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涅一路行至德尔斐神庙的中庭,再往前走,就到了上一世达芙涅化作月桂树的静池了。
日光下,水面清澈地像一面镜子。
听说阿波罗非常在意仪表,每一个进出德尔斐的人,都要在这面水镜前休整仪态,衣衫不整者会被视为不敬神明。所以太阳神永远是英俊的,连他身边侍奉的人也是气度不凡。
在静池前,达芙涅非但没见到缇娅,反而看到另外一个她压根不想见的人!那个给尼洛斯带去无数灾祸的女祭司——卡珊。
原来她这么早就侍奉着阿波罗了吗?
达芙涅后退几步,背部碰到了冰凉的大理石柱,月桂银铃手链硌得她腕骨生疼。前世的记忆如潮水翻滚——卡姗高举着法杖,火光如流星般砸向尼洛斯国,幼小的妹妹吓得当场从阳台上坠落,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几乎脱臼,也是这样疼。
卡珊也在看达芙涅。
她从神庙长廊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打量着达芙涅。她注意到达芙涅虽然美丽,可衣着简朴,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凡人的局促,忍不住有些轻视她。
她的眼睛......倒是干净地很纯粹。
一个凡人女子罢了。卡姗提醒自己要注意神格,不许轻易产生情绪,让人看轻了光明神的侍者。她能到达这里,想必是回答上了阿波罗的问题,将来也许两人会一同服侍阿波罗。于是她开口询问:“您是来参选女祭司的吗?”
她清泉般的嗓音惊地达芙涅踉跄后退。眼前的卡姗捧着高高的一摞草药书,歪着头看她,鬓角别着新鲜摘下的花朵。
“要穿过中庭迷宫才能到正殿。”少女腾出手指向回廊深处,书本忽然倾斜,达芙涅本能地伸手拖住书,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脉搏。
两串银铃相碰,交叠出独特的声响。
卡姗有些触动:“您身上有晒干的月桂花的香味儿,是从尼洛斯国来的吗?我母亲......”她突然咬住下唇,将花朵别在达芙涅的而后,“白色很衬您。”
达芙涅此时终于冷静下来,她十分确认,卡姗应该不认识她才对。即便她真的是降下诅咒的那个人,也只不过听命于阿波罗罢了。如果这一世,阿波罗能将她的话听进去,卡姗便不会惩罚她的国度。想到这里,她也友善地笑了:“您便是那位善良的女祭司卡姗大人吗?听说您常年为百姓们义诊,一直颇有美名。”
“您太过赞美我了,我不过是为光明神殿下分担一些职责而已。”卡姗想起刚才阿波罗的交心之言,心情很好,主动提出带路,“看起来您有些迷失方向了,不如就由我带您去面见殿下吧。”
达芙涅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达芙涅提出帮她分担一些书本,卡姗友善地表示不必在意,一直把她引到德尔斐内殿。
“到了。”
卡姗突然驻足,鎏金门扉在她掌心缓缓开启,万丈天光倾泻而出。达芙涅眯起眼睛,看着逆光中的阿波罗,他那日冕金冠骤然迸发出强光,烙印在她的瞳孔之中,光明、伟正到令人无法直视。
这是达芙涅第三次见到阿波罗。
在与他四目相接的那一刻,达芙涅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前一世克律塞斯会那么笃定地告诉她“阿波罗很爱她”。
因为他不爱她的样子此刻就展露在眼前。
上辈子阿波罗怀抱着七弦琴温柔吟唱的模样,和眼前这个高大严肃的太阳神,完全无法重叠在一起。
他们是陌路人!
阿波罗那略带威严的声音从内殿里传出来:“尼洛斯的达芙涅,你为什么想要做我的祭司?”
达芙涅直视着阿波罗的金色瞳孔,尽管她感受到一股难言的痛苦灼烧,她忍不住要流泪了,却还是鼓起勇气这样做。她要阿波罗相信她的真诚。“阿波罗殿下,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做您的女祭司,而是要保护我的一位家人。”
她展开一卷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预言般的文字:“这些都是即将发生的事。如果您不信,可以验证——要不了多久,您就会对尼洛斯降下诅咒,使我的百姓痛不欲生。”
卡姗一直默默推在阴影处,她注视着神座上紧绷的脊背。那个连一对一的直视都很少给予他的神明,此刻正用拆解星辰的目光丈量达芙涅的眉目。她袖中的银铃刻着母亲教的安魂咒,每当她心情愉悦时都会发烫。而此刻,它冰冷如死物。
当达芙涅展开写满预言的羊皮卷时,卡姗终于看清阿波罗眼底翻滚的,是比金箭更危险的东西。
阿波罗一目十行地看完它,目光从达芙涅的脸上移开,落在她耳边的月桂花上:“重生?预言?你以为编造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就能成为德尔斐的座上宾?”
