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不久，男人便醒来了。
孟瑶听见内室传来些动静，拢了拢肩头披着的外袍进去查看。
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修士此时已经端正地靠在床头沉思，长发披散在肩上，深色的双眸在烛光的映照下眼波流转，看得孟瑶呼吸一窒。
这人……长得真是好。
孟瑶开口道：“醒了？”
男人侧头，目光在孟瑶身上扫过，不像打量，倒像是有点……不自在，他开口问道：“抹额，是你摘的吗？”
话刚出口，男人自知失言，拱手行礼正想说点什么补救，孟瑶却直接被逗笑了：“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原本想着你会问我身份目的，结果却问抹额的事。”
所以说这位兄台应该也不是什么古板严肃的人，是件好事。孟瑶不禁觉得放松了些，他对古板教条的人最没辙，在那些人眼里无论孟瑶如何客气那都是礼数不周全的。左右还需要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合不合地来很重要。
“失礼失礼，”男人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在下……忘臣，多谢小兄弟相救。”
这个名字一听就假，不过孟瑶没有计较，道：“我叫孟瑶，是宴客楼的账房，也是个半吊子修士。”
他从矮柜里又翻出一床被子枕头，看看床，又看看地面，来回几趟还是下不了决心打地铺。上个月他刚从门牙子手里连并家具一起买下的院子，原本是一家子住，所以卧床做的宽宽大大，足够两三个人躺。然而地面是最普通的青砖，两天不打扫就会积尘。
孟瑶自小爱干净，在屋子里走动的鞋和外出穿的都不是同一双，想到要睡地板就浑身发痒。
而且眼见着这位忘臣兄台精神不错，不用担心影响伤势恢复，那断然没有孟瑶打地铺的道理了。
更何况，两个大男人挤一挤睡不算事。
他把被褥往床边一扔，看忘臣还呆楞着就伸手推推肩膀，示意往他里面挪挪，然后挥掌熄灭了烛火。
屋里陷入了黑暗。
忘臣的体温偏高，初秋的夜里偏凉，和这人挤在一起，听着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显然是极为舒服的，孟瑶的思绪渐渐飘远，就在他快要会见周公的时候，才想起刚才忘臣问的话。
“忘了这事了……抹额是我摘的……忘臣兄台好梦。”
身边的男人仿佛僵了一瞬，孟瑶来不及分辨是否是错觉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清早，孟瑶还是在往常的时辰醒来，见身边的人还在熟睡，便伸手探探额头。
没有发热出汗，神色放松，依照修士的体格，再过几天就能好得完全。
孟瑶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去厨房煮了锅汤面吃了，再把剩下的汤面盛出端进屋里放到小桌上，孟瑶换上外出的长衫打算去酒楼告假，临出门时想了想，折回来给忘臣留了张纸条才算觉得万事妥当。
街道的情景比起昨天更加的不好，往常热热闹闹招呼街坊的小摊小贩都消失了，时不时能见到一两个烈火纹路衣袍的修士走过，孟瑶低下头避免和他们目光接触，脚步匆匆奔向酒楼。
竹州城虽然不大，但是还是有几座府邸能撑一撑门面。罗府扶持了自家子侄开了家极上档次的酒楼，并且千里迢迢请了书法大家提名。如果是往日，上门的食客必定早早地过来等位，就着免费送的茶水小吃和友人高谈阔论，畅谈一番。
而今天的宴客楼门户紧闭，凑近了才能听到些家具撞击的声音。
孟瑶怔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了不太好的预感，他绕过正门从后院的角门溜了进去，看见罗掌柜在正堂里有气无力地指挥跑堂伙计把桌椅封存好，再用木条把窗户钉死。
孟瑶走到罗掌柜旁边，拱手问候道：“罗掌柜，您这是……”
