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赫伯特·马修斯的请求,玛格丽特重新回到巴黎。
在《纽约时报》就职之后,她偶然之下接手了马修斯日本之行的采访,和他有了并不亲密的交往。玛格丽特并不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墨索里尼崇拜者,而后者在玛格丽特看来是意大利的恐怖分子。
马修斯一直以来都是随军记者,因此负责报道西班牙共和国的内战也理所应当,但他总是对自己这份工作有些隐隐的不安。
上年冬天,玛格丽特已经结束了在《纽约时报》的短暂职业生涯,正在专注于爱德华八世的退位采访时,马修斯重新联系了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
内战不仅在西班牙,也在《纽约时报》里。报社内部存在极大的分歧,马修斯本人更支持西班牙共和国,而他的同事卡尼则是佛朗哥支持者。他需要有更多自己的“党羽”,扩大他们的声势。
马修斯请求玛格丽特前往西班牙报道;他知道玛格丽特是一个能力突出的左翼记者。
【海明威也在这里,我保证,你的文字会让你声名鹊起。】马修斯这么写道。
在丰厚的利益与理想的共同驱使下,玛格丽特回到巴黎,打算辗转前往西班牙。
一来一回,又是过去了几个月。
如果再早几个月,或许他们有的是办法把她从巴黎带去马德里。只不过战况随时都在变化,即便马修斯信誓旦旦玛格丽特会很安全,也无法阻止当局政策的变动。
世界正在变得混乱。
玛格丽特被堵在了比利牛斯山下。
一山之隔,战火纷飞。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费加罗报》的记者亨利·勒内,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同样也是一名摄影师。玛格丽特和他讨论了一番,终于放弃了从意大利坐船过去的打算:他们很有可能会被意大利的鱼雷炸死。
如今只有一种选择了,偷偷翻过比利牛斯山。
路线是在巴黎的时候就已经确定好的,两人只需要沿着设计好的路线往前走就行。
“你曾经来过这里吗?”勒内问她,“听说你之前在法国呆过一段时间。”
“是的,当时我去了圣拉里。”
玛格丽特说着,只觉得口腔里满满都是冰冷的空气。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一整个乡镇,从法国的马达姆镇横穿比利牛斯山到达西班牙的普格赛达,就可以乘坐火车深入西班牙内部。黑夜里的乡村,风冷冽又狂暴,玛格丽特背着自己的行李袋,头一次觉得自己把命运托付给了上帝。
“我们的终点是马德里。”勒内说着,一边拿摄像机拍了张照。
在他的取景框里,弯月如刀,枝杈嶙峋,身前身后都是僻静的、沉睡的村落,世界如同陷入死亡。
“真够冷的。”他抱怨着,缩了缩手,把摄像机放回包里,眯着眼看向远处。
村庄低矮的房屋终于显露出来。
这个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普格赛达村庄有一趟前往巴塞罗那的火车,终点是共和派的大本营。
这座城市有足够迷人的地方,它浓缩了整个世界。
年轻人来自各个国家,说着不同的语言,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走在贴满宣传画的街道上。即便是玛格丽特也有些许兴奋,但勒内却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玛格丽特低声问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确认这个小伙子虽然看着粗糙大条,却又意想不到细腻的部分。
勒内说,“巴塞罗那和我了解到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里比我想象中严肃沉重一些。”
严肃沉重?
勒内点点头,点燃了一支从巴黎带来的香烟,随后点了点正在排队的街道,“那家店我问过,是一家香烟店,一周才开一次。”
烟草短缺。
“这种情况或许会持续下去。”玛格丽特在来之前已经了解过了,“烟草都在佛朗哥手里。”
“可以这么说。”
勒内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看着面前这座阳光明媚的滨海小城,阳光炽烈地照射在赤色的土地上。尽管有些萧条,但这仍旧是个漂亮的城市。
短暂地在巴塞罗那停留之后,两人决定即刻前往马德里。
穿过巴伦西亚平原,坐在汽车上摇摇晃晃地到达马德里时,这座城市附近的瓜达拉哈拉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战争。
几乎是一来到马德里,入住到了佛罗里达宾馆,玛格丽特就开始了针对瓜达拉哈拉的报道,并没有进入宾馆内的“美国圈”。这个圈子是以厄尼斯特·海明威为中心的,而玛格丽特在巴黎的时候就跟他见过面:当时他的妻子还是哈德莉。
时光荏苒,即使玛格丽特清楚地知道,当初他因宝琳而与哈德莉离婚,如今大作家身边的又是另一个女人,玛莎·盖尔霍恩。
佛罗里达宾馆有一个好处,就是仍旧能供应面包和豆子,奶酪偶尔也有。尤其是,马修斯还会背地里给玛格丽特塞一些罐头火腿和鹅肝,据说是他们从法国走私过来的,天知道这群作家哪里来的这么大能耐!
曾经在巴黎见过的熟人,让玛格丽特的记忆穿梭回了二十出头的时候,每日与休利特一家和弗雷德聚会聊天,享受着没有战争困扰的世界。
当时千篇一律到有些无聊的生活,却成为玛格丽特回忆里最精彩的片段。
玛格丽特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巨大的压力与精神的亢奋同时折磨着她。在这座城市里聚集着全世界最优秀的一群记者、评论家们,同时记录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她怎么才能做到出挑呢?
