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契法年过五十,身材魁梧。
面颊呈橄榄色,一道刀疤从左眼角划至右侧唇边,看上去有些吓人。
那是王庭禁卫军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金苹果旅店的生意逐渐稳定后,他就把旅馆的事务交给了大儿子哈盖和小儿子迪福,自己退居幕后。
罗娅在金苹果旅店工作了两年,只见过老契法一次。
就是执法官来梭隆小镇执行任务的那次。
老契法亲自出面,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当晚,罗娅值班。
后厨非同寻常的忙碌给罗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锅炉不知疲倦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金皮果的厨娘们忙得脚不沾地,准备着一顿盛宴。
罗娅两手都端着菜,她竭力保持着平衡,抬起左脚,绷直脚尖,顶开一楼包间的门。
执法官一行一共三人,一个留着短发,长着标准鹰钩鼻的中年女人,身边是两个年轻男人。
一个黑发,一个金发,金发的那个俊美非常,玫瑰色的嘴唇正叼着一块糖渍西梅,蔚蓝的眼睛让罗娅想到书中描写的大海。
发现罗娅在看自己,他唇边的弧度扩大,扬起一个笑容。
罗娅立刻低头,感觉自己就像是童话里中了精怪魅惑的无辜旅人。
碟子碰到桌面,发出碰撞声响,罗娅才注意到室内有什么不对——
太安静了,平常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像是轰然巨响。
她用余光观察着桌上的四人,除了正在品尝甜品的年轻人,其余三人都面无表情。
老契法开口打断了寂静:“不用管她,她只是店里的一个帮工,根本听不懂我们谈论的话题。”
为首的中年女人从鼻子里发出气音,视线从罗娅身上移开:“那就好。”
“我再问一遍,契法。”她的表情严肃,“你真的不愿意透露他的行踪吗?”
契法抓起桌上的杯子,啜饮一口暗红的酒液。
“不管你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他说,“金苹果旅店只出卖消息,不出卖客人。”
中年女人的脸色铁青,她前倾的身子跌回座位上,罗娅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是她手上佩戴的黄金手镯。
契法衣着朴素,但看起来和她并无差别。
同样的气势逼人。
罗娅挪动着脚步,安静地朝门边挪去。她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触即发,恨不得脚底抹油,立刻开溜。
在她挨到门边的一刻,一直表情轻松的年轻人发话了。
“这西梅真好吃。”他说,“感谢您的款待。”
伸手不打笑脸人,契法挤出一个笑容。
同时,他伸手拍拍中年女人的肩:“既然他态度坚决,不如我们问点别的。”
“叙叙旧也是好的。”
桌面上的烛火跳动一下,罗娅掩上门,室内看不见的寒冰被年轻人几句话消融殆尽了。
老契法面对执法官都不落下风,她该怎么办呢?
罗娅有些慌张。
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刚在楼梯上瞥见老契法的影子,罗娅的舌根已感觉到不安、紧张带来的苦涩。
她听见内丽姨妈的声音,面对外人时总是比对着她和艾拉更温和。
沉重的皮靴敲击着地面,罗娅知道,那是老契法的声音。
她僵在原地,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萨拉明不明所以,从她的视角,只看见原本“噌噌噌”向下的罗娅,突然呆住,站在原本的位置。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她吸血的后遗症?
萨拉明一下紧张起来,抬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罗娅回过神来:“……我没事。”
萨拉明察觉到她的心口不一,五指张开,轻放在她肩膀上,一个抚慰的姿势。
她不擅长做这种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罗娅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萨拉明的手掌宽大,像成年男人的手,修长的指甲末端尖锐,一片黑色。
“放心……”她干巴巴地说,“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罗娅轻笑一声:“你才应该放心,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死掉。”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
老契法再怎么刁难她,最多就是用自己的人脉,让她在梭隆小镇找不到下一份工作,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流浪、生存罢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她很久以来梦想的事么?
她不正是为了这点,才放出萨拉明?
萨拉明的手仍搭在她肩上,尽管和内丽姨妈扇在自己脸上的一巴掌相比,像是块冰雕,但却让她觉得温暖。
自己是不是疯了?
