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对于神祇来说几乎毫无感觉，尤其是在太阳神的宫殿。
我把喀耳刻年幼的身躯抱起，让她坐在我的手臂上，她扶着我的肩膀和脖颈，带着害怕地打量我的脸庞，可却始终不敢直视我的双眸。我能理解，我拥有父亲般的血红色眼睛，他能摧毁一切，我也能。
喀耳刻的体温是偏冷的，在我们越过广阔漆黑的厅堂之时，我的身上散发出了朦胧的银白色光芒，像是星辰和月亮照耀夜幕般闪烁着，照亮了我们前方的道路。现在她会觉得温暖一些。
我听到喀耳刻发出了细微的惊呼声，她感到奇妙极了，因为她的记忆里只有父亲和母亲燃烧着走过这里的印象，黑曜石反射后映照出的光亮会让他们沐浴在荣耀之中，而当他们离开后，一切又会陷入暗沉——暗沉，这便是喀耳刻大多数时候所处于的环境。
“我父母从未主动地这么抱过我。”喀耳刻忽然对我说道，“他们也不会为我点灯。”
她还不曾知晓这件事情，我能听见的声音丝丝缕缕，如同永不断线。它们困扰着我，也愉悦着我。因为我从中知晓了所有我想知晓的秘密。
我在太阳神的宝座前停下脚步，然后把喀耳刻放在了宝座里。她从那棕红色的软垫上蹦起，却被我眼疾手快地按住，只差一点儿她就会惊恐不已地跳下这座金红色的宝座。它就像是赫利俄斯的头发和眼睛一样炽热，从永不熄灭的火焰中迸射出万丈光芒。
“不！”喀耳刻提高了声音大叫着，在这一刻她小小的身体充满了勇气，“请您放我下来！我不能如此侮辱我的父亲！他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是的，那又怎样？”
“不！尊敬的赫卡忒女神……”
但她挣扎不过我，宛若赫斯提亚和德墨忒尔挣扎不过克洛诺斯。最后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她父亲的专属宝座上，宛若心碎的瑞亚。
我对这样的孩子极其富含耐心，她的无能为力像极了曾经的我，所以我想要教会她与众不同的事情。我把喀耳刻重新扶起来，为她调整了姿势，使她至少看起来像是惬意地倚在后面又大又高的靠背上。
她哆哆嗦嗦着，脚趾还在蜷缩，望着我的黄眸中依然布满了恐惧。
“那又怎样？喀耳刻。”我微笑着对她说道，“你不止是他们的孩子，你还是个女巫，你很适合坐在这里。将来你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宝座，那或许是我所赠予的。”
“……您在说什么？”喀耳刻听不懂我的言语，她无法理解像她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得到我的赞赏。
我没有多说，只是询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师并抚育你。”
闻言，喀耳刻呆住了，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不能及时地回复我。
此时此刻，夜色悄然降临。
厅堂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伴随着激烈的争吵。我知道是那几位来了，他们带着我早已耳闻的秘密，使我困扰又愉悦。
“再跟珀耳塞伊斯生个孩子吧，赫利俄斯，或者跟我生！我拥有赫卡忒，难道你不曾听闻她的能耐？”
“自从你与珀耳塞斯交合后就变得愈发不可理喻了，阿斯忒瑞亚。你的喋喋不休没有任何意义，你怎么还没嫁给珀耳塞斯？”
“闭嘴，塞勒涅！你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结婚吗？”
“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哥哥，把她赶出去，你居然允许她一直纠缠你。”
“至少我生出了赫卡忒，她在神王陛下那儿备受宠信。”
“所以你怎么还没嫁给珀耳塞斯那个混蛋？”
“……”
那些声音由远至近，而赫利俄斯全程未语，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不屑于理会自己的妹妹和我母亲。