没有烟草,没有酒精,玛格丽特被迫过着一种过度健康的生活,一边采访着战时医院。
关于战争的记录实在太多,关于民众的记录在玛格丽特看来更值得珍惜。
空袭过去之后,玛格丽特踩在瓦砾里,穿过街巷走到皇宫酒店:这里曾经是马德里的高档酒店,但如今已经变成了城内的临时医院,外墙已经被炸毁,坑坑洼洼的弹坑雀斑一样布满墙面,玻璃也散落一地。
人们用胶带把玻璃粘起来,用酒店内的陈设摆在窗口防护:他们分明知道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出于防御的本能还是这么做了。
出示记者证之后,玛格丽特顺利地走了进去。
这里的人们对玛格丽特并不很友善,不过还是保持了表面的和谐。这里大多是因瓜达拉哈拉战役负伤的士兵,也有一些休养许久的国际纵队成员。
“餐厅已经改成手术室了,女士,否则我们没有足够的地方。”一个马德里医生说,一边用力地咳了咳。因为连绵的战火,他吸入了过多的烟尘,以至于产生了严重的肺病。
玛格丽特点点头,迎着浓重的□□味,她的视线落在金发护士身上。
她拥有红通通的指甲,看上去并不像训练有素的护士,反倒像是马德里常见的伎女*1。当她意识到玛格丽特的视线时,女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脸,干涩的嘴唇勾了起来。
“女士。”
“您在这里工作是吗?”
这个叫宝拉的临时护士局促地拧着手中沾过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帕子,一边回答着玛格丽特的问题:“是的,我来这里帮忙。”
“可以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来这里工作的?”玛格丽特的声音轻柔,目光和煦温和,能立刻让人放下心结。
“我是医生招过来帮忙的,战前我父亲拥有一家肉铺,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工作了。”宝拉说,深褐色的眼珠水汪汪地盯着玛格丽特,“要知道,这个时候什么东西都贵得很。”
战争带来的通货膨胀,使得马德里像一条在岸上挣扎的小鱼,千疮百孔地弹跳着。
玛格丽特光是听到和看到,就觉得有些心酸,但不得不把自己从事件中抽离出去。战争中没有赢家,这句话从十几年前就一直存在,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地点。
从手术室走出来之后,玛格丽特原本准备去病房采访,却刚好撞见一个正在下楼的伤员。
等到她走近了些,男人也刚好抬起头。
玛格丽特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她分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但事实是她的确兴奋不已——
弗雷德·莫里斯。
“玛吉?”他诧异地开口,“你竟然在这里?”
弗雷德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立刻明白了玛格丽特的身份。她仍旧穿着低跟皮鞋,身上是剪裁得体的羊毛大衣,金发盘在脑后,却没有戴帽子。全身上下唯一的配饰就是她耳朵上的珍珠耳钉,不过也只有豌豆大小,比曾经华丽的巴黎人时期收敛许多。
“弗雷德?哦,天!”
玛格丽特忍不住惊诧道,随后就看向他受伤的右手,小臂被打了石膏,看着相当难受。
“嗯,受了点伤。”他轻描淡写。
在战争中,他的伤绝对算不上严重,医院里随时都会收入一大批血肉模糊的病人,躯体残缺、面目全非,甚至只能哀嚎着等待他们的死亡。和他们相比,弗雷德的伤实在太轻。
“我是二月底的时候来到西班牙的,很快就被调到瓜达拉哈拉前线,右手也被流弹打中,没办法扣扳机,干脆跟着其他伤员一起被送了回来。”弗雷德说着,用左手写起日记:手臂受伤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能用左手缓慢地写一点字了。
明明是久别重逢,他却冷淡得有些过分,反而让玛格丽特有些纳闷。
“这段时间,你还认识了其他伤员吗?”
弗雷德点头,他看向角落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那是一个飞行员,被发现的时候飞机已经坠毁,他也浑身烧伤,已经在医院住了很久了。”
说起飞行员,玛格丽特其实认识一个男人,也一起住在佛罗里达宾馆,偶尔也会参与海明威的聚会。
那个叫做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男人为巴黎一家报社写稿,他本人也是个飞行员,时常驾驶飞机往返于巴黎与马德里——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就是通过他,玛格丽特才深切明白一名飞行员的不易。
“他现在也得靠吗啡睡觉,否则疼得没办法睡着。”弗雷德摇摇头,“残忍的战争。”
他看上去和过去完全是两个人。
现在的弗雷德憔悴且尖锐,双目深凹,是一种介于营养不良与苍老之间的模样,和巴黎西装革履的形象截然不同。
玛格丽特大致采访完之后,总算是打算开启一些私人话题:“等到你养好伤,你打算去哪里?”
“巴塞罗那吧,或许。”弗雷德说,“或许我想先去看看那座革命的城市。”他的视线落在玛格丽特身上,犹豫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呢?一直呆在马德里吗?”
“是的,通过电信大厦可以把电报发回巴黎。”玛格丽特说,“然后巴黎的同事再汇报给《纽约时报》,你知道的,战争年代总是层层审核。”
弗雷德点点头,疲倦的目光让他看上去无精打采。
不过他忽然凑近了一些,嗅着玛格丽特的衣领——
玛格丽特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药味。
*1: 刻意的错别字,怕被吞掉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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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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