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行人进入正殿之后，云博简感觉到，那视线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大殿正中的那尊巨大雕像。
这雕像与人间庙宇里的塑像并无不同，要说有何处特别，那就是特别像人。尺寸虽然巨大，却比人间庙宇里的雕像少几分臆想的迹象，连双眼都活灵活现，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这是一个巨大的活人。
也正是因此，云博简被它盯着，后背几乎都要冒出冷汗。
有门人说道：“既然这轮回神殿是魔尊堕天前的居所，那么这尊塑像，雕刻的就是成魔之前的轮回之神刹罗休吧。嗯……长得也并不出众啊。”
云博简不作声，就听见有位师姐答道：“师弟恐怕未曾仔细读过藏书阁中的门派典籍。其中有言，无论是神还是魔，都是以凡人难以理解、难以名状的形态存在。这尊雕像放在这里，是这里的主人为了告诉我们，祂仍旧看管着此地。”
另有一位师弟补充道：“师姐说的没错。另外，据说倘若神或魔有意雕琢自己的凡人躯体，那么雕琢得越似人类，这位神或魔的力量便越强大。”
一时不再有人说话了，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雕像。
人间庙宇里的雕像正是因为“出众”，多少有些凡人没有的特征，才给人一种像人而不是人的感觉，因而让人觉得慈祥可亲，或者威严可怖。
反观这尊雕像，正因为毫无出众之处，才格外逼真。
众人一时很难想象，倘若师弟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位魔尊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
片刻沉默后，最初开口的门人忽然又说道：“虽说不出众，可是细细看来……”
师姐有些恍惚似的接话：“没错，细细看来，这雕像皮肤上的皲裂，确实相当优雅。”
师弟也惊叹道：“且这色泽、这姿态……真可谓是上乘。”
【精神力下降：当前精神力评定为乙级。】
所有人看着自己面前的卷轴都是一愣，包括云博简。
他仔细将卷轴上的字读了三遍，又抬头去看雕像，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尊雕像分明依旧栩栩如生，姿态挺拔而美妙，皮肤呈棕褐色而偏灰，却带着一种潮湿的油亮；
雕像皮肤上的皲裂更是纹理交错，杂乱中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秩序感，似乎它们就是为“优雅”一词而生，“优雅”一词又正是由它们所创造出来的；
更别提其上生长的青苔，翠绿鲜亮的色泽点缀于雕像上，如同山水泼墨，半遮半掩地从皲裂的河流中渗透出来。
这一切交相辉映之下，又有谁能说这尊雕像不出众。
雕像本身就是这个样子。人不也是一样，本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
可是不对。
这些年里云博简看得最多、最久的人无疑是宿弘义，所以他其实有个可以被称为小怪癖的习惯：他判断人的美丑，是以宿弘义的长相为标准的。
云博简对这雕像的第一印象是特别像人，但绝对不是像宿弘义这样的相貌出众的人。
如今在他脑海里，相貌出众的评判标准好像只有棕褐肤色、优雅的皲裂和鲜绿的青苔。然而他心底不知哪里有一处疙瘩，总觉得印象中这几样东西都和宿弘义沾不上边。
于是他不再去看雕像，而是转到宿弘义身前。见他还在愣愣地看着雕像，云博简随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双手去捧宿弘义的脸。
宿弘义的精神集中在雕像身上，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然而当他低头去看，见是云博简如此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忽然闪烁一下，心虚似的移开了目光。
云博简似乎并不满足于看。他一手停在宿弘义的脸颊上，另一手开始用食指在他脸颊上若有若无地描摹。
他以指尖描画的，是他所看到的，宿弘义脸上的皲裂纹路。
自然还是比雕像好看得多。然而云博简这样想着，心里却更在意手上的触感。
奇怪，分明人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皲裂，宿弘义的皮肤摸起来却如此光滑。
云博简专心致志地抚过宿弘义的鼻梁，确认了他整张脸都是光滑平整，才终于明白自己的精神力下降表现在何处。
另外还有一点。自从他开始盯着雕像看时，那神秘的视线就没再盯着他看。看来精神力下降意味着人的精神开始逐渐接近“祂”的精神，因此那排异反应一般的瘆人视线也就消失了。
云博简依旧捧着宿弘义的脸，问道：“你目前的精神力评级是什么？”
宿弘义低头看了一眼卷轴，愣了一瞬才答道：“是丙级。”
看来一旦自己心中意识到不对劲，精神力就不会再下降。云博简在精神力下降到乙级时就悬崖勒马，而其他意识不到错乱的人，精神力只会继续降低。
云博简追问道：“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样子？”
宿弘义闻听这样一问，第一反应却是偏过头移开视线。云博简不满地将他的头拨正：“仔细看，详细向我描述。”
宿弘义这才被迫观察起云博简的样子。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沉凝，让云博简一看就心神安宁。
“主人眼下……”宿弘义因为紧张而声音干涩，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皮肤上的纹路形似悯正阁的教纹，其繁复却远超教纹，很美……身上的藤蔓翠绿油亮，发丝上的花朵成片，黄色与粉色的掺杂……”