但当他们走进内厅时，每个神祇的目光都被我和喀耳刻所吸引了。我看到我母亲瞠目结舌地望了过来，她还是少女的模样，对我会出现在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月神只是惊讶了几秒，随即朝我蹙起眉头。她头戴新月冠，顶上有一轮金色的光环，衬得那几乎透明的长袍闪闪发亮。我很喜欢她的头发和眼睛，它们都是皎洁的白色，泛着银芒，那跟我母亲的有些相似。塞勒涅是位勤劳的女神，在夜晚里她经常会和我姨母一起工作，所以我们也曾见过面，多数时候她都会展开洁白的双翼，向大地撒下她的光辉。
塞勒涅看向赫利俄斯，他的火焰没有愤怒地烧向已经吓得失声的喀耳刻，自己的宝座被玷污这件事情远远没有我突然到访重要。
赫利俄斯依旧身披紫袍头戴日冕，熊熊燃烧的金红色眼眸微微眯起，它们如同是在打量某件物品般看着我。在被克洛诺斯警告之后，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高傲自大。
不过珀耳塞伊斯没有位列其中，她还在姐妹身边嬉戏打闹着，也许只有在我母亲和塞勒涅离开后她才会沿着水路返回。
“夜安，诸位。”我微笑地朝他们说道，“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们。”
下一刻，我母亲如梦初醒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似乎想要走向我，却纠结地犹豫在了原地。她想起了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语。
“夜安，赫卡忒。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母亲心情有些复杂地开了口。
真是奇怪，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母亲不再讥讽我了。她不曾亲自抚养过我，因此很少会有朝我发泄怒火的时机。如今她以生下了我而万分自豪，并将我当作她最完美的战利品展示给别的神祇，还筹划着要把我像价值不菲的商品一样售卖给其中哪位。
可是那就更加奇怪了，当初我父亲在海底宴会上提出将我嫁给一位风神的想法时，她却强颜欢笑地说我只是一个怪胎，向他表明了拒绝的态度，哪怕她还是在厌恶我。
我回应了母亲：“因为我有事情想要找赫利俄斯商量，母亲。还请您和塞勒涅回避。”
听到这些——尤其是后面那句，我母亲的脸色变了，她还是大家所赞誉的‘可爱的小星星’，却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她想要的尊敬与重视。这时，塞勒涅嗤笑了一声，牵着我母亲的手把她往宫殿外面拉去，她没有拒绝，也没再看我。我母亲忽然变得温顺。
“走吧，你该知道勒托比你更像那孩子的母亲。”塞勒涅将我母亲带上了有着牛角的月车，她们该去工作了，“今晚你的流星必不可少，你已经缺席很久了，阿斯忒瑞亚。”
当她们远去后，赫利俄斯还在沉默不语地盯着我。我不再压制喀耳刻，所以这个小姑娘快速地从宝座上爬了下来，朝她父亲飞奔而去。
喀耳刻的脚步踉踉跄跄，犹如她独自成长的每一个时刻般小心翼翼，她扑在赫利俄斯的脚边，双臂环着他肌肉结实的大腿，在滚烫的火焰中想要往上攀爬。
“父亲，敬爱的父亲！”她用那奇怪的声音细弱地唤道，听起来至少没有厄里斯的那样尖利刺耳，“请您宽恕我的罪过，我不是故意而为，请您原谅我玷污了您的宝座……”
赫利俄斯没有回应他的女儿，他动着修长的双腿朝我走来。喀耳刻被他甩掉了。
我看到那个被忽视的女孩正狼狈不堪地趴在黑曜石地上。喀耳刻呆呆地凝视着火焰燃烧的方向，她父亲的身影被清晰地映照出来，带着刺眼的光亮。如果是凡人见此，他们会瞬间像他一样燃烧，但他们的结局却是化为灰烬。
赫利俄斯坐回了他高贵的宝座，双手搭在两边，他闭上眼睛，目光不再看向任何一个地方。
“你有什么要跟我谈？”他的右手食指开始敲击宝座，接着又换成了左手中指。
在我的印象里赫利俄斯的声音是洪亮有力的，他有时会用一种拖长语速、提高和降低音调的口吻说话，那代表着他使用了预知能力，正在眼见和讲述未来。
未来是奇特的存在，赫利俄斯能够轻而易举地预见，普罗米修斯和墨提斯可以用智慧演算，而我则是随心所欲地编织。我掌控着机遇和巧合，在神祇的天生本领上附带邪恶的魔法，令命运女神为我让步。
