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翻墙而入，还没站定，听到有人悠悠地问：“你去做了什么？”
她答：“杀了个人。”
“杀的是谁？”
她似乎冥思苦想了；但很快，她又答：
“我自己。”
那个人顿了顿。空气中的血腥味并非作假，黑暗中他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她却毫发无损的，被杀的人到底是谁呢？——总之有人死了。
半晌，他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谁？”
薇薇安，她的第一百个名字，也是她第一百段人生的起点。从前如何暂且不论，现在的薇薇安是皇城脚下的科洛佣兵会一员。
戈尔大陆上有三个帝国，其下的王国更是林立。薇薇安此时正在罗南帝国，这里的佣兵会约有十来个，但在皇城中站稳了脚跟的只有科洛佣兵会。
佣兵，一种数百年来在戈尔大陆上兴起的职业。无论是洗衣做饭还是杀猪教孩子，亦或者说你想要杀人放火——只要你有钱，佣兵都能为您服务。
几天前的夜晚，月光如练。
询问不速之客名字为何的正是科洛佣兵会的会长，赫尔墨斯。
他坐在一张软皮金椅上，身上穿着毫无防护功能的宽松睡衣，墨色卷发披散在肩头，神情闲适，仿佛来者是他的好友，而两人约好今夜饮茶。
浅紫色的眼瞳让从窗台上跳下的女人目光顿了顿。
片刻后，她道：“我是薇薇安。”
“所以？”
“我想当佣兵。”
“……这不是你深夜闯进我卧室的理由吧？”
“好像是有点不礼貌哈，”薇薇安挠了挠头，赫尔墨斯意识到她全然没有遮掩自己的容貌，金发在月光中倾泻而下，晶蓝的眼瞳比窗外的夜星还要明亮，她露出了一个讪笑，“对不起。那么，我可以当佣兵吗？”
赫尔墨斯问：“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薇薇安沉思片刻，表示：“以前没当过佣兵，我想试试。”
“而且听说你们佣兵会很出名。”
好吧，这姑且算是一个理由。
那之前她身上的血腥气又从何而来？
赫尔墨斯问：“你之前在做什么工作？”
“女王、花匠、魔法师……还有别的，都要说吗？”
赫尔墨斯：“？”
女王？
容人雅量的赫尔墨斯：“好吧，女王陛下。你以前还干过什么？
“我打过仗，趁乱捅死了十几个人，不过不知道是友方还是敌方。”
“……”赫尔墨斯思索道，“打仗的话，当然是打和自己衣服不一样的人吧？”
薇薇安面色凝重地反驳：“不，我当时好像是打算叛逃来着……严格来说，我算是中立方，但他们都把我当成了敌人。”
“你不是女王吗？你为什么要叛逃？”
“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不是女王，而是一个后勤……他们克扣我的钱，我受不了了，打算投敌营。”
“……”赫尔墨斯想，算了。
一会女王，一会后勤，还魔法师——这样的人，只有可能是一种身份。你跟中二病计较什么？跌价！
他转移话题，问：“既然你上过战场了，那你一定不怕死吧？”
“不怕。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好的，死神小姐，你明天再来，我会带你登记入团。”
他露出营业的制式微笑：“那么先提前欢迎你了——未来的佣兵。现在很晚了，你该走了。”
薇薇安对逐客令适应良好，转身之前还好言相告：“团长你别熬夜了。年纪大了就要保持充足的睡眠。”
我是因为谁而熬夜？你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啊？
赫尔墨斯翻了个白眼。嘴唇却微微弯了起来。因为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很合他的胃口：倒好像他们早应该认识了几十年一样。
薇薇安笑了一下，因为他的白眼。紧接着，她一手扶上窗台，风绕过她，吹淡了若有若无的血味，下一刻女人便如一只夜莺，跳过了窗口，恍然地消失了。
风中传来她轻盈的声音，飘渺的 “晚安”。
再定神看时，窗边已经没了女人的身影，赫尔墨斯拢紧睡衣，慢吞吞走到窗边，低头去看。
却见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月色如许，白银融入天地。卷发男人站在高楼上，万籁入静，不远处传来巡逻者的脚步声。
不久前女人的容颜身影，也如梦，未必是真。
其实还是挺真的。
此时此刻，森林鸟啼，莺莺翠翠。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地踩断一根树枝，真想抬手按住耳朵。
薇薇安：“这种蘑菇有毒。我上回扔了点在汤里，晕了三天三夜……”
“居然没死，真是奇迹。”
“一般人吃了这个直接就死了。我不同，再可怕的毒也毒不死我。”
“需要我夸奖你吗？”
