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灰蒙蒙地渗过窗纸,在静室里切割出模糊的光斑。《亡灵书》与《死灵圣经》并排躺在魏无羡枕边的空鸟窝旁,暗褐近黑的书封仿佛两摊凝结已久的陈旧血痂,在黯淡晨光里蛰伏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凉气与尸尘的腐朽。魏无羡盘膝坐起,手指迟疑地拂过它们奇特的封面。指尖下是某种坚韧干燥的皮革质感,带着死物特有的僵硬阴冷,令人指尖的汗毛都警惕地微微竖起。
他几乎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虔敬,又或许是对这诡异造物本能的排斥,轻轻翻开左侧那本暗褐的《亡灵书》。
空白的羊皮扉页上,一行墨迹淋漓、带着他惯有飞扬恣意的字迹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底:
魏婴
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最后一笔的竖钩甚至拖曳得极其放肆地上扬,几乎要划破那张柔韧的皮纸。那点细微的、属于两百年前自己挥毫时指腹残留的温度印记,隔着漫长的岁月尘埃,竟在此刻隐隐灼烫了他的指尖。
迫不及待再翻过一页。整页整页密密麻麻的符号便涌入眼帘——扭曲、盘结、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在幽暗的地穴中彼此缠绕,又如活着的藤蔓疯狂汲取着死亡本身作为养料;有些字符则酷似用烧焦的枯骨碎片勉强拼凑,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寒的亵渎意味。它们排列组合出诡异扭曲的段落,字里行间散发着硫磺混合着千年古墓深处淤泥般的腥甜气息。魏无羡死死地盯着这些奇诡异常、超出他一切认知范围的字形,额角的青筋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搞什么鬼!”他猛地合上书页,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将那股扑面而来的阴冷秽气隔绝在内。指尖烦躁地捏住鼻梁,用力揉了揉,“这种弯弯曲曲古古怪怪的玩意儿……”脑子里飞快转动着从前在茶馆听那些走南闯北的商队老客们酒足饭饱后的吹嘘,“……该不会是那些波斯胡商嘴里念念叨叨的、比敦煌梵文还难懂的西域文字吧?”这个念头荒谬又带着点自欺欺人的回避。
梦里那震慑心魄的画面却顽固地挤了进来:静谧月光下二十几个蓝氏门生神色肃穆、指尖轮拨间流淌出的庄严《安息》曲;白骨在清圣音律中寸寸剥离怨气、化为通透琉璃的奇异景象;小虎子手握陈情,吹奏出桀骜不驯却又直捣黄龙的尖利笛音……画面一转,是那个年长蓝氏修士激动到扭曲的面孔,狂喜到撕裂的声音咆哮着:
“对抗魔域!两百年了!……魔祖魏婴……鬼道大术……朱雀神鸟……”
对抗魔域?两百年了?含光仙君(蓝湛?)魔祖魏婴(他?他自己?!)鬼道大术?朱雀神鸟?
最后四个字重重落下,魏无羡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投向自己枕畔——那个昨夜由他亲手所编、此刻倾覆着的歪斜鸟窝旁。
一团金红色的小绒球正安稳窝着,胸腹随着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温热的触感透过里衣传递而来。它仿佛感应到他骤然凝聚的视线,长而细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那双湿漉漉的碧色小眼睛倏然睁开,清澈得像雪山初融的冰湖底。被吵醒的不满让它小喙微微张开,发出一声软糯又带着点小脾气的:
“啾啾?”
魏无羡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茫然:“……是你吗?”
福克斯显然对这个扰人清梦的问题感到不满。它抖了抖稀疏的雏羽,动作还有些笨拙地试图站起来,短小的翅膀扑棱了两下,非但没飞起,反而像个打滑的小绒球,竟顺着魏无羡光滑的锦缎寝衣一路叽里咕噜地滚到了他敞开的领口处!柔软的绒毛蹭得脖颈皮肤微微发痒,带着雏鸟特有的温热。没等魏无羡反应,那小东西站稳了小爪子,抻长了圆滚滚的身体,冲着魏无羡近在咫尺的耳朵根,毫不客气地就是几下利落的啄击!
“哎哎!疼!”啄击虽不重,但耳朵是人体最敏感脆弱之处。魏无羡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躲避,整个人都歪向一边,那点宿醉未醒的迷蒙和沉重心绪被这几下意外攻击搅得七零八落,倒是难得的清明了几分,“小祖宗!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上嘴啊!”
福克斯不为所动,灵巧地踩着棉被又靠近了些,小脑袋一探,不依不饶地继续追着那微红的耳廓啄下去。
魏无羡边抬手格挡边笑:“就这么点大,爪子都没长硬……”他忽然顿住了。手背上传来几个细微却清晰的力道——不是啄,而是那雏鸟用那细嫩得几乎透明的淡黄色小爪子,正一下一下、极其坚定地扒拉着他的指关节!那动作急切,又带着一种清晰的指向性。魏无羡愣神地看着那只金红色的小爪子在他肌肤上印下一点温润的触感,顺着它执拗推搡的方向看去……
是门!