罗娅皱眉,紧接着舒展眉眼,大步向前。
“你就待在我身后吧。”罗娅说。
轻快的尾音好像耍帅的冒险家。
萨拉明站在暗处,小心隐藏着自己的身形。
她准备好了,如果发生罗娅无法掌控的事,她就把这间屋子炸了。
内丽姨妈家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后院繁茂的花园——屋内的家具破破烂烂,屋檐上的砖缝陈旧,雨天,雨水顺着缝隙滴落在地上,积成一滩又一滩水渍,像是一面面浑浊的镜子。
罗娅朝餐厅的方向走去,看见契法和迪福的倒影。
迪福今天拄着根拐杖,脸上包着块被血染红边缘的纱布,布料遮盖住大半张脸,看起来和老契法有几分神似。
不同的是,老契法脸上的伤疤像是光荣的勋章,而迪福像是只畏手畏脚的独眼龙。
内丽瞥见罗娅的人影,大喊一声:“你给我过来!”
罗娅面无表情地走到几人中间。
艾拉站在一旁,低头搅拌着茶壶里沸腾的液体,罗娅闻见茶叶的香气。
契法、迪福面前摆着杯子,艾拉往两人的杯中倒入深色液体。
罗娅有些恍惚——她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老契法的那天,只是,现在她是下风的那边。
老契法开口,打断了内丽姨妈即将脱口而出的咆哮:“别吓着孩子。”
内丽瘪了瘪嘴:“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下艾拉。”
艾拉默不作声,往迪福和老契法的杯中倒茶。
热气蒸腾,罗娅站的位置,看不清老契法的表情。
他粗粝的嗓音像是从远方传来,透着几分神秘。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迪福率先开口,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人想到春季求偶鸟类的烦人声音:“这还用说吗!他打了我。”
老契法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是的,是的,她打了你。”
“但我想听听罗娅怎么说。”
罗娅正在心里嘲笑着迪福,忽然被点名,脑中一片空白,她开口,喉咙发紧,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我……”
冷静,她调整着呼吸:“迪福恐吓我,我就给了他一拳。”
老契法的声音有了几分笑意:“噢,这听起来可不像是爱侣间的打情骂俏。你说是吗,迪福?”
“爱侣”,罗娅没想到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和迪福,大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觉得恶心,好像老契法说出的不是个名词,而是用魔法召唤出一只癞蛤蟆,黏糊糊的,一跃,攀在自己的小腿上。
她的反应也很直接,一声尖叫:“我和他才不是这种关系!”
“吱呀”一声,艾拉推开窗,涌入室内的清新空气驱散了父子二人前的白雾,罗娅恶狠狠地盯着迪福,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随时要上前咬断他的脖颈:“我讨厌他!在金苹果工作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干,还摸女人的屁股。”
迪福脸色苍白:“不……不是这样的。”
罗娅嫌恶地朝他挥了挥拳头:“我真应该打断你的鼻梁骨。”
内丽姨妈浑身发抖,完了,罗娅的口不择言,一定会惹得老契法火冒三丈,她和艾拉以后在梭隆小镇还怎么混?
十几年前就不该收养罗娅这个扫把星。
她正准备上前拉住罗娅,让她低头,好好同契法父子赔罪,却听见了老契法的声音。
“看来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说,“迪福,你说是吗?”
迪福闷闷地“嗯”一声。
“你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和罗娅这小姑娘两情相悦,恰恰相反,你们水火不容。”老契法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你为什么要撒谎?准备把婚姻当枷锁,折断她的翅膀吗?”
迪福没说话,他的脸垮了,像是恶作剧被家长抓到的孩子。
“给罗娅小姐道歉。”老契法语气沉重。
迪福不情不愿地上前,梗着脖子,用没被纱布遮盖的那只眼睛看向罗娅。
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迟迟不愿开口。
“免了。”罗娅忽然说,“我不需要他的道歉。”
迪福的表情刚转晴一瞬,立刻又乌云密布——
“但你得保证,不能再欺负店里的小姑娘。”
老契法点点头:“她说得对。”
迪福不情不愿地完成了保证。
契法父子的到访,最终以罗娅的婚约解除,迪福垂头丧气地离开为结尾。
内丽姨妈的嘴张大得能放下两个鸡蛋。
契法离开前,忽然指指罗娅,说想要跟她单独聊聊。
罗娅没拒绝,女孩的善恶观还单纯,所有人都可以归类为“好人”、“坏人”两类。
迪福是“坏人”,但老契法是“好人”。
她和他走到屋外,微风拂面,撩起罗娅额前的发丝。
老契法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开口:“你长得真像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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