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的唱曲中,有“人生是荒野”的说法。
那么,人生是荒野吗?
休走进西部大荒原的时候,灰色的天空和低浅的山峦几乎要融为一体,地平线完全被模糊掉了,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大树,没有灌木,没有小草,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凉。
在冬天走进荒野,显然不是正确的决定。
更何况是一个人。
风声呼啸,背着行囊的休向前走去,他的身影在天地间显得渺小,有种独自一个人对抗着茫茫世界的孤勇。
习惯了人群的人,置身于荒野,便会觉得难以忍受。
但对于休来说,并不是这样。
喧闹的人群。
寂静的荒野。
对于他都是一样,同样的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尚且在坚持的,也许只是行走本身,又或者前进也没有意义。
当终点已然失去,又怎么能说漫无目的地行走就是一种前进,而不是一种倒退呢?
起初在荒野里的半个月,休保持着沉默前进,不管是烈日当空,还是天色晦暗,他都继续往前走,不去思考过多的事情,不被无谓的情绪所累。
赶路,吃储存好的干粮,生火,睡觉。
日复一复,心潮任何波动。
天地景物也保持不变。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空虚的循环。
进入荒野第十七日的时候,连续的阴云密布,夜晚也看不见星星,休开始迷失方向,他被迫面临两个选择。
要么,停下来等天晴的夜晚啊。
要么,凭直觉走下去。
前者时间一长,他就会面临粮食短缺的危机,而后者鲁莽的决定,同样可能带来死亡的威胁。
等待,还是走下去?
等至二十日,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
带一个月的粮食,省吃俭用,顺利到达北部的小镇,已经成为了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休选择继续走下去。
尽管这个决定,也有可能是错误的。
将一天的口粮缩减为两天。
吃到第四十日尽,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荒无人烟,北部小镇杳无音信。
更确切的一种可能是,因为他的偏航,他已经走过了原定的北部小镇。
弹尽粮绝。
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后退。
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他也许真的要像谢默所说,死在荒原里了。
这是对他抛弃她的一种惩罚吗?
休看着宽广的天地,想到的是,荒野亘古不变,渺小的人类输给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颗草,一块石头。
再加上一具过路人的尸体,就值得怜悯了吗?
万物之所生,万物之所归,不过如此。
对于荒野,人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夜晚,饥肠辘辘的休,坐在石堆上看月亮,星星来得太晚了。
离开所有喧嚣的声音,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荒野。
整一块他能用双脚丈量的土地,都是他的巨大的坟墓。
死亡不是一件需要着急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
也许,他已经走太久了。
到了该心安理得休息的时候。
四十三日,休还在向北走。
弯腰捡拾苔藓浆果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一只黄色的豹子。
它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远看上去除了一个脑袋之外,就是一副骨架子在支撑着它了,皮毛也显得污黑,间有裂开的血肉。
一人一豹,在荒野中相遇了。
就这么远远地对望着,思考着,也许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
这只谨慎的黄豹,还是选择了小心翼翼地走开,或许是在休身上,它已经嗅到了死亡并且孤注一掷的气息,而它并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
休往前走,他有一种预感,那只黄豹,还在悄无声息地尾随着他,等待着他死去就扑上来啃食他的血肉,或者在他放松警惕的那一瞬间。
毕竟,在荒野上遇见可口的食物,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咀嚼着又苦又涩的浆果,他对此深有体会。
然而,休并不是那么容易战胜的。
他向北走,在荒野里寻找一切可能的食物,活到了第五十天,也离开了黄豹的领地。
缺水成为了新的问题。
但他也看到了许多倒塌的石柱,断壁残垣,出现在贫瘠的土地上。
这是过去花地玛帝国的遗迹。
他们曾经在西边大地,建立一个强盛的国家,直至黑袍巫师的到来,预言巨大的灾难将会从太阳降下来。
花地玛人集体搬迁至地下居住,强大的帝国也因此走向末路,等到东方的约克王国和北方的哈布斯王国兴盛起来的时候,苟延几世却种族衰败的花地玛人,被戏称为居住在地下的老鼠,已经不足为惧了。
休来到一座看似是祭坛的旧址,成群的白骨围绕着一块破损的石碑上。
他走过去,拍去石碑上的沙尘,露出暗无天日的古代文字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用的是现代通用的约克语写着:
“谎言?真实。通向死亡。”
像是翻译注解,但还是太晦涩了。
休眺望远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的确在朝着川特里奇走,至于能否到达是个未知数。
第六十五天的时候,陷入饥饿和饥渴幻觉的他,终于找到了溪水。
他被纯粹的身体**所支配,趴到水边去喝水,一口下去,休感觉到了热的水,干涩的沙。
仰面躺下,他开始怀疑一切都是幻觉,从来都没有水。
在沉重的呼吸声中,荒野也成为了错觉。
包括在此的休。
他没有来过这里。
他没有离开自己普通而平凡的家庭,没有离开温馨而热闹的太阳马戏团,没有离开如花似玉的谢默。
他也眷恋,两堆火碰在一起,四片唇碰在一起的感觉。
新郎和新娘,建造房屋,收获的麦田,奔跑的孩子和小狗……
再一睁眼。
天空湛蓝,鸟群飞过。
原来他已经从冬天走到了春天。
休的意志稍微清醒。
也就是这一刻,恢复生机的身体,第一次听到了水声。
他真的找到了水,不是幻觉。
濒死成为了真正的幻觉。
孤身一人成为了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休活过来,回到尘世。
溪水边除了有他这个刚获新生的人之外,还有一群野雁在嬉戏。
这是自然,人不在的地方,世界就由动物和植物统治。
但他注意到的,却是那几只格格不入的孤雁。
别的鸟都有家庭,朋友,爱人。
但它们无所适从地站在鸟群里。
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或者是有过家庭,失去家庭。
有过朋友,失去朋友。
有过爱人,失去爱人。
休喘了一口气,坐在溪边修整。
今天太阳很好,溪水也显得温暖。
他脱下鞋子,冻伤不愈的双脚肿胀冰蓝,创口处的血痂变成了黑色。
淋上溪水,忍耐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等待阳光和风的照顾,收拾好这一切后,还是要继续前行。
尽管离开的那一瞬间,休也犹豫过。
这块有着溪水和干草的土地,是不错的葬身之地。
但他还没死,便只能选择走下去,不是吗?
