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例行侠仗义之后,亦天凛站在原地思考许久,忽然说道,“除夕又快到了。”
江南的雪与北方不同,更像是水珠凝成的结晶。它们打在头上,湿漉漉的,即使戴了御寒的斗笠也跟没戴一样。
于是亦天凛干脆掀了斗笠,结果被风雨糊了一脸,又默默戴上。见石崑没回应,他又嘟囔一句。“除夕快到了。”
“?”石崑疑惑地看向他,活像看一个傻子。
亦天凛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石兄,今年也一起过吗?”
“看情况。”
哦,那就是会去了。
已经习惯某人傲娇本性的亦天凛决定不拆穿。毕竟,不拆穿跟石崑过年的几率是百分之百,拆穿了他是真有可能不跟来的!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种事亦天凛早就不做了。
他转而掰起手指,“前些日子,我给孙大娘寄了封信,让她帮我留点年货。就是腊肉、年糕之类的。现在应该差不多做好了……嗯……蔬菜水果我们是需要买些带回去的,毕竟重岩村没这些……对了,要不要再去弄点酒,不是辣酒,就果酒。桃花酒、梅酒选哪个?”
石崑白了他一眼,“与我何干?”
“那我自己选了。”
“……”
于是,整个下午石崑都没看见亦天凛人影。他独自坐在驿站旁的小酒楼里,听里面人叔说书。
“……再说侠隐阁亦天凛,乃天赋异禀之奇才,一年便可与盗王过招,三年击破冥宫、成为少年魁首。如今是他成名第五年,现今江湖谁不知白梅传人亦大侠?!”
“在下虽未与他交往,却有幸同行过几次,对其品行深感佩服,那可真是光明磊落、浩气荡然,继白梅之志,扬荆竹之威……”
石崑听得正起劲,双眼忽然就被蒙住了。头上传来笑音,“胡编乱造,听他不如听我说。”
“我倒不知你会说书。”
“哼哼,我可是跟茶老学了不少。”
接着,亦天凛又道,“马已经牵过来了。我们现在出发,或许还能赶上下一个客栈。”
“你怕了?”
“能住好的为何要在外面吹风?在苍茫城雪没吃够?”
亦天凛的马是照夜白,一身白亮的毛即使在雪里也十分醒目。石崑的与它刚好相反,是一匹没有任何杂色的赤血马。
亦天凛可宝贝他的马了,每次都喂最好的马草,然而他的马似乎不领情,平时对主人爱理不理的。比如现在,它直接避开主人的手,转而把头蹭到石崑边上。
一双眼睛温润地看着他。
很像某人。
石崑也很喜欢这匹照夜白,他伸出手摸了摸,随后看到了照夜白背上的东西。
可能它不喜欢自家主人另有原因。
谁会让一匹千里良驹驮货啊!亦天凛就做的出来。
只见照夜白背上背了一个大箱子,亦天凛最后清点了一番行李。箱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除了之前说的水果蔬菜,还有什么风筝、白兔灯笼、烟花棒、对联……
“重岩村买不到?”石崑不由发问。
“江南的和重岩村的东西不一样。我年年都看那些,都看腻了。今年换个风味。”
“……随你便。”石崑翻身上马。“……赤血也可以负重。……不要小瞧它。”
亦天凛闷笑一声,摇动食指。“没有小瞧它。只是还是让照夜白背吧,它上午竟敢挑食,可见最近的路对它太轻松了。”
照夜白打了个响鼻,以示对主人的不满。
此时,恰好一队戴面具的人迎面而来。石崑下意识拉紧缰绳,好在蒙面刺客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装作没看见地离开了。
“看来石司命不打算这时候抓你回去。”亦天凛说。
“别提他。”
碰上石司命,打又打不过,遇上只能跑,别提多憋屈了。
“江南的人倒没那么怕悲观楼刺客。”
“离悲观楼太近,刺客每天来回进出,自然没那么怕了。即使是悲观楼的刺客,也是需要进食的。”石崑回头,远远遥望了那痛恨的地方——他在里面出生和长大的楼阁。
很多人畏惧它,于是他们将毕生能想到的全部恐怖景象都附注在悲观楼上。他们想象里的悲观楼建立在尸山血海上,旁边是一片荒芜,鸟兽皆无,寸草不生。
然而悲观楼的楼阁是典型的园林。作为四大世家之一的宅邸,石家为其花费了很多心思。
它不仅有鸟兽虫鱼,还有水榭歌台,是个和江湖人、杀手完全不相称的地方。
亦天凛可不会问出“不回去过年”那种傻话,他静静等石崑回忆完,一边用手抹了把雪,一边说道,“走吧,不然过会儿雪就要大了。”
石崑这时才想起来,“我可没说和你回家过年。”
“嗯嗯,你只是跟我顺路。”亦天凛熟练地回答。
他设想的是一路风平浪静,赶紧回去铺好床被然后酱酱酿酿……
可惜的是,这一路并不太平。腊月是许多人的难关,老人、穷人、小孩、病人。
为了活命,或者回家过个好年,土匪、山贼往往都会这时频繁活动。他们为了讨个好彩头,倒不会痛下杀手,只是把一个人全部家当都抢走跟杀了他们也没什么区别了。
“抢人东西说了声不杀你就是行善,那我改天不吃烧鸡而吃素就能自称菩萨。”
土匪被打得四肢着地,无能狂怒,只能指着亦天凛鼻子骂道,“你懂什么!不去抢弟兄们就活不了!比起又抢又烧的那些,我们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旁边小弟们也附和,“对对!你们这些名门侠客,哪懂无名小卒的苦楚。”
早些年亦天凛还会为这些话气愤恼怒,现今他全当放屁。他甩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接把剑抵在那人头上,“哦,那我现在饶你一命,你还不跪下叫爷爷?否则……你们也别想回去过年了。”
他最后说的话阴森无比,带着多年积攒下的杀气。山间小土匪哪见过这阵仗,立马跪下来哭爹喊娘。
亦天凛用剑身抽了他们每人一巴掌,说,“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各回各家。亦天凛也很满意,只想着土匪快把他的事迹传出去,让其他同僚避避风头,结果一回头,就看到石崑略带嫌弃的眼神。
如果侠隐阁的其他人在场,一定会摇着亦天凛的肩大喊,“他表情明明没变!你是怎么看出嫌弃的!”