他站起身,灼热的光快要把她的勇气烧灭殆尽了。
“凡人,你的谎言比野心更可笑。”
他不信......他果然是不信的。
达芙涅用前世的血泪叩击神明的傲慢,却只换来一句“谎言”。命运的车轮一步步碾轧过来,达芙涅使出浑身力量去躲避,终究还是被压地粉身碎骨。
不,不能再亡国一次了!
决定命运的瞬间,一直被神明和身边人左右着的达芙涅,终于做出决定。她要把一切真相都告诉阿波罗。
“阿波罗殿下是否得罪过爱神厄洛斯?我敢保证,如果您不加以提防,恐怕就会中了他的暗算。”
“什么暗算?”
阿波罗的语气依旧是平淡如水的,但达芙涅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兴趣。她故意没有接话,而是将主动权抛给了阿波罗。他抵抗不了爱神的金箭,就一定会追问下去。
这种双方情感上的博弈拉扯让阿波罗颇为不悦。
他“懂”这种感受是什么,但他并不“享受”,更不愿意为此沉沦下去,变成厄洛斯箭下操控的蠢物。
他和她的周围都涌动着一股股看不见的流线。上辈子,阿波罗的流线想要抓住她的,即便达芙涅崩溃逃跑,他还是想要了解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爱递给她。现在却变了,是她在用尽浑身解数释放自己的流线,让他好奇,去抓住她,探寻她话里的真假。
不得不承认,爱神厄洛斯操纵人心的手段真是高明。
好奇心驱使阿波罗出言威胁:“将你知道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告诉我,倘若让我发觉你有一丝欺骗,我会亲手将你投入冥界。”
达芙涅苦笑了一下,说:“爱神金箭的力量想必您一定听说过。我是重生之人,上一世在金箭的作用下,您爱上了我,并对我展开了疯狂而猛烈的追求。我那时没有和您相爱的理由,断然拒绝了您的爱,没想到却遭到了您的报复。我的国家受到神谴几乎灭亡,而我因为悲伤过度化为月桂。最后,就在这片静池旁......您用一把匕首自尽了。”
出乎达芙涅的意料,阿波罗听完此话后十分镇定。更诡异的是,他的脸上不仅没有担忧,反而是一种露骨的讥讽。
特别是听到“自尽”两个字后,阿波罗轻轻挑眉,而后转过头,饶有趣味地看向面色苍白的卡珊,又盯着达芙涅。
面部表情简直达到了难以自控的鄙夷。
达芙涅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是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阿波罗的反应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本以为他会追问她一些细节,毕竟他并非全知全能的存在,总还有弱点。原来他都知道,那她的消息就没有价值了。
倏忽,他从神座上站了起来,纵身一跃,飞落在她身边,夺过她纤长的白手腕,把她拽到与他脸贴脸的距离。
这么近的注视着太阳神金色的眼瞳,即便是骗子之神的谎言也逃不过阿波罗的审判。
“证明你的话,”他说,“如果你真的是厄洛斯不惜用金箭也要让我爱上的女人,那就证明给我看!”
达芙涅被他眼里的狠辣震撼住。她可不敢忘记,阿波罗现在不爱她!更不允许她戏耍神明!
达芙涅强忍着手腕被捏住的痛楚:“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你,你可以去找厄洛斯对峙。”
阿波罗却越攥越紧,直到达芙涅那洁白的手腕变得通红。
“如果你和他串通好了口供,我质问他又有什么意义?也许是你在洗脱嫌疑?”
阿波罗愤怒已极。
宙斯与勒托做了一阵子甜蜜恩爱的情侣。可他的爱瞬息万变,宙斯迷上新欢,转眼就将勒托母子忘在脑后。愤怒的赫拉疯狂地追杀她们,宙斯也能默许这一切。所有的情变,阿波罗尽数看在眼里,他替自己的母亲不公,也对宙斯的薄情失望透顶。
所以呢,爱情究竟算什么?