“嗨呀，孟小兄弟，”罗掌柜勉强提了提精神气，应和了声：“来得正好，待会给你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再去后厨带点东西回去。”
孟瑶道：“恕我直言，罗掌柜，您这是打算……不干了？”
罗掌柜冷笑了声：“就算我想开，那帮子修士让吗？”随后长叹了声：“官府也跟着他们胡闹，为了搜人，居然答应封城。”
孟瑶继续道：“那您可知要封多久？”
罗掌柜：“按他们的说法是，找到人为止。或者看金家什么时候注意到吧。”
孟瑶疑惑道：“要求封城的不是兰陵金氏的修士？”
罗掌柜叹了口气：“来头更大，是温家。”
岐山温氏，仙门百家之首，不久前捣毁了姑苏蓝氏的驻地，蓝家家主重伤。
那昨天救的那位忘臣兄……孟瑶心思百转，脸上却挂上了庆幸的表情：“那我娘家表兄到的还真是巧，昨天晚上到的，看来要在我那住一段时间了。”
罗掌柜道：“亲朋来访是件好事，就是赶上这封城真是不凑巧，他来这边有什么事要办？有什么帮得上的就送信给我。”
“多谢罗掌柜，”孟瑶拱了拱手，神色黯然：“实不相瞒，表兄过来是为了给家母奔丧，大半年前母亲去世，外祖家接到消息便派表兄过来，我遵母亲的遗命外出寻父，所以送了信给表兄叫他来竹州城汇合，没想到信使耽搁了几日，所以直到昨天表兄才赶到。”
又怕罗掌柜疑惑，孟瑶补充道：“外祖耕读传家，家教极严，母亲是外嫁女，顶多在逢年过节通两回书信……”
“节哀，节哀。”话说到这个份上，罗掌柜也不好多问，他指了指后厨，道：“囤的酒肉，蔬果什么的这两天也用不上了，你家既然来了人就要好好招待，你去看看哪些用得上，我让跑腿的帮你搬回去。”
说着又从荷包里点出了这个月孟瑶的工钱，还压了半片金叶子递过去。
孟瑶深深行礼谢过罗掌柜的豪气，虽然知道罗掌柜是看在他一身本事的份上才这么周到热心，但是这份人情不能不领，他叫上相熟的跑堂去后厨选满了一板车，又怕太过打眼，扯了块灰扑扑的罩布盖住才回家。
这么折腾一趟后就已经是太阳当头的时辰了。
孟瑶盘算着屋里的那位也应该醒了，就让跑堂把推车放到门口，看他走远了才推门进院子，顺便把一车的东西拉进去。
然后他看见忘臣只穿着中衣，领口处还露着包扎用的布条，坐在院子里勤勤恳恳地用他的小木盆搓洗衣服。
一位美男挽着袖子，表情认真地清洗衣物，要是被街上的姑娘看见了铁定会感叹一句哪家的娘子有福气，嫁了会体贴人的夫君。
但是这人一看就是没干过家事的翩翩公子，原本洁净整齐的外袍被他折腾得惨不忍睹。
果然，这副不染尘埃的仙人被迫过凡人生活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有趣。孟瑶忍住笑意，道：“早，忘臣兄。”
男人背影僵住，也许是没想到又被人看到了窘迫的一面。他沉了沉气，拿出面见名门望族的冷静，起身道：“多谢孟公子援手，抱歉擅自用了你的东西。”
嚯，这修养，一看就是出身望族，也是孟瑶想象中的名门望族的模样
旭日初升，细碎的阳光撒进略微破旧的院子，却被忘臣的姿容衬托得熠熠生辉，被那双深色的眼眸注视着能给人一种自己是贵客的错觉。
孟瑶心情一下子更加愉悦，顺顺当当地给了个台阶下：“无妨，是我考虑不周，没有留下换洗衣物，忘臣兄看着比我年长几岁，就直接称呼我名字吧。”
他眼神在小木盆上不留痕迹地溜了一圈，又道：“可否请忘臣兄搭把手？刚才去和酒楼掌柜告假，顺便拿了点东西，需要放到厨房存起来。”
“既然如此，孟公子不必客气，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忘臣起身，拉住推车道。
“你看，刚刚讲过不要客气，又叫我孟公子了。”
“是为兄的过错。”
推车上面是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整齐的肉扎，下面还压着几袋粮食，旁边挂了两坛子酒。方才孟瑶和跑堂要两人合力才把东西运回来，男人一手便轻轻松松地拉动，送进厨房。
孟瑶趁机把堆在木盆里面的外袍几下搓洗干净，本来也只沾染了些灰尘，结果被忘臣一洗直接破了几个口子，等干了之后还要缝补。