七十一天,休在树林里,遇见那一只野雁。
不是雁群。
它已经脱离了雁群,尽管它尝试融入,但它还是失败了,所以撞向了石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休跟从几只秃鹰爪中,争来了野雁一半的尸体,它死亡的时间不长,腐烂程度并不严重。
但休还是生了火,用利石简单处理了一下,在野外胡乱吃东西是很危险的,但空腹已久的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然而半夜,胃部传来强烈的不适感,还是让他将吃下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更严重的是,休开始发低烧。
他摘了一些认识的草药吃,但身体并没有恢复过来。
虚浮的脚步,每一次都在提醒他,他要倒在曙光乍现的黎明前夕了。
被他吃掉的孤雁,曾经觊觎过他的黄豹,被他所舍弃的谢默,过去的马戏团的同伴们,他这一世的父母和弟弟。
所有人,逐一地以灵魂的形态出现。
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
他要在这种盛大中死去。
八十二天的夜晚,奄奄一息的休躺在一个干燥的洞穴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挪动过,自然也没有进食。
只是,等待着死亡。
外面的暴风雨飘进来,电闪雷鸣。
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即将熄灭的眼睛。
最终,只能死在这里了吗?
没有终点,没有结局的旅程,到底能对谁有所交代。
他自己吗?能够吗?
干枯的嘴唇,他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没有和别人,甚至没有自己。
他的手还能动弹啊。
如果用意志支撑地话,它还能动弹啊。
如果他还有没能说出口的话。
晃动手指,黑白人偶站了起来。
也有生命。
荒野里的第一场戏。
也是他人生的绝唱。
……
黑色的人偶,来到了一个热闹的国家,受到了所有人热情的招待。
慢慢地,他满目苍夷的心被温暖的爱意所治愈。
他满怀感激,捧着一颗颤抖的心。
“今天我要迎娶这一位美丽的公主,我将成为她的丈夫,这个国家的国王,也是所有臣民的庇护者,我……”
说到这里,激动而喜悦的他愣住了。
“我……”
他想再说去,但是已经不能够。
冰凉的泪水先于语言落下。
他的心也被泪水浇灌,由温暖转为冰凉。
“不。”这是他沉默已久说出的第一个字
“不,我不是能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兄长,某人的同伴,某人的丈夫,我不能忘了我最初的使命。”
白色人偶。
被无形力量抓走的白色人偶。
是他最重要的人。
黑色人偶扯去了他头顶的王冠,脱下了结婚的礼服,他向空旷寂寥的教堂外走去。
他要离开这一处温暖的所在。
他要回到冰冷中去。
“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她。”
“她?你说她被恶魔带走了,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她,她真的存在吗?还是说,她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的妄想与执念。”
“就算是一个妄想,我也不会放弃的。更何况我相信她是存在的,如果她不存在,我将永远残缺下去,直至找到她为止,正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是残缺的,所以我相信能补全我的另一半,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就算你永远追寻,永远得不到?”
“至死方休,至死不休。”
他将追逐他虚无缥缈的理想,至死方休,至死不休。
黑色人偶,在别人的笑声和哭声中离去。
休也从洞穴走到了外面。
就这么借助这闪电一瞬的光。
将黑漆漆的世界,和自己都看见。
他闭眼眼睛,伸开双手,感受着大雨瓢泼,感受着身体体温的上涨。
执念,永不磨灭的执念。
是拽紧着他的那一根线,让他的身躯,不能够在此刻歇息,或者倒下。
执念,是最大的恶魔,阴魂不散的鬼魅,驱走了所有注视着他的人和物。
第九十日,休走到了川特里奇最西南方的小城,利希特城。
守城的士兵听说他是穿过荒野而来的,都非常吃惊,给了他一碗水喝。
是时,衣衫褴褛的他,身上也已经没了别的东西,只剩下卖艺用的黑白人偶。
进城前,再回头看。
荒野,依然是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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