阿波罗听到别人吹嘘“爱情的力量”如何神奇时,他随口讥讽了一句,甚至都没有提厄洛斯的大名,居然被他记恨到现在,想出这么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他。
为了一个女人,用神遣这种畸形的手段毁灭一个国家,还抱着一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自尽了?
厄洛斯当他是什么?
想把看不起爱情的光明神变成奥林匹斯的笑话吗?
更可笑的是,这么卑鄙的计划里居然冒出两位女主角,厄洛斯这个疯子,为了报复他简直疯了。
她被他拽疼了,极致美丽的面容变得有些许扭曲。
微微颤动的睫毛挂满了泪珠,泪水却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不肯落下。
她够美。也确实够勇敢,敢当面说出这些话来,想必是不怕他盛怒之下的行为。也有可能像她所说的一样,为了保护家人所以不会害怕。
他现在的心态很复杂,复杂到他想去做一些奇怪的事。
他看着达芙涅,旋即,又把目光转向了卡姗。
卡姗也美。她的美是金色的,她真诚善良,有着阿波罗看中的能力,如果说她才是厄洛斯精心安排的契合太阳神审美的女人,或许更能说得通。
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卡姗,他更愿意亲吻达芙涅。
一股奇怪的力量从他心底里的某个角落炸开了,因为它到来的方式太过奇怪,也让阿波罗明白为什么所有中了爱神金箭的神都显得毫无防备,或者说,防备了也没用。
中箭的方式是从他的心发出,逐渐向外蔓延全身,这完全打破了他的认知。
与其说是中箭,倒不如说是中毒。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中箭时,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停滞了。
厄洛斯展开的羽翼在半空中扇动不开,他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非常缓慢,时间仿佛被放慢了一万倍。厄洛斯优雅地收起翼展,像只白鸟降落在地面上,而后略带顽劣地笑起来。
“不愧是太阳神阿波罗殿下!居然能在中箭的瞬间对我进行反击,把我拽进你的意识海里。要知道连冥王哈迪斯也无力抵抗分毫。”
达芙涅和卡姗都静静伫立在那里,她们是凡人,看不见也听不见。
在这片属于神的意识海里,只有阿波罗和厄洛斯能够对话。
阿波罗放缓了时间,也是放缓金箭侵蚀他的心脏,令他发狂的速度。在他彻底变成爱情疯子之前,必须做点什么阻止厄洛斯这个真正的疯子!
“厄洛斯,如果你需要我为自己的口不择言道歉,我可以立刻向你忏悔并保证永不再犯;如果你需要供奉之物,那么我保证从今往后你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就是单纯地想报复我出出气,我可以任你打骂绝不还手。只要你......”
“只要我什么?”
厄洛斯尝试走过来,却被无形的锁链控制住手脚,他不爽极了:“只要我放弃好不容易控制住你的机会,放弃从今往后让你对我俯首称臣的恭敬,放弃看到高贵自矜的阿波罗像所有蠢男人一样亲吻女人的名场面?”
“厄洛斯!”阿波罗忍无可忍,“适可而止吧。即便我对女人着迷也不见得会像你想象般失控,我有最基本的自制力。”
“那太好了,我的专长就是打破自制力。”
话已至此,算是谈崩了。
阿波罗生气到极点,他反而笑了:“你对爱情就这么自信吗?”
“当然。”
不然你也不会低下你那高昂的头颅,哀求我放过你,厄洛斯颇为得意地想。
“你比我相信中更愚蠢!厄洛斯!”
厄洛斯并未被激怒,反而无所谓地抖掉翅膀上松动的白色羽毛:“你只是在无能狂怒罢了。事实上,除了咒骂你什么也做不了。”
阿波罗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索性也跟他翻脸了。
“动动你的大脑想一想,如果爱情真的存在,你的母亲为什么会背弃丈夫,和别的男人生下了你!宙斯又为什么会背叛赫拉,和我的母亲生下了我!”
“原来你是指这个?”
对于这个问题,身为爱神的厄洛斯自然比他看的透彻,深知爱情不仅有美好,也有不堪。爱情是复杂而多面的,一次也没有奔赴过爱情的阿波罗,不可能有足够的经验理解爱情的酸涩甜蜜。
简而言之,厄洛斯跟他说了也是白说。
他抛下一句:“你只需要知道,人们相爱的那一刻一定是真实的。而爱情就像食物,如果保存不当是会过期的。”
阿波罗应当感谢他,他给了他一份永不过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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