孟瑶前前后后收拾了一通，然后煮了一壶粗茶和请干完活的男人落座。
他整日里都在酒楼，家里只有几个粗朴的竹杯装茶，眼看着旁边的贵气公子不易察觉地顿了会才拿起茶杯，心里盘算着有空去瓷器铺整一套茶具回来。
“忘臣兄，方才我出门和掌柜的告假，才知道有修士联合官衙封了城，不过竹州城总归是在兰陵金氏的庇护下，应该也封不了几日。忘臣兄……有何打算？”
忘臣眉头紧皱，手指捏住了袖口，沉思半响问道：“城门处情况如何？”
孟瑶摇了摇头：“密不透风，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袖子：”我看到很多袖口处有火焰纹路的修士在巡逻，官兵现在都听他们的调遣。”
忘臣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薄唇颤了颤，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试了几次还是无法。见状，孟瑶明白是他那名门子弟的自尊受挫，主动道：“忘臣兄如果不嫌弃这里简陋，就多住几日吧。”
孟瑶装作没看见忘臣难堪的模样，笑吟吟地邀请道：“忘臣兄伤势不轻，想要恢复还是得多留几日，出门在外总有点不方便的时候。”
孟瑶自小便出来谋生，知道这些贵公子们都看重些什么，遇难时不打听来历，不打听变故，但也要帮他们把自尊面子维护好。
“如果忘臣兄觉得过意不去，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他的话起了作用，男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请讲，我必定竭尽全力。”
孟瑶面露窘迫，不好意思道：“我虽然有灵力，但因为缺乏教导的缘故不懂修行，只能算个半吊子，如果忘臣兄肯指点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有何难？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便是。”忘臣爽快道。
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里子面子都周全了。
孟瑶见茶壶里的水快见底了，起身打算添点热水，余光看到刚才从酒楼里顺出来的推车，又折回来道：“如果有街坊邻居来打听，忘臣兄可以就说是我的娘家表兄，外祖家听闻我娘亲去世的消息特意过来奔丧的，在外人面前也可以叫的亲热些。”
又想了想，道：“忘臣兄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称呼我的乳名，阿瑶。”
男人迟疑：“贸然说令堂去世有些晦气。”
孟瑶平静道：“多虑了，娘亲几个月前去世，他们去云梦打听消息也只会得到一样的结果，而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和外祖家有往来。来这边也只是遵从母亲遗命寻找父亲的踪迹而已。”
忘臣沉默了几瞬，道：“抱歉，节哀。”又问道：“我之前往来过云梦和兰陵城一带，令尊的名讳是什么？也许我知晓一二。”
孟瑶叹气，给自己添了杯茶道：“不知，据娘亲所说，她生下我之后父亲便没了踪影，用的名字恐怕也不是真名，要说特征，也只有‘穿金带银’这一条了。”
“遗命……是娘亲的不甘心罢了。”
“可还有别的亲朋？”
“没有，娘亲早已和外祖家断绝往来，独自一人把我养大。见我有修行天赋，便买来书本企图让我入门。所幸我还是有几分运气，多少学了点手段才没辜负娘亲的一片苦心。”
听见这话，忘臣也不好继续问，便安慰道：“仅凭一点书籍就能入门，修成金丹，可以说是天赋卓绝。”
孟瑶笑道：“有忘臣兄这话，我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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