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尼卡空袭后一天,玛格丽特决定启程去巴塞罗那。
她没办法在马德里继续呆下去了,尤其是在格尔尼卡遭到彻底摧毁之后。《纽约时报》的卡尼发了疯似的否认轰炸是出自佛朗哥之手,并再三强调这是共和派自导自演的闹剧,并给出了诸如“某棵神树没有被摧毁”的荒唐的理由。
这些血淋淋的现实,竟然被轻描淡写为了“自导自演”?
愤怒在玛格丽特胸膛里燃烧。
留在马德里也无计可施,她心想,甚至马德里不久也会被占领。
战火四处燃烧,但玛格丽特不想留在马德里前线了。
她对这个名存实亡的首都已经厌烦,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一个崭新的环境,借口是“想在其他地方拿到佛朗哥与希特勒沆瀣一气的证据”。
不过在马修斯看来,玛格丽特现在想去巴塞罗那,目的是彻底离开西班牙。
玛格丽特无法否认。
离开西班牙的念头这段时间一直在蔓延:她对这场战争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继续报道的冲动。这并不是因为她畏惧,而是她深刻地意识到这场战争没有尽头,结局一定是两败俱伤。
“你的报道一直在帮助我们,玛格丽特,就像你之前一直做的那样。巴塞罗那远离前线,能写的东西也很有限。”他苦口婆心,试图把玛格丽特劝回来,“在马德里有我们一起,其实更安全。”
“是的,马修斯。”往林肯营的战壕去的路上,玛格丽特跟他单独说着,“但是呆在这里我很痛苦……我不能说我喜欢海明威,他是支持共和派没错,但他更像是体验战争的,用这些细腻的亲身经历来写出什么了不起的作品。”
马修斯一时语塞。
“体验派”的评价,倒是公正客观的。
“我不接受海明威的价值观,马修斯,因此我也无法接受众星捧月式对待海明威的佛罗里达宾馆了,我很抱歉。”玛格丽特说着,“但我绝不会背弃我们之间的誓言,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所有西班牙人。”
“我明白。”最终,马修斯只是叹了口气。“如果需要我的帮忙,随时联系我。”
“好的。”
“美国见,我亲爱的玛格丽特,注意安全。”他看了玛格丽特一眼,这么说道。
几天之后,当玛格丽特阅读到当日马修斯的采访时,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选择。
【战壕中的年轻人看上去斗志昂扬。其中一个来自威斯康星、毕业于华盛顿大学的年轻人跟我说,这里的食物比在美国还好……】
他太“拉偏架”了,他总是将前线描绘成舒适的、激愤的地方,以此编造共和派的光辉形象,却忽略了客观现实。
事实就是,包括弗雷德在内的很多士兵,已经处于精神与□□双重崩溃的边缘。他们疲惫、倦怠,曾经拥有的一切理想或是信仰,都在持久的□□摧残中被磨灭了。
前往巴塞罗那的另一个理由是,玛格丽特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想在离开西班牙之前再碰碰运气,去看望一下弗雷德。
从前线撤离比想象中轻松,使用准备好的《纽约时报》证明材料,玛格丽特顺利地进入了这座曾经的革命之城。
距离她上次来到巴塞罗那并没有过很久,但玛格丽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
这座城市和两个多月之前相比,气氛很显然严峻许多。
曾经的宣传画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暗淡卷边,无人维护。而城市中的“中产阶级”又冒了出来,穿着更时髦的衣服而非工作服,看上去像是萧条的巴黎或是伦敦,而并非工人之城。
玛格丽特的东方酒店位于兰布拉大街上,这里靠近巴利阿里海,她心想,自己或许需要提防来自意大利海军的袭击。
尽管这座城市并不如马德里那样群英荟萃,但是仍旧有记者驻扎在巴塞罗那,勤勤恳恳做着后方的报道。
玛格丽特几乎立刻联系到了《纽约时报》的路易斯·贝克特记者。他从1936年9月起就一直在西班牙采访,直到在前线被流弹打中右腿才被迫从马德里撤离。
路易斯·贝克特对玛格丽特这样的前辈很是客气,尤其是在被马修斯委托之后,热情地带她参观巴塞罗那,还介绍了几个鲜为人知的黑市:在这里,她可以购买到走私来的烟草和威士忌。
“这段时间巴塞罗那的氛围不太对劲。”贝克特对玛格丽特说,“包括我在内,甚至包括国际纵队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
“怎么不对劲?”玛格丽特问。
“一会儿再告诉你。”贝克特的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到了,神圣家族大教堂。”
隔了很远就能看到的大教堂,走进些看才发现尚未完工。通过贝克特得知,这座建筑是从19世纪开始建造的,如今已经半个世纪了,还没有彻底建完,不过雏形已经出现。
站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之下,根据玛格丽特的审美观,很难彻底夸出口:它有些太现代了,尖顶上像是布满了嶙峋的牙齿,建筑表面又像是海底布满贝壳的岩石,总之比起美观更觉得阴森可怖。
“我们有人觉得很美,有人觉得丑陋。”贝克特耸了耸肩,“总之,这将成为巴塞罗那的标志。”
“上帝保佑它。”玛格丽特说,“如果巴塞罗那爆发战争,这座教堂的命运将会完全不受控制。”
“嘘。”贝克特拽了她一下。