“哦——”魏无羡恍然大悟,紧绷的肩颈终于松懈下来一丝,看着这只毛茸茸、又急不可耐的小家伙,心头那股沉甸甸、理不清辨不明的郁气竟被这纯粹的、来自生灵的渴望冲淡了不少。他屈起手指,轻轻碰了碰福克斯毛茸茸的小脑袋,“闷不住想出去遛遛?早说嘛!”
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胡乱套上外袍,顺手将散落床榻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两本书快速塞进一个不太起眼的包袱皮里,系在腰间。“走吧小雀儿,”他推开门,秋日清冽略带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横竖这破书也看不懂,出去透透气也好,省得把自己闷出病来。”
云梦小镇笼罩在午后的薄金日光里。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汗味、酒味、蒸腾的菜香与喧嚷的市井俚语搅和在一起,浓稠得如同打翻的酱缸。魏无羡一脚刚迈过吱呀作响的门槛,声浪、气味便扑面而来,像一堵看不见的墙。
“……所以啊,存钱不如存人!” 一声带着浓重酒意、如同破锣敲响的嚎叫正巧撞进耳朵。
魏无羡身形蓦地一顿,如遭雷击。半只脚悬在门槛里外之间,目光有些空洞地钉在前方几步远处一根被磨得油光锃亮的旧门柱上。存钱不如存人!存钱不如存人?
这句话像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他心口某个最酸胀、最不敢去触碰的血肉模糊处!那琉璃骨塔上无穷无尽的眼窝空洞、小虎子年幼却肩负起净化的沉重背影、蓝氏修士狂喜之下如释重负的涕泪交织……还有这两百年!两百年光阴流转,无数血泪浇筑,无数生死更迭……到头来,在这凡俗的酒肆一角,竟被一个市井醉汉用粗鄙言语道破了最深层的绝望与救赎——若无人存续,一切财富、道法、传承,皆是虚妄!他魂魄激荡,指尖深深抠进粗糙的木门框里,脸色在酒肆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发白。
“魏婴?”
一个清冽如山泉击石的声音穿透酒馆所有的浑浊喧嚣,轻轻落在他耳畔。
魏无羡猛地回神,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一跳,几乎是带着几分惊惶循声望去——
晨曦初透的光影边缘,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在那里,皎若云中月,皑如松上雪。蓝忘机一袭云纹素衣未染纤尘,宽大的广袖垂落,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个温润玉制的精致小食盒,此刻正微微蹙着眉峰望向自己,浅淡琉璃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倚门失神的模样,盛满了不容错辨的、如同实质般的关切。
“啊……是你呀,蓝湛。”魏无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挤出一点惯常的、略显夸张的笑,试图驱散刚才一瞬间的失态,“这么巧?”他下意识抬手想拍拍脑袋活跃气氛,却又猛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将窝在自己肩头那个正惬意小憩的金红色绒球往前递了递,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喏,你来看它?”这个动作自然流畅。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含光仙君”、“魔祖”、“定情之宠”这几个滚烫的字眼猛地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轰”地一下直冲头顶耳根!脸颊、耳后,那片皮肤不受控制地灼烧滚烫起来,仿佛贴了两块烧红的烙铁!
蓝忘机敏锐地捕捉到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与突然泛红的耳尖,心头那份担忧更沉了几分。他修长如玉、温度微凉的手掌已然无声摊开。福克斯几乎是闻到了熟悉气息般睁开了碧眼,立刻亲昵无比地松开魏无羡的衣领,“啾”地一声轻鸣,便纵身轻巧地落入了蓝忘机那摊开的掌心,小脑袋眷恋地蹭了蹭他骨节分明的指尖。
蓝忘机指尖微动,极其自然地托稳了那团暖意,目光却始终锁在魏无羡脸上,那层在他肌肤上蔓延开的薄红令他无法忽视:“魏婴……你脸色不佳,可是昨夜未休息好?或是有恙在身?”每一个字都带着清冷的质感,却又沉甸甸地裹挟着担忧的重量,如同浸透了霜露的锦缎轻轻覆盖过来。
“好!好着呢!怎么不好!”魏无羡猛地提高音量,像是要拼命盖过心头那阵失控的心悸,头也抬得过高了些,下颌绷出一道硬朗的线条,“我这体魄,三天三夜不睡都没问题!”他掩饰般地挥挥手,视线在蓝忘机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停顿了一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或者是豁然找到了那两本天书的唯一解谜人,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种急切的光亮,手臂一挥,不由分说地拽住了蓝忘机那截雪白滑凉的广袖!
“蓝湛!快快快!跟我去一下莲花坞!我有顶顶重要的事得弄清楚!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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