“倒也不用。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之前有个人喝了我带的花茶，他大概以为里面没毒的。”
“所以里面有毒？”
“对啊。不然我怎么当上女王的呢？”
“……”你说的话不仅没有逻辑，而且十分可刑。
赫尔墨斯有点怀疑自己带上薇薇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和那天晚上有些冷清的形象不同。第二天出现在他眼前的薇薇安给人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是真人和画像的区别。
胡言乱语、满嘴的谎话。看起来很不靠谱。
但赫尔墨斯还是带上了她。
赫尔墨斯效率很高，薇薇安登记之后，他马不停蹄带着后者接下一个任务，两人先是借用了魔法传送阵离开了皇城，接着换乘马车，最后快要到达目的地，便下来步行。
薇薇安踢飞脚边一块石子，看到它落在既定的位置上，发出“哒”一声响。树林里到处是响声。森林的小径就是鸟的诗，走在上面，一路成歌。
女人穿着浅色裙装，外面披着一件绒面斗篷，是时下少女出门的模样。但此人毫无少女羞涩收敛，赫尔墨斯每每看到她这一身，都会想起那天晚上她翻过自己的窗户。
嗯。她翻窗的时候也穿着裙子。
她全然不顾自己穿着裙子。一路踢石子沾花惹草，玩了半天，才想起初衷，问道：“什么任务值得佣兵会长大费周章亲自过来？”
赫尔墨斯换了一身常服，瞧起来算是人模人样。可说实话，他不太像一个承接杀人放火业务的佣兵会长：看上去太斯文了，文弱气比杀气更多。
他说话也斯斯文文：“任务的主人给我需要的，人一旦有了**就会被驱使，而凡人总是和我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薇薇安：“说人话。”
赫尔墨斯：“钱给得多。”
多到足够两个人又传送阵又马车又步行地前往目的地。
穿过略为荒凉的城镇，阴凉繁茂的森林无法通行马车，他们找到小径，赫尔墨斯在前，一马当先开路。
薇薇安看到一只红背白纹羽的鸟儿掠过树的顶梢，发出一阵清脆的啼鸣，树叶厚厚地落在地上，干枯而轻脆，踩上去时人要往下一陷，然后发出油炸的声音“滋滋滋”。
她总觉得这样的环境很眼熟。声音也熟悉，若有所思道：“我可能来过这里。”
赫尔墨斯拨开挡路的树枝：“也许你只是以前去过森林。”
薇薇安没把他的话听进脑子去，盯着一颗树的树根，泥土上覆盖着叶子，她总觉得那儿好像该有一丛蘑菇，而且自己用来炖过汤，把一个年轻人给药倒了。但拿脚过去翻了翻，什么也没有。
“好吧，”她耸肩，“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记忆有些错乱也是应该的。”
赫尔墨斯有些想笑：“你多大年纪，就说自己走过的地方多？”
薇薇安张口就来：“我曾经游历各国，当过国王的座上宾，被公爵追求但拒绝，因为种花种得太好，有人给我写书纪念……”
“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神呢？”
“你提的问题很有建设性……不过神存不存在，这不好说。”
“也许神根本就不存在，我编这个谎被拆穿的概率很大啊。”
所以重点是被拆穿的几率大吗？所以你也知道自己在说谎啊！
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天，但赫尔墨斯已经感觉疲惫，他道：“你别当着我的面说你没有信仰，我们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好不好。”
戈尔大陆上的人们是存在信仰的。百姓们信奉光明与黑暗之神，他们认为万物从光与暗中诞生，他们在生活中向太阳与月亮祷告，将之作为神的化身来供奉。
为了维持统治，各个王室也都供奉神明，并以“王的继位来源于神的恩赐”的说法来令子民信服。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人不信神就是异端，而如果她还和别人说自己不信神……
举个例子，这就和你大半夜和一只蚂蚁谈人生，最后一脚踩死了对方并表示“你知道得太多了”是一样的性质。
薇薇安撇嘴：“我看你也不怎么信——”
赫尔墨斯瞪着她，眼神极富杀伤力。
“好吧好吧，”她举手投降，然后忍不住笑了：“你现在看起来倒是狼狈。”
比起着装干练的普通佣兵，佣兵会长的衣服是宽松而舒适的。哪怕是执行任务，他也有一番踏青的风采潇洒。
但他们来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这里的路太密了，赫尔墨斯的卷发披散在脑后，一路上动不动就勾住树枝，卷住叶子，让薇薇安看着想笑。
他瞧起来像一只平日里精明、现在却蠢蠢呆呆的黑猫。