他谨慎地张望着,随后嘘了口气:玛格丽特用的英语,并且她声音很小,不会被旁人听到。
“怎么了?”玛格丽特皱皱眉。
“总之,这就是大教堂。我们去看看高迪的其他设计吧。”
贝克特顾左右而言他。
这一切都让玛格丽特觉得毛骨悚然,贝克特仿佛是在扮演一种游戏。
但是出自记者的直觉,她立刻联想到了一件事:秘密警/察。
她的直觉被贝克特肯定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海边,晚霞将整片大海都染成橙红色,像是洋流在天际燃烧。
海浪冲刷着沙滩,水声环绕在二人周围,刚好能盖住对话的声音。
“我在巴塞罗那认识了一些朋友,威灵顿小姐,有些是当地人,也有些是国际纵队的。总之,他们告诉我,最近共和派内部矛盾很大。”他的脚步停顿了一秒,“我是说,比之前还要大得多。”
虽然是共和派的支持者,但玛格丽特本人对他们内部纷杂的派别搞得头昏眼花,数目甚至跟披萨上的配菜一样多,彼此的名称也大同小异——国工联、总工联、加联社、马联工……
而这些被强行拧起来的团体,内部有分歧是必然的。
“为什么这么说?”玛格丽特试图询问更多的内幕。
“不停的有大人物被杀,他们彼此之间互相残杀,葬礼一场比一场盛大,情绪一次比一次激愤。”贝克特看向遥远的海洋,目光中染上了相似的疲倦与悲悯。“或许你报道了一些,或许你对更多的一无所知,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巴塞罗那的麻烦大了。”
贝克特能这么提醒,让玛格丽特觉得骇人。
准备回酒店之前,玛格丽特还是独自沿着兰布拉大街走了一会儿:这是在巴黎养成的习惯,每当决定要好好写些什么之前,她都会独自散会儿步。
路过橱窗时,她的目光落在里面的昂贵糕点上。
这里竟然还售卖玛德琳蛋糕,一个个相当漂亮精致,跟巴黎比也不会逊色。
“女士,要来一点吗?”店主问道。
玛格丽特无法阻止自己的挥霍,她对甜点的渴望这时达到了巅峰。“拿两个玛德琳吧,再加一盒糖果。”她说。
这些东西花了她30比塞塔。
玛格丽特推门出去之前,忽然想到了什么,“您这里有干面包和乳酪吗?”
面包被严格地限量供应,但是玛格丽特觉得,或许店主有办法。
这个高瘦的加泰罗尼亚男人思考了一下,目光打量着玛格丽特,随后点点头,“我放在蛋糕盒里给您。”他说,“请不要声张。”
玛格丽特自然一口答应。
刚走出糕点店,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响。
虽然时不时能听见,但是这是距离战斗最近的一次,甚至她没有任何能够抵御的工具。
剧烈的心慌加上避险的本能,让玛格丽特着急忙慌地往东方酒店跑,街道上的鹅卵石却再一次阻挡着她的步伐。她的高跟鞋被绊住,整个人踉跄着,最终跌跌撞撞地扶住墙壁的罗马柱。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的左手被一双手扶住。
“玛吉,小心些。”
玛格丽特慌张地回头,看着弗雷德的面孔,心脏忽然沉沉地落了地。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虽然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情况危急,玛格丽特决定先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东方酒店,就在前面。”
弗雷德点点头,躬身蹲下,示意玛格丽特爬上来。
“……不,不用了吧。”
弗雷德催促,“快。”
玛格丽特抿抿唇。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尤其是身后的枪声还未终结,危险似乎每一秒都会到来。她搂住弗雷德的脖子,轻飘飘地跳了上去。
弗雷德稳稳地托住玛格丽特,而后提步往前跑。
他的身体似乎恢复的不错,右手的石膏已经拆掉,甚至才过去了半个月,整个人都胖了一点。
玛格丽特垂着头,将脑袋挤在他的脖子旁边,身子依偎着弗雷德,耳边的枪声抵不过心脏的雷鸣。
弗雷德只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甜蜜的幻梦,他甚至分不清楚这是不是临死前的幻想。因为太美好,喜欢的人瞬间出现在眼前。
“到了。”
弗雷德没走多远。
如玛格丽特所说,酒店的确很近。
玛格丽特仍旧趴在他背上,眼睛愣愣地盯着他,随后躲闪了一下来自弗雷德的视线。
“我……我的脚扭到了,走不动路。”
她支支吾吾地撒谎,“你帮我送回房间吧。”
弗雷德侧头看着她,却只能看到秀美的侧脸与卷翘的睫毛。“嗯,好的。”他说着,嘴角忍不住上扬。
玛格丽特住在二层的角落,面对着街角。她被弗雷德放在床上,随后,手中的糕点盒被接了过去。
“我买了玛德琳,如果你想吃的话。”
弗雷德没有打开。“我不会打开,玛吉,打开就没你的份了。”
玛格丽特笑了笑,“那你就吃完。”
他摇摇头,走到窗口观察着附近,随后看向玛格丽特,“你怎么也来巴塞罗那了?”
“马修斯安排的。”玛格丽特又撒着谎,“不是因为你。”
闻言,弗雷德望了过来,灰色的眼珠中闪着诧异与戏谑,“不需要补充后半句的,我可没那么想。”
“唔,好吧。”玛格丽特站了起来,“所以,你希望我是因为你才来巴塞罗那的吗?”
她眨了眨眼,期待弗雷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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