宿弘义说着，似乎被云博简的头发深深吸引住，不自觉地抬手去抚摸他的发丝。
云博简得了答案才终于放开宿弘义的脸，也不在意宿弘义落在他颈侧搓摩发丝的手，径自转身去看雕像。
只见除他们二人以外的所有门人都在尝试攀爬那座巨大的雕像。
“他们为什么攀爬雕像？”
云博简自言自语发问，原本没期望回答，宿弘义却坦然说道：“自然是为了摘取其上的果实。”
云博简一愣，立刻拉着宿弘义转过身背对雕像。
“不要再看那尊雕像了。”云博简说道，“那上面没有果实。魔的障眼法引诱外来之人攀爬雕像，最终只会因力竭坠落而亡。”
宿弘义对云博简言听计从几乎是肌肉记忆。即便他明明白白看到雕塑双眼的位置结出硕大的诱人果实，但云博简说没有，就是没有；云博简说别去看，就是不该去看。
云博简的思绪慢慢稳定下来。自从脑海里关于人的外形认知松动以后，他好像慢慢开始回想起一些东西。
表皮皲裂、颜色棕褐、青苔遍布，藤蔓与花朵能够生长其上……这并非人的特征，而是——
“树”。
在这个名称回到云博简脑海中的同时，那强烈的视线再度以想要将他刺穿一般的力度回到他身上。
【精神力回复：当前精神力评定为甲级。】
“宿弘义。”云博简拉住他的手臂急急说道，“你看到的东西，不是人，而是树！你记得树是什么样子吗？”
“树？”宿弘义茫然地咀嚼这个字，似乎此刻才是头一次听说这东西，“树……是什么样子……”
而后只见宿弘义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他闭上眼捂住额头，片刻后再睁开眼，也明白了不能再去看雕像，而是直直盯着云博简，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精神力评级如何？”云博简问道。
宿弘义看了卷轴之后点头：“已经回到乙级了……这雕像竟然有如此可怕的能力，所有人看到它的人，都会将人看成树木吗？”
“多半是如此。想要解救同门，恐怕只能破坏雕像。”云博简长叹一声，“然而这雕像如此邪门，恐怕不是轻易能够毁坏的。”
“总有办法的。”
宿弘义并不多言，当即拔出长剑，全力劈砍雕像。
雕像与剑锋相撞发出铿锵一声响，宿弘义靠近去看，却发现他这全力一剑，落在雕像身上竟然连划痕也无。
金属碰撞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周遭却忽然异样地安静下来。
云博简抬头去看，就见雕像身上高低错落的二十位同门齐刷刷停下了攀爬的动作，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宿弘义。
他们的表情近乎痴傻，却又带着癫狂的愤怒，在昏暗的大殿之中，看起来倒比戏台上那些粉墨浓妆更骇人。
云博简问道：“他们目前的精神力评级如何？”
【精神力已经下降至丁级。】
“偏殿中的同门呢？”
【精神力已经下降至丁级。】
然而云博简很快就抽不出空闲担心宿弘义和同门的处境了。因为身后风声劲脆，竟是那些刚刚被他掐住过命门、本应已然了无生气的飞剑重新聚集起来，直要将他捅个对穿才叫解恨。
眼前是傀儡般疯狂进攻的同门弟子，身后是上百把魇渊利剑，云博简却仍不慌张，只是唤道：“弘义。”
眼看剑到眼前，耳侧却只觉一凉——
宿弘义一剑卷起全部飞剑，将其狠狠掼向雕像的方向。
飞剑毫无悬念地骤停在雕像面前，而后回头再次向两人飞来，就像是与受到蛊惑的同门结成了一队。
云博简却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刚才在院中，他用折扇抵挡时，飞剑发出的分明是木头声音；被注视的感觉是在他抓住飞剑、将其卸力时出现的；而宿弘义攻击雕像之后，飞剑便又动了起来。
这样看来，飞剑与雕像是一体的，且两者均显现出木的性质。
宿弘义似乎一心要弥补方才在院落里他未能先于云博简接住飞剑的错误，此时用上了全部的机警和力气抵御飞剑和同门的攻击。
云博简却只是平淡地扫了一眼，心想可惜这些同门都不清醒，否则如此以一敌百的情形，足够让这些旁支弟子原地呆坐半个时辰的。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雕像，宿弘义紧紧跟随，将他护得再周全不过。云博简掐一个火诀想试着点燃雕像，却见宿弘义身边蠢蠢欲动的同门们退了开去。
云博简反应过来，心想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如今同门们受到雕像蛊惑，深以为自己和身旁的同伴都是树木。树木自然畏火，故而他们当即瑟缩。
火诀点了有段时间，云博简却发现，雕像毫发无损，缠住宿弘义的飞剑却是躁动起来。
方才还闪烁着寒光的利剑，此刻逐渐变得透明，攻击的速度也不断加快。
云博简见状收了火诀，正想着是否应当试试别的办法，却听见宿弘义焦急地喊道：
“主人！当心身后！”
云博简立刻回头去看。
只见一把几乎已经完全透明的飞剑——正是他刚才在当院抓到的那把“头剑”——以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冲向自己眼前。
宿弘义的剑也从一侧到了眼前。他是向用自己的剑击落这把飞剑。
两剑精准相遇，然而千钧一发之际，近乎透明的飞剑竟被宿弘义的长剑穿体而过，其轨迹却未被影响分毫。
现在思考已经太迟了。云博简下意识地闪避，飞剑却穷追不舍。他再掐火诀，准备赌一把。
眼看飞剑距离自己的胸膛只有几寸，火焰还不及燃起。
云博简却只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力道推开。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飞剑刺入宿弘义的胸膛。
从剑锋到剑柄，有一寸算一寸，尽数没入宿弘义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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