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过了薄腻的冷汗的手腕，每一个毛孔酗酒般地分泌着千千万万的舌头，桥状的凝固着两个人的两截手肢。
血液里的酒浆一股劲倒流向那只被握住的手臂般的，令狐冲感觉脑筋似也清醒了些，他问：“林师弟，你也是习武之人，手怎会如此冰凉？”
“令狐大侠，任你给人重伤肩臂，再经接骨复位，也不能全然无知无觉罢？”林平之松了松手指，手掌在那段相比剑柄更要刚硬的尺骨上缓缓滑落，第一节的指肉触及了这截硬骨，按弦般地顿了一顿，令狐冲浑身一个激灵，腕子一旋，掌风似电，捕获那只扣往脉门的手，捏了一捏，五根手指束裹着五根手指。
林平之哼笑一声，“令狐大侠正懊悔着养虎为患，是不是？”
令狐冲叹道：“你已然不将自个的性命放在心上，连同世间万物，皆也视若草芥，又岂会管顾旁人的死活，旁人的爱憎？”
林平之道：“那又怎样？”
令狐冲不答，却道：“今日里蓝妹子来瞧过你的眼睛，犹有复明的希冀，不日便遣派一位苗医来给你医治，”他摇了摇林平之那只给自己握得泛红的手，蜜黄色的焰光里，这靠拢的五个指节荡漾着绯色的兰花瓣状的香气，挑起一阵翻涌的酒意，“你若不听话，我便将你四肢也都捆住，瞧你就不就范？”
“你，你敢！”林平之心中猛一跳，又惊又怒，激得脸颊窜起了两片红云，急要将手抽去，一下子扯痛肩肉的伤势，不自禁地轻嘶两声。令狐冲忙松开了手向他告罪，解了林平之的上衫，触目两晕青紫，取出怀内伤药给厚厚敷上，定眼望时，这半褪的中衣几乎和半裸的肌体溶化在一起，仿佛上药只是往雪人的固体上添了几捧雪，于是，本该在手心里的冻红腾跳到了两腮。他心底里又是感叹，又觉尴尬，自家儿的呼吸声要比烧炮仗还要喧嚷了，可他发觉林师弟正屏着气息，脸色僵白，不知在想甚么。
“我反正没一个月好活，你说我敢不敢？”令狐冲径将内心想法说了出来，并无不妥，手上正给绕缠那淤伤的纱布打了个结。
林平之低低的道：“我不是因为眼睛瞎了，才变得今日这般……这般不可理喻。令狐冲，你不会明白的，那辟邪剑谱究竟意味甚么……嗯，你也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他喃喃几句，他抿一抿唇，又道：“你是真善心也好，假好心也罢，可纵使帮我治好了眼睛，我非但不感激涕零，反要倍加怨恨于你。”
令狐冲道：“不说我死期将至，只道你的心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怎么想，难道我要管得着么？”
林平之神色不变，可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张新剥的葡萄肉般的微青色的水皱的脸，葡萄籽大小的**在一室醇馥中发着胀，他抬起手，忍着酸疼往令狐冲脸上摸去，下巴处细硬的胡茬咬住通身的感官，空气也发生着这样尖锐的变形，他忽地全身一颤，低骂道：“你这小贼，你这死人，伪君子，贼汉子……”
令狐冲按下他的手，皱一皱眉，“林师弟，你重伤在身，别再乱动了。”
林平之古古怪怪一笑，“好，你好，你待我很好，有一件事我也不忍瞒你，”他思索片刻，才道，“任我行为稳坐教主之尊，放任一则秘辛在江湖上哄传，说你令狐大侠亲助任我行手刃了魔教那位，不男不女的前教主东方不败，还有他的男宠，是不是？想必那位东方教主，也练就了辟邪剑谱一类的功法罢，你亲眼所见，只怕心里嫌恶更甚。可终有一日，我也会变得那么的……恶心。早知我该刺你小师妹一剑，好叫你痛痛快快杀了我。”他的说这话时，颈子隐隐往后仰了一仰。
“你别咒她，”令狐冲声音发涩，“你自己如想寻死，做甚么非要我来杀你？”
林平之幽幽道：“因为我不该死。而我是真的恨你。”他已然摸清了令狐冲的具体的方位，迟迟地凑近，确认那颈侧犹有脉搏余震的位置，猛地扑过脸，咬出一个血淋淋的印子。