薇薇安又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来？你这么信任我一个新手？”
赫尔墨斯抖抖头发，飞出一根鸟毛：“本来就有人接了这个任务，但他们向我求助，我临时起意加入——最主要是为了带你入行。”
“我本来该休假的，为了你才不远万里地跑来这里，你如果再捣乱——”
“那我只好克扣你的薪水了。”
“……”薇薇安滑跪：“我错了我闭嘴。”
接着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钱确实很重要，没了钱寸步难行。
谁会不喜欢钱呢？
薇薇安跟在赫尔墨斯后面亦步亦趋。
沿着前人的脚步，葱郁茂盛的森林中一条小路蜿蜒。一段路途被笼罩在阴暗的林叶之下，几乎不见天日，赫尔墨斯要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人居住了，但隐约间又感觉光线明亮。
“……”更加眼熟了。
薇薇安突然加快了脚步，赫尔墨斯看着她擦过自己的肩，侧脸在晃动的金色卷发中现出一个弧度，很快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片刻间，他愣了愣，而后快步跟上。
再走几步，豁然开朗，天光明亮，一座古堡立于人前，静默而威严。
不知岁月多少年，它立于此处，仿佛也曾有过一段故事，或者又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端。
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月光古堡。
赫尔墨斯吐出一口气，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和薇薇安说这次的任务详细。
倒也奇怪，她竟真能就这样跟着他跑了那么久，也不怕他把她拐了卖走。
他介绍道：“这座古堡是一位公爵的领地城堡。”
“古堡的主人之一，丽塔夫人在十八年前因难产而死。她的孩子活了下来，但却体弱多病，公爵为了保护他，从不让外人接近他…… ”
薇薇安认真听完，发问：“所以我要杀谁？”
赫尔墨斯：“你觉得你要杀谁？”
薇薇安善于发现端倪：“我猜是公爵。”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
“我懂了！怪不得你说给得多！只要杀一个公爵，泼天的富贵就能滚滚来了！”
“真是胆大包天！”
她以拳击掌，最后比出一个大拇指，饱含鼓励。
“……” 赫尔墨斯扶额：“谁跟你说要杀人了？”
“啊？不杀人？”
……真是抱歉啊！没有杀人让你失望了！
“因为没有人让你杀！等等……也说不定。”
赫尔墨斯想起了什么，改口道：“先进去看看吧。”
古堡的大门原本紧闭，此时却像是感应到了来人，缓缓打开。
木头在地面上方低低划过，风穿过逐渐变大的缝隙，呼声渐小，另一个声音却于冥冥之中变大。
薇薇安越看这地方，越觉得眼熟。
大门终于彻底打开了。
不等看清二人看清门内情形，一个瘦高的身影窜了出来，雷霆电骤，看准目标，真如猫扑老鼠，一把抱住了薇薇安！
一声哭嚎惊飞了林中鸟雀。
“我、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才来啊！”
薇薇安下意识伸手把人抱住，脖颈处温湿的触感提醒着她，面前的人哭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滚烫而悲伤，仿佛被抛下的人终于追上了星月。
薇薇安沉默了。
“……”
赫尔墨斯也沉默了。
他看向薇薇安：“你真的来过这里？”
薇薇安面无表情地把人撕了下来。
问：“你谁？”
薇薇安：醒醒，老哥，哭错坟了。
#薇薇安，Vivian，人们一般认为这个名字充满生命的活力，朝气向上、活泼可爱。
但再如何天花乱坠地形容，它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也许很快，薇薇安就会将它抛弃。
#赫尔墨斯，Hermes，传说中掌管商业、旅者、小偷的神明。因为近代绘者的错误，其图像还曾一度代替了医药之神，被许多人视为治愈的象征。
戈尔大陆上目前只有光明与黑暗神，所以赫尔墨斯只是一个单纯的名字。
谢谢我家渊渊灌的营养液！！！没开文就有营养液了好开心喔嚯嚯嚯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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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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