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边层层叠叠地垒起乌云，其后隐隐透出不祥的紫色电光，古老破败的温斯特庄园在狂风中苟延残喘，忙碌的仆人们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互相招呼着将主人家的宝贝牲畜拉回棚下。
“菲利斯，快点！你想被惩罚吗？”
被训斥的男人在暴雨中拉紧手中的绳子低头钻进了马棚，他擦擦额头的雨水，转而开始安抚躁动不安的马匹。
几分钟后，他最后看了眼天边的紫光，而马棚里的马匹也终于恢复了平静，将头伸到食槽里安静地咀嚼。
——
玛蒂尔达失声痛哭起来，她用苍白的、布满伤疤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失踪多年的眼泪在一刻终于重新从她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她哭得是如此的伤心，以至于被召唤来的恶魔罕见地产生了一些疑惑。
但他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静静观察着她。沉睡了几十年终于再次醒来的恶魔心情很好，不介意多给这个唤醒自己的人类一点耐心。
况且早在引诱她踏入禁地的漫长过程中，恶魔就看透了她骨子里的懦弱和顺从，她生活在庄园的最底层，被打骂、被凌辱，却从不敢还手。
恶魔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拒绝如此诱人的一个机会，而她内心所有的伤心、愤怒、仇恨都将成为他最好的养料。
等到他按照她的愿望收割完整个庄园——那大概要多长时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和这群人打过交道了，但一支蜡烛的时间应当已经足够——他便会吞噬她的灵魂，取走她的身体，她会变成最纯净的容器……
在恶魔身上的气息逐渐变得不耐时，玛蒂尔达及时擦去了眼泪。她摇摇头，后退几步。
“不，嗯，我是说，”她嗫嚅着，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懦弱柔顺，和这几个月间依偎在他身边的样子别无二致，“我……没有什么愿望。”
她早就知道，所有人都会消失，男主人、夫人和少爷们会消失，菲利斯会消失，戴蒙会消失，这座庄园里的其他所有人都会消失。
她不想，也不需要去做什么，但一旦与恶魔的交易达成，人类就要付出灵魂和生命作为代价。
而玛蒂尔达说过，她还没有选择死亡。
被召唤出的恶魔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上下打量着她那张因为被溅上了雨水于是显得更加可笑的青紫脸庞，意识到尽管他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但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
可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通过完成契约获得力量——
他有些急躁起来，但当他想像以往那样直接掐住她的脖子威胁她时，他又想起了某天下午玛蒂尔达来找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被烧伤的手臂说没事，然后又抬头向他微笑，让他不要担心的样子。
……
算了，反正找的时候就知道这就是个胆小的人类，一开始不敢也正常。
他不耐烦地龇了龇尖牙：
“人类，我知道你心里的仇恨和痛苦，你恨他们，不是么，只要你和我达成交易，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去杀了他们。”
“你不想看看那一幕吗，生命从他们身上流逝，恐惧、害怕、求饶，你想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他们从前可是那样对你的，选择报复就是理所应当的呀……”
循循善诱的声音很容易引出内心的阴暗与渴望，玛蒂尔达却只是摇摇头，转身向庄园内走去。
恶魔磨了磨牙，不明白问题到底出现在哪个地方，可他是由玛蒂尔达召唤出来的，在没能完成交易获得自由前，他甚至不能离开她身边半步！
于是一整个下午，玛蒂尔达都能听到耳边传来的细语声，跟在她身边的恶魔极尽调动情绪之能事，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冷静时而疯狂。
甚至当她再一次被摁在地上，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时，她都能透过眼前若隐若现的黑影看见他凑在她眼前费尽心机碎碎念的样子。
她想起了几年前的菲利斯，于是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黄褐色眼珠在黯淡的灯光下发出玻璃珠一样脆弱的光芒。
但下一刻，小少爷瘦削鬼魅的身影就贴了过来，他紧紧地盯着她，苍白的脸颊上迅速充血，青筋爆现。
玛蒂尔达在他的目光中重新闭上了眼，那位被召唤出的恶魔显然对此耿耿于怀。深夜的温斯特庄园像被一个巨大的铁罩子盖了起来，一丝光亮与声响也无，玛蒂尔达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还湿漉漉地带着水汽的木门，恶魔跟在她身后飘进来，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他甚至不让你微笑，而这是你们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力与能力之一，甚至连我这个恶魔都知道这件事！”
他猛地凑近，血红色的、格外剔透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表情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你真的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吗，玛蒂尔达，你知道的，让一切结束的机会，现在就摆在你的面前……”
玛蒂尔达稍微有点厌烦了，这是她在被那些人折磨时经常出现的一种情绪，她表面上似乎还在听恶魔说话，可双眼早已望着一个地方出了神。
恶魔发现了这一点，深呼一口气，挫败地在她的肩膀上放下了自己的脑袋。玛蒂尔达只觉得颊边一阵冰凉刺骨，甚至连重量都没能感受到。
她听到恶魔失望的声音：
“真是够了……这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你简直像个死人……”
实话实说，在睁开眼后发现最后还是这个女人将他唤醒时，恶魔其实是有些满意的。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在玛蒂尔达每天的讲述中烦透了这群愚蠢且胆小的人了，如果是这座庄园的其他人召唤出他，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听到对方愿望的第一刻吐出来。
而既然是玛蒂尔达，那事情就容易多了，只要她开口，只要她开口，他帮她报仇，她给他他的灵魂和身体，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吗？
而在玛蒂尔达看来，这显然是一句对于恶魔来说稍显幼稚的话语，在之前的几个小时内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与他的身份分外吻合的“复仇”“交易”“鲜血”和“死亡”等等，眼下却似乎在这个无光寂静的黑夜不知不觉间泄露出了一点本性。
玛蒂尔达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个性是否和传说中恶魔的转化有关，如果真的像传说所说的那样，那后天转化的恶魔还会保留自己的本性吗？
想到这儿，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硬邦邦冰冷的床铺中，思绪也飘得更远。
而被召唤出的恶魔顺着她出神的视线向外望去，终于发现了什么。
他在浓烈的黑暗中无声地咧了咧嘴角，眼眸中红光微闪，仓促间照亮他漂浮在半空的身体和身后张牙舞爪的长发。
“玛蒂尔达，玛蒂尔达，我会让你答应这场交易的。”他轻声念叨。
……
“叩叩叩”，有人在敲她的木门。玛蒂尔达从不太安稳的梦中惊醒，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在清晨便来敲门，谨慎地将门拉开了一个小缝隙。
手碰上木门时她有些疑惑，记忆隐约告诉她这扇门似乎应该是湿的，但很快她就又将这种违和感抛在了脑后。
门外泄进一束金黄的阳光，玛蒂尔达有些茫然地看见门外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孩。
男孩在和她对视上时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揉了揉自己金黄的小卷发，最后还是对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露出了尖尖的小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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