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睁开眼，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他太久没有见到自然光，一时难以适应，耳畔嗡嗡作响，像有人在呢喃低语，他紧皱着眉头，环顾周遭。
这是哪儿？
不远处有一群奇形怪状的东西——很高的还会旋转的圆圈，尖顶的塔楼，还有蛇一样蜿蜒交错的轨道……颜色太丰富了，像是一把彩虹糖，不分青红皂白地塞进他的眼睛里。
那双早已习惯灰白色的眼睛。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宽大的衣袖往臂弯处滑落几寸，露出的手腕瘦骨嶙峋，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臂内侧，青紫色血管尤为显眼，但比它更显眼的，是遍布其上的针孔，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痛感的余韵似乎还没完全消失。
放下手臂，尚未来得及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只听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
“卧槽！！！”
江祈回过头，眼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撇开长腿，朝自己狂奔而来。那人身上衣服是黑色的——他很久没见过穿黑衣服的人了。
江祈心头一紧，本能退后半步。
但对方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在离他最近时，高喊一声“接着！”，继而猛地扬手，丢来一个同为黑色的，盒子似的东西，随后马不停蹄地狂奔而去。
前后不过半分钟，江祈满脸困惑，茫然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等彻底看不见了，他才想起手里的东西。
这东西通体乌黑，顶上两个旋钮，以及一个伸可伸缩的“触角”。他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他没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
正观察着，那黑盒子里忽然传出声音：“嗨！美女！”
江祈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那盒子没等到回应，又开了口：“哈喽？听得到我说话吗？”
难道自己的声音也能被这盒子听到？
江祈试探着开口：“听得到。”
声音清冽，但因为太久没有正常开口说话，带了些沙哑。
盒子忽然沉默了，江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它翻过来折过去端详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
过会儿那盒子又发出声音——
“……男的？”
到这时，江祈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几句话不是手里这盒子说的，而是刚刚把这盒子扔给他的那个男人，只是因为开头第一句话中气太足，才导致正常说话时听不出是同一个人。
或许这个盒子是某种他没有见过的通讯工具。江祈想。
他张了下唇，回复道：“是。”
对面那男人格外明显地叹了口气：“刚刚那一眼，看你长发齐腰仙气飘飘，还以为是个漂亮小姑娘呢。”
江祈反问：“你很失望？”
“那倒没有！”男人当即否认，接着嘿了一声，“我对美人的包容心向来很强，只要是好看的，男的女的我都喜欢。”
江祈张了张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最后只能生硬地扭转话题——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也没人跟我介绍过。不过这地方邪乎得很，为了方便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非人间，意思就是不是人呆的地方。”男人又笑了一声，“怎么样？是不是显得很有文化？”
江祈微微皱眉：“就……这样？”
“你要是想叫它非人呆地那我也没办法。”
男人刻意加重“呆地”两个字的发音，说完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江祈没明白这句话哪里戳到了他的笑点，也不知道这男的哪来那么多笑。
一言不发地等他笑完，又听他说：“先认识下吧，我叫林妄，你叫什么？”
江祈垂下目光，低声道：“……江祈。”
“江祈……”林妄跟着重复了一遍，扬声又道，“行！我记住了。那咱们现在就算是认识了，接下来就得互相帮助刷副本了。”
“刷什么？”江祈没听懂。
“副本——哦，你是不是不玩游戏？简单来说就是需要走剧情、过任务，然后才能从这里面出去。”林妄解释道，“副本就是我随便想的一个简便叫法，毕竟也没人告诉我该怎么称呼这玩意儿。”
江祈依旧云里雾里，但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又问：“从这里出去，是去哪里？”
“这个比较复杂，回头我再跟你详细说。”林妄道，“我再问你，你刚刚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叽里呱啦念了一篇小学生作文？”
江祈仔细回想一番，隐约记得睁开眼时，耳边的确有个声音，朦朦胧胧飘忽不定。但那时他只顾着应付视觉上的冲击，无暇顾忌听觉，所以那声音说了什么，他已经一句都不记得了。
“我没注意。”
“哎，行吧。”林妄一副无奈的语气，“我给你简单总结一下，这个副本的主题，也就是开头那个声音念的小作文的标题呢，叫《我没有朋友》，但是里面的‘我’却嘴硬说自己有很多朋友，还和朋友们去游乐园玩得非常开心。根据我的经验，这个‘我’大概率是在撒谎。
“另外这个副本还有个附加条件，就是一直持续到结束，我们的视野中不能出现任何活人超过一分钟，哦，NPC不算活人——就是除了你和我之外的你能看到的所有人。”
江祈听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话，但很多都离他的认知太远，只隐隐绰绰抓住大意。他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目前已知的，这个副本里只有你、我，还有楚老师三个人，不过楚老师被我塞在一个不会触发任务的安全地点了，你大概率也不会碰到她，回头见着了再给你介绍，所以只要你别看到我就OK。”
