点头,她就递给自己一个。
风中一簇颤动的火苗,引线被点燃。.小女孩后退几步,急得大叫:
“大哥哥,快丢掉!”
前后不过几秒钟,火焰在幸村的手心,炸开血肉的花。
痛感并着烧焦的气味一同扑上来,在一瞬间填满鼻息。
烟花的绚烂转瞬即逝。
亦如星野绫音短暂却光辉的人生。
一片黑暗里,几个小孩子像看疯子那样看着幸村,畏惧地一步步后退。
幸村垂眼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慢慢地微笑起来。
25.
到医院的时候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了。
血痂和皮肉连成一团,看上去狰狞可怖。
柳生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问:
“都这么大人了,怎么玩个烟花还能把自己炸成这样?”
幸村低头想了想:“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被子弹打中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疼。”
柳生是知道幸村与绫音之间的事情的。他不再说话,闷头处理伤口,直到上完药包扎完毕,才闷声闷气地补充了一句:
“伤口处理完了,有空的话可以去心理科做个检查。”
幸村垂下眼睫,只觉得手上包扎好的伤口,连痛感也仿佛隔着一层雾气。
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从这一天往后的几年,幸村对于外界的感知,都是这样。
因为任务性质过于特殊,牵涉范围极广,对保密性的要求极为严苛。
绫音和其他战友一样,安静而隐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被大众知晓。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从那位年轻的小警察那里,听闻了栗山的婚讯。
当初跟在绫音身后的青涩小警察,如今已经是新一任的警部,接任了绫音当年的位置。他说,栗山想见他。
幸村在警视厅附近的咖啡馆包厢里,和栗山碰了面。
栗山的眼里,带着恨意。
“当初如果不是你趁虚而入,我和绫音姐早就该结婚了,她不会去接这个任务,更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都是你害死了她!”
幸村大脑嗡地一声,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站起身,越过桌面,揪着栗山的衣领,把他拎到自己面前。
一字一句地说:“他没死。 ”
“幸村精市,你在自欺欺人些什么?这种任务本来就是十死无生,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吧,如果不是那天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她根本不会去以身犯险!”
已经很多年了。
时至今日,幸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从车里探出头来赔笑的刀疤脸,有着怎样的长相。
但他话说到这里,幸村原本鼓噪着跳动的心,反而冷静下来。
“你错了,绫音她不是因为我受到生命威胁,是因为这些人,危害了她所立誓要保护的人民。”
“她会接下这个任务,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一个正义的、勇敢无畏的人。我就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会喜欢她。”
“栗山,你自诩和绫音青梅竹马二十年,却根本就不了解她。你的喜欢自私浅薄又傲慢,那甚至根本不是喜欢,只不过你骨头软,总要攀附着什么才能活下去。”
26.
后来,幸村听说,栗山还是结婚了。
这世道何其不公。
像他这样愚蠢又刻薄的人,反而过得很好。
而绫音和他生死未卜的战友们,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没有被任何人知道。
但幸村还是不甘心。
他还在等。
等一线希望,得重见天光。
27.
这天早上,新闻里播报了一起近十年内最大缉毒事件。
某个巨大的贩毒组织被彻底扫除。
这也意味着那些原本不敢见光的英雄姓名,终于可以被公布出来。
新闻里,长长的名单之首上,我看到了星野绫音的名字。
她所做的一切,伟大的牺牲,终于被世人所知晓。
被授予特等功的称号。
幸村站在广场,看着广告牌上的新闻。
身边的人议论纷纷。
“天,真了不起。”
“那个姓星野的警察好厉害!
“不知道她去执行任务前,有没有爱人?这么久过去了,她的爱人会不会在想她呢?”
幸村冷硬如铁的心脏,就被陌生人的一句话,轻易击溃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今天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遇见绫音的日子。
这一年,他三十一岁了。
幸村回到当初相遇的湖边时,已是夕阳西下。
瑰丽的阳光把云彩染出层层叠叠的粉金色。
循着记忆找到原来的地方时,才发现绫音打工的那家便利店,还在原地。只是因为时间久了,看起来有些破旧。
幸村买了两罐啤酒,坐在当初的那个地方,将啤酒打开,一罐敬自己,一罐……敬绫音。
只是视线却突然被人挡住。
下一秒,一双包裹着利落小腿线条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落在草地上的衣角和左手却被溅上了冰凉的液体。
心脏好像被人一把紧捏住,幸村缓缓抬起头。
面前是一双被狰狞刀疤从眼角划到耳垂,还带着一块烧伤的半张脸,但仍然亮如寒星的眼睛。
她说:“抱歉,我赔你。”
“我把我都赔给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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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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