我斟酌了一下，简短地对赫利俄斯说道：“你会选择宙斯，即便你犹豫不决的父亲最终还是选择与克洛诺斯并肩作战。”
赫利俄斯依然在用手指敲打宝座。
“仅此而已吗？”
“我不想在这里停留太多时间，所以……”
于是我俯下身来，靠近他小麦色的耳边，在火焰与金红色的光芒中眼见他平淡的神情。
“你从很早以前就在做抉择了，不是吗？”我如幽灵般对他轻言细语，“你本来应该与我母亲结婚，却转而去跟珀耳塞伊斯结合，看来你的预知能力让你保持了理智。”
“但是，它能作出任何改变吗？”
你能改变我所编织的未来吗？赫利俄斯。
将来你引以为傲的能力会被剥夺，作为我送给姨母的孩子的伴生礼物。
会有此遭遇的当然不止你这区区一个。
而你们却什么也无法做到、什么也无法改变，你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未来降临。
这就是我的能力。噢不，能力之一。
刹那间，赫利俄斯睁开双眼，手指停止了敲打的动作。
然后我直起腰来，朝还趴在地上的喀耳刻走去。赫利俄斯的视线紧紧追随着我的身影，他在气恼，他在不甘，太阳被我甩在背后。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赫卡忒。”
太阳神的声音在广阔的殿堂里回响着，听起来不太悦耳，如同乌鸦一般粗哑聒噪。
我问：“这也是预言吗？”
他又不说话了。是因为像塔尔塔洛斯一样不爱说话吗？
与此同时，湍流不急的水流出现在我身边，从中化出一个蓝肤黄眸的美女，焚烧仙女终于从姐妹们的身边归来。我记得珀耳塞伊斯曾在自己和赫利俄斯的婚宴上注意到了我，并说我长得漂亮。现在她瞥了我一眼，抚着被粉嫩的鲜花盘绕的红发朝赫利俄斯走去，像是丈夫一样忽视了自己的女儿。
珀耳塞伊斯是俄刻阿诺斯和泰西斯的众多孩子之一，是一名大洋神女，她的能力在姐妹们中相当突出，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加喜欢可爱的墨提斯。如果墨提斯是喀耳刻的母亲，她绝不会这样对待她。
我把喀耳刻从地上抱起，让她继续坐在我的手臂上，再度询问：“你想跟我走吗？亲爱的小喀耳刻。”
“……”
喀耳刻沉默了，她歪着脑袋越过我的脖颈和肩膀，希冀的目光投向父母所在的地方，就像过去的每一个日夜，她曾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遥望远方的天空和海洋。
于是我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头向他们问道：“我可以带走这个孩子吗？两位。”
赫利俄斯无言，他并不在乎这件事情，毕竟以后他还会有别的女儿。而珀耳塞伊斯则是坐在他的大腿上朝我冷哼一声，在湿润的水雾中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带她走吧，这个没有任何本领的丑陋孩子，我再也不想看见她。”
“来，亲爱的，让我们再来生几个孩子！”
珀耳塞伊斯当着我们的面搂着赫利俄斯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绵长地亲吻着，他们的火势越烧越旺，可喀耳刻眼中的火苗却熄灭了。
可怜的小姑娘轻轻地抓住我的肩膀，把那流下眼泪的脸蛋埋进我的颈窝。她火红色的头发变得更加杂乱，她不像父母那样可以燃烧，但我会教育她许多东西。
“那就带我走吧，尊敬的赫卡忒女神。”喀耳刻哭泣着对我说道，“我会乖乖听话的，真的……”
就这样，我带着喀耳刻回到了奥林波斯圣山，把她安置在了姨母的宫殿。
姨母并没有想到我会带回来个这么小的孩子，对方还是赫利俄斯和珀耳塞伊斯的女儿，不过转瞬间我温柔的姨母就接受了这件事情，她把喀耳刻当作了小时候的我。
在带喀耳刻前往塔尔塔洛斯那里之前，我还得等待瑞亚再生下一个孩子，这次也是个女孩，瑞亚已经为她取好了名字——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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