江祈点点头，而后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他，才出声道：“我知道了。”
林妄非常体贴地问了一句：“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江祈说，他掂量一下手里的黑色盒子，“你给我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对讲机啊。”林妄的语气听上去像在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随后又顾自笑了一下，“我刚刚在那个游乐园门卫大爷那儿抢来的，想着兴许有用，这不就用上了。”
原来这东西叫对讲机。江祈看着手里的玩意儿，开口道：“明白了。”
“那么，合作愉快——”林妄话音里藏着笑意，像是在迎接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江祈没再作声，他将对讲机别在上衣口袋的边缘，朝着林妄口中的“游乐园”走去。
轻盈悠扬的音乐逐渐清晰，离远听只有嗡嗡嗡的嘈杂人声也变得混乱聒噪。这地方的颜色太鲜艳了，鲜艳到只要看过去，就让人不舍得移开眼睛。
“你现在走到哪了？看到了什么？”口袋里的林妄又发出了声音。
江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正站在一扇两人高的拱门之下，拱门正上方，居高临下地支棱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游乐园。
“游乐园门口。”江祈说，“看到两辆车，一群……”
他眯了眯眼：“一群小孩，还有两个成年人。”
“很好，”林妄声音轻佻，始终带着笑，“走过去看看。”
江祈迟疑一瞬，然后抬脚往那边走。
确实是一群小孩，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年纪，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模一样的黄色小帽子，背上的小书包却各式各样。林妄说他们不是活人，可他极其仔细地观察过一番，没发现他们和真正的人有什么区别。
“好啦！小朋友们！”其中一个成年女性拍了拍手，嗓音轻柔，“现在乖乖站好队，我们要准备进去啦！”
话音刚落，那群豆丁一样的小孩子立马活动起来，一个挨着一个，很快站整齐了。江祈站在原地挡住了他们的路，还被推了好几下。
“听到没有小朋友，”对讲机里又传来林妄的声音，“乖乖站好队。”
江祈疑惑：“我也要站？”
林妄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目前看来是这样，你大概就是这群来春游的小学生中的一员，所以乖乖听老师的话。”
江祈听他说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有说不出到底怪在哪里，只能挪到队伍的最后，鹤立鸡群地充当起小学生。
“跟紧自己前面的小伙伴哦！不要和大家走散！”领头的女老师举着小红旗，带着他们往游乐园里面走。
江祈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环境，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舒缓或轻快的音乐，这样热闹的、欣欣向荣的氛围，让他有种格格不入的心慌。
这里的一切都太陌生，素未谋面的那种陌生。
他跟着大部队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停下后那位女老师又开了口：“现在我们要分组了哦！每两个小朋友一组，可以去玩自己想玩的项目，大家快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吧！”
话一说完，那群小孩子就自发地两两站在一起，像是早就明确了目标，完全不需要经过考虑。他愣神的功夫，几乎所有人都分好了组。
“记得遵守规则。”口袋里响起林妄的声音，“她说两人一组，你就找个小朋友组队去。”
江祈深吸一口气，随手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小孩拉过来，面无表情地问：“组队吗？”
小孩子在他眼皮底下，瞳孔骤然放大，被吓破了魂似地，疯狂摇着头从他身边逃离，像躲避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
江祈一抬眼，发现全部小孩都在躲着自己，他们和他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仿佛中间裂开一道无形的天堑鸿沟，那些小孩警惕地围观他这个异类。
“他们好像在怕我。”江祈低声道。
“怕你？”林妄声调往上提了提，“为啥？”
江祈：“不知道。”
林妄：“那你问问他们啊。”
江祈：“……”
他半蹲下身，跟盯着自己的一个小孩对视，语气平静：“为什么不和我组队？”
那小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无意识地啃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怪物！”小孩堆里忽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
江祈循声望去，没找到说话的人。但很快，所有小孩都跟着这一声应和起来。
“对！我们都不要和你组队！”“你是个怪物！”“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离我们远点！”
小孩子的声音又细又亮，每句话都像冬天的屋檐上，折射出清冷阳光的冰棱。
“嚯！你这是被集体嫌弃了啊。”另一边的林妄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调侃道。
江祈看着对讲机：“这种情况需要解决吗？”
“大概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仔细听听他们说的话，”林妄说，“谜底往往就在谜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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