令狐冲几要跳起，一手抵着他的胸口，直直向后一推，另一条手臂放射般同他砸向卧枕的头颅嵌在一处，惯性使然，自己也扑在了林平之的身上。这时，林平之舔了舔唇上的血珠，尝用着粒粒的烂熟的石榴籽一般，珐琅质地的迷醉的光采在他脸上蔓延。
归去来，归去来——
唇舌为这些儿溜窜的血珠磁吸着，这才想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话，一定要给这人一点教训瞧瞧的，往这箍着蜜糖的山楂的脆红上狠狠咬了一口——是比夜光杯里边的葡萄酒还要柔软的红，吟味着从这个多情多恨的器官里滴出来的腥甜，复复反反，非要尝出些相异不可的。唇齿间鱼鳍状的气息摇曳着。令狐冲用双手捧住这张脸，细细地瞧，这水光泛闪的轻颤的唇，像是覆着一种爆竹燃烧的震响，白白的雾气升起了梦的帘栊。
令狐冲唤道：“林师弟，平弟。”
林平之轻轻喘气，“好啊，原来你令狐大侠，竟有断袖分桃之好，怨不得你小师妹移情别恋。”
令狐冲道：“谢天谢地，她与你我皆是有缘无分。”
林平之冷笑一声，只静静躺卧在这个被四道精壮的肢体支撑的空间里，他双目不能视物，别处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觉出腿根处一股膨胀着的灼热，两腮悄悄地筑起三个时辰后的玫瑰味的天色。
腰带似乎不十分的牢固，他绷紧身体，左手给一只比自己多使十几年剑的手牵起，那虎口上的茧子又厚又实，心绪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冷静，这样天生使剑的手，当年不曾指点过我剑法，今日却指点起我做那档子事了。光鲜的系带一道道的扯松，将要触碰原始的赤躯，他蜷了蜷手指，“你便不怕我——废了你么？”
令狐冲微笑道：“若你不愿，适才也能摇首抵抗，抑或伸腿将我踹落，我断不至于自讨没趣。何况你深恨于我，只咬一啖肉，只饮一啖血，便轻易能使你欢欢喜喜的么？”
林平之呛声道：“你与那田伯光当真是臭味相投。”
令狐冲捏了捏这只手，“好师弟，你帮帮我罢。”
“无事献殷勤，果真非盗即奸，”知觉一缕一缕地画描身上的这个人的这一刻的形容，可他们之间实际的相处是很少的，好半晌，林平之脸上飘出一个合欢花样的朦胧的笑，反握住这盖在手背上的掌心，叹道：“好师哥，让我摸一摸你。”
像身体承受烛光般的，肌肉承受着每一片掌心盖落的阴影，筋肉上五个五个的沉陷着檀色的小涡，温软的触感迤逦着最原始的**。林平之不自觉地仰了仰后颈，一串细密的亲吻坠了下来，杨柳岸边点点串串下坠的青色的晓风般的，渐渐上攀至眉间的位置，令狐冲忽然紧了紧他的手腕，“牵动了伤口，是不是？”
“可我很快活，”林平之轻声道，“我这样的人，每生出十分的恨意，才足够滋长一分的爱意，大师哥，你明白么？”
令狐冲闷闷应了一声，“你是故意将话倒转了来说的，幸好我吃多了亏，才听得出来。”
“我还以为，你只听惯了这样的话的，”林平之微微笑了笑，“你死后，我将你埋在爹爹妈妈身畔，好不好？我是没脸再见他们，只好托你在泉下有个照应。”说着，稍重地捏了捏那件物事。
“身后的事，世上哪一个人能完全明白？”令狐冲粗喘着说，半只手抹了抹林平之鬓边的汗水，却见他脸上蓦地淌落两行清泪，那处顿时一紧，琴弦断裂的残影里的白肆流两身。
林平之任着他给自己净手擦身，只是当那双手放到了衣襟上，他的心脏怦怦地分成两瓣地提扯到了两只耳朵上，有些很古怪的不能再熟悉的异响：
这颗只跳了二十年的青春的心脏，和全身处处的骨头磕撞的次数太多太多了，此刻竟抖落着锈迹摩擦的磁磁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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