他就是在嫌弃。亦天凛反思了一下,原地甩了个剑花,刚刚表现太流氓了,得挽回形象。
“咳咳……我们继续出发?”
这时,刚好远方飞来一只信鸽,它带来了其他小伙伴的信件。亦天凛拆开来读了。
“一别三月,不知亦兄可好?我家中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真想请亦兄过来,二人一醉方休。来年开春我们侠隐阁见。”
“是南兄寄的信。”亦天凛说道。
“唔。”
石崑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南飞锽每年都会写类似的信,他听着听着都快会被背了。
“怎么了?有点没精神?”
石崑没回答,但是打了个哈欠。
“原来是困了。”亦天凛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现在困也好,赶紧补觉,大年三十晚上你可睡不成……啊!”
只见石崑一掌把亦天凛从马上拍了下去,赤血适时地抬起马蹄给主人撑腰。他脸颊泛红,怒道,“说了不跟你回家!”
然后马鞭一扬跑远了。
亦天凛只来得及吃尾气,过了一会儿才委屈道。“可你没说啊。”
他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拍了拍白马,“唉,傲娇挺难哄的。你说是不是?”
白马把头扭到一旁,不想看戏精附体的主人。
前几年亦天凛还是很正经的。但他很快发现,过于正经能刷老婆好感度,却不能更进一步,于是果断买了些话本连夜学习,在九九八十一后终于学成出山,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合格少侠。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对于养成游戏的主角更是如此。
啊不……什么养成游戏。亦天凛熟练地把脑海里时不时冒出的奇怪词汇抛到一边,翻身上马。
“小白啊小白,你可不能输给那匹黑的。你主人的幸福还得靠你。”
随后马鞭一挥,原地顿时没了影。
作为二十四孝好男人,亦天凛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他快马加鞭,赶回了重岩村。村里过年气氛浓厚,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春联、挂上红灯笼。见亦天凛回来了,孙大娘老远朝他挥手,扯着嗓子喊,“小亦,你要的年货放你家院子里了!”
“好嘞!谢谢大娘!”
他把照夜白的牵绳往树上一系,抄起袖子开始干活。
首先把买来的年货都要整理进仓库,然后是大扫除、贴春联、做年夜饭。
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沉,红灯笼一一亮起,待到月上梢头时,亦天凛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拍拍手,“大功告成。”
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辣炒白菜、亦家烤鸭、红枣圆子汤、荷塘月色、再配上咸菜、萝卜、腊肠……完美!
最后,亦天凛把买来的白兔灯笼挂在了桌边。
石崑一进门,就和一双红眼正对上。他认真凝视了一番,而后挪开视线,随手一抛。
能接得住暗器的手怎么接不住区区一个……
“这是什么?”亦天凛挥了挥手里兔子形状红色的信封。
正面写了“新年快乐”。
一看还是石崑的笔迹。
“给你的压岁钱。不要误会,我顺路刚好看见了。”
噼啪——这是心花绽放的声音。亦天凛立马扑了过去,嘴角比桌上鱼尾还要高扬,“别说顺路买的,就是路上捡的我都很开心。”
至于上面的字迹,总得给石崑留点面子吧。
可惜乐极生悲,亦天凛扑过去时完全忘了自己刚从厨房出来,身上一堆烟灰。被他扑了个正着的石崑很幸运地中奖了。
衣服被蹭上了油,脸上因某位大厨的动作东黑一块西黑一块。
“你给我把自己洗干净!”
“吃完饭还要洗的,一晚上洗三次对身体不好。”
“洗、洗三次……?!”
