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时光，悄然而逝。
父亲离世后，姜连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孩童的恣意，长成了一个过分安静、几乎不给人添麻烦的少女。
母亲景玉作为重点实验室的核心研究员，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工作，用早出晚归填补内心的空缺。偌大的家里，日常起居有住家保姆照料，而更多无人陪伴的时光，姜连便与母亲书房里那些艰深的专业书籍为伴。
唯一的亮色，是周末与假期。她会被送到舅舅那里，一位退役后开了间射击俱乐部的原省队射击教练。
在靶场里，在舅舅的指导下，扣动扳机的瞬间，世界会变得异常简单和安静。那份从父亲血脉中继承的、对射击近乎本能的天赋，在这里悄然生根发芽。
海市体育馆·全国青少年步枪锦标赛决赛
场馆内人声鼎沸，气氛热烈。聚光灯打在靶道上，年轻的小运动员们个个神情专注。解说员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冠军将在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选手中诞生！最后的较量，谁将顶住压力，突破重围？让我们拭目以待！”
参赛选手相继上场，每一次漂亮的击发都引来阵阵欢呼。姜连站在自己的靶位前，调整着呼吸，沉静的气质与年龄有些不相称。就在她准备俯身贴腮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观众席的某个角落——一个穿着中国陆军常服的身影端坐在那里，目光似乎正落在她身上。
是那个人？四年前陵园里那个给过她勋章的范叔叔？
思绪一滞，再定睛看去，那个角落光线昏暗，人影幢幢，那个身影已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场馆外·稍早之前
范天雷没有直接进入体育馆。
他先去了景玉工作的实验室。在会谈室里，景玉穿着白大褂走进来，看到站起身的范天雷时，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疲惫。
“弟妹。”范天雷摘下墨镜，脸上带着刻意的轻松笑容，“怎么？不欢迎我？”
景玉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却直接：“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四年了，没什么事，你不会找到这里。”
范天雷的笑容收敛了些，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四年了，小丫头也长大了。我……去看过她比赛。”他顿了顿，观察着景玉的神色，声音低沉了几分，“看到她如今在射击场上的样子，冷静，专注，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那眼神，那气质……像极了应山。”
景玉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没有接话。
范天雷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郑重：“弟妹，我知道你希望她平安顺遂。但她的天赋，她骨子里流淌的血，是藏不住的。那不仅仅是打靶子的天赋，那是一种……战士的天赋。我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图已昭然若揭。
景玉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实验室冰冷的玻璃映出她复杂的面容。一边是亡夫未竟的誓言与女儿显露的锋芒，一边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只想让女儿安稳成长的最朴素的愿望。空气中的沉默，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赛场内
决赛的气氛紧绷如弦。裁判宣读规则的声音在场馆回荡，每一位参赛选手脸上都写满了超越年龄的凝重。
姜连深吸一口气，俯身、贴腮、瞄准，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在外。她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每一次射击都十分冷静。
当最后一发子弹命中靶心，电子记分牌上，她的名字以绝对优势居于榜首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镜头锁定在她身上，这位年轻的冠军却只是微微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迎接她的是汹涌而来的记者和热情的观众，采访、签名……直到笑容僵硬，内心几乎被抽空，姜连才在教练和安保人员的护送下，艰难地突出重围。
场馆外，母亲景玉的车早已停在最显眼的位置。看到女儿出来，她立刻下车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罕见的、充满活力的笑容，一把将女儿拥入怀中：
“宝贝！恭喜你！妈妈今天特地提前结束了实验来接你！我们好好庆祝，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也带着一丝补偿的急切。
姜连安静地坐进副驾驶，轻声道：“好。”
餐厅内
饱餐过后，桌上的气氛渐渐沉静下来。景玉没有急着离开，她看着女儿，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颤抖：
“年年，其实……你心里一直也很好奇吧？关于你的爸爸。”
女孩抬起头，平淡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疑惑地看向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正面地提起这个话题。
景玉的目光似乎透过女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的爸爸……他是我见过，最英勇的男人。”
她开始讲述，声音里带着柔和与哀伤：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外婆去青城附近的海岛度假。你外公那时在军区总院工作。
没想到，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突然闯入了酒店……我们，还有很多人，都成了人质。”
景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边缘：“那时候，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到处都是枪声，哭喊声。就在最绝望的时候，有一支队伍像天兵一样出现了。枪林弹雨里，他们拼命反击，解救我们……”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你外婆当场就吓晕了，我也腿软得站不住……就在我要倒下的时候，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那个年轻的军人，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毫不犹豫地背起你外婆，带着我们，冲出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后来，你外公参与了对伤员的救治，我们居然在医院又遇到了他。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样的缘分吧……我们的命运，从那一天就紧紧缠在一起了。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就嫁给了他。”
“他是一名军人，注定不能常伴我们左右。他要去很多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完成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任务。我知道……我知道危险始终伴随着他，可我总抱着侥幸，觉得牺牲那么遥远……没想到，最后离开的，真的会是他。”
景玉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这些年，妈妈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我把自己埋进实验室，用工作填满自己，觉得只要不去想，伤痛就不存在。对你……也疏忽了太多太多。”
“你爸爸的那些战友，像你范叔叔他们，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联系我，想照顾我们。他们觉得愧疚，没能把你爸爸带回来……可我心里明白，对你爸爸来说，他们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是和家人一样的存在。他们没错……只是我，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正视这一切……我怕一提起，一接触，心里那个窟窿又会血淋淋地撕开……”
语毕，景玉再也无法抑制，低下头，肩膀轻轻抽动，泣不成声。
一直安静聆听的姜连，看着母亲首次在自己面前卸下所有坚强外壳、露出脆弱一面的模样，她沉默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地、却用力地抱住了母亲。
这个拥抱，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窗外华灯初上，餐厅内暖黄的灯光笼罩着相拥的母女，跨越了四年的寒冬,似乎终于窥见了一线融化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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