石崑脸更红了。刚才是气的,现在是羞的。
最后二人用布擦了擦,都坐到了桌边。
一年里,他们喝酒的次数并不多。侠隐阁最好酒的是南飞锽。亦天凛有时会跟他喝几杯。后来他们各自出门游历,亦天凛就几乎不碰酒了。石崑不用提,次数更少。
谁也不想在睡梦里不明不白地死了。
也就新年的时候小酌几杯。
果酒的气味带点甜,石崑抬手顿了一下,“你不喝千年醉?”
他清楚亦天凛的口味,亦天凛口味比较重,比起甜更喜欢辣。像这样的酒,亦天凛大概率会觉得没味的。
“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千年醉好虽好,喝了再吃其他菜就没味了。”
“满口胡言。”
“我说的是事实。”亦天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而后忽然凑到石崑身前,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吻了上去。
甜腻的酒顺着唇进了石崑口中。
“看。我证明了。我很喜欢。”
只喝了一小口,连一杯都不到,石崑就觉得自己醉了。
晚饭过后的餐桌是石崑收拾,这是他们培养出的习惯。而此时亦天凛也没闲着。他去烧热水。
准备……嗯……
为此他开心得头上火都要冒出来了,只想着烧快点。
窗外鞭炮声一阵接一阵,有点吵,但有一年没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又觉得格外寂寞。二者相比,亦天凛更喜欢吵一点的。
“在想什么?”
“想你。”
石崑一眼就知道亦天凛又在骗人。
光明磊落的少侠是从何时染上口是心非的坏毛病,连石崑都忘了。可能是在给一个伤心人编故事的时候,可能是与敌人斗智斗勇的时候,可能是其他人给他的压力太大了,逼得他不得不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记忆里的亦天凛和现在的差别很大,然而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
人会随着时间成长,初出茅庐就遭受痛击的亦天凛只是比所有人成长都快一点。
快到在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亦天凛已经是一个江湖人人都夸赞的大侠了。
所以在无伤大雅的时候,石崑很少去戳破亦天凛的谎……除非对方太过了。
他喜欢,就随他去做。
“在想什么?”
亦天凛一把将石崑拉到了床上。
石崑嘴角一扬。“想今天一定是我赢。”
“哦,是你赢了。”
认输如此轻易,着实打了石崑一个措手不及。就在他愣神时,野兽出笼,眨眼间两人已经换了个身位。
“你……骗子……唔……”
亦天凛脸上无辜,眼神却充满侵略性,“我没有骗你。”
在亦天凛还是个无名小卒时,他心怀天下,其他人都说他还差点火候。
而当他成为人人仰慕的大侠,其他人都称赞他心有沟壑时,亦天凛却又不想那么多了。
他会救人,会保护良善百姓,可偶尔亦天凛会想,如果哪天石崑累了,邀请他一同归隐,他一定是会心动的。
就像现在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炒炒菜、聊些家常,听着鞭炮的声音入睡,第二天再去父老乡亲家拜年。
亦天凛害怕第二年春节的那段时日。重岩村被毁了,人也少了好多个。晚上听着的不是鞭炮喇叭,而是伤者的呻吟痛哭。
以至于后来过年的那天晚上,亦天凛被噩梦惊醒了很多次。他把石崑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只有对方温暖的身体能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
后来,有很多次,心里有另一个亦天凛说要不算了吧,带上石崑离开这个江湖。
而话每每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他一路战胜了很多敌人,冥宫、朝廷、还有自己。正因为他总是胜了,才有如今的时日。
但是……
如果是石崑主动开口的话,亦天凛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赢下去。
只要一句话……说不定只需一句话,就能杀得他丢盔卸甲。
这一晚上,二人都没能入睡。
第二天,石崑是被雪落的声音喊醒的。夜半时重岩村下了场雪,早上积雪压坏枝头,发出响亮的咔吱声。
身上还算清爽,想来亦天凛已经给他清理过了。
久违的安静让石崑有些无所适从。
忽然有什么东西贴到了他脸上。石崑反射性一拍,拍到了一只兔子……兔子折纸。
亦天凛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又炫耀似的拎出来一长串连起的兔子剪纸。
“我做的。”
“你做这个是要干什么?”
石崑声音还有些哑,所以他开口之后就立马闭上了。
亦天凛认真想了想,“挂在外边?”
其实就是无聊顺手做了打发时间而已吧!
一想到自己现在浑身不舒服,再看亦天凛轻松写意的神色,石崑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气别气,你昨晚不去很舒服嘛……来,我熬了汤~新鲜出炉,热乎的~”
他们做了那么多次,亦天凛已经清楚石崑会在什么时候醒了。算好时间,他就去熬汤,兔子就是在等汤的时候剪的。
“对了。”亦天凛端汤的手故意停下来。“忘了还有一句。”
“石兄,新年快乐~”
石崑红着脸,把头转到一边。
今天也是普通开心的一天。
是新年开始的第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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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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