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被关了两周禁闭。
典狱长大为光火。安迪平时都很顺从,所以他偶尔的叛逆尤为一鸣惊人。被堵在厕所里出不来的威利警卫挨了一顿狠批,而我因为阻拦典狱长,也遭到了他的怀疑。虽然我一口咬定只是巧合,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去找安迪。
不过我相信禁闭对安迪来说不算什么,他大概挺乐意。他就是那样的人。
安迪说到做到。
从禁闭室里出来后,他开始每周写两封信。1959年,州议会终于明白,两百块钱的支票打发不了安迪。拨款委员会决议每年支付五百美元,好让安迪闭嘴。
在此之前,安迪年年和图书俱乐部联系,争取慈善机构捐赠,论斤购买被廉价处理的书籍,缓慢扩充着图书室的书库。这笔拨款终于让他能够重新装修旧图书室,更换桌椅书架,安装吊灯和空调,甚至买来了一台带耳机的留声机。囚犯们都尽可能地帮忙,做木工活、刷新漆、给地板打蜡、分类登记书籍等等。
肯尼迪总统遇刺那年,安迪把臭烘烘的储藏室改造成了新英格兰地区最好的监狱图书馆,并取名“布鲁克斯·海特伦纪念图书馆”。这一年安迪46岁,他的视力有所退步,于是在我的主张下配了一副金丝眼镜。安迪习惯把眼镜戴得很低,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位上了年纪的银行家了。
时光如流水,硌在我胸口的吊坠被磨得圆润光洁。我比安迪年轻几岁,但也迈入了不惑之年。这些年我从典狱长手里拿到的钱攒起来为数不少,我留下生活所需,以及一笔紧急资金,剩下的全部捐了出去。而在安迪开始帮助狱友取得高中文凭后,我受到启发,也开始挑选心细手巧的犯人,教导他们医护技能,并定期在监狱里开展医学常识科普讲座。虽然犯人们考不了执业医师证,但这能让他们出去后找个更好的工作。医务室的设备和药库也在我的努力下得到了升级,条件比先前要好得多,现在犯人们甚至能照X光。
最好的一件事则是审查变得严格了起来,典狱长谨慎考虑后决定停止器官走私,我终于不用摘取犯人的肝或肾了。这不是因为典狱长敬畏法律或者良心发现,而是他找到了更方便、更安全的敛财手段。
这是一种名为“外役监”的制度:让囚犯到监狱外面伐木、修桥筑堤、建造贮藏马铃薯的地窖……听起来似乎是狱政感化的一大革新。于是典狱长一时风光无两,他应邀到新英格兰的每个扶轮社和同济会去演讲,他的照片甚至登上了《展望》杂志。
从伐木、挖水沟到铺设地下电缆管道,都可以看见典狱长大人在里面捞油水,中饱私囊。无论是人员、物料,还是任何你想得到的项目,都有上百种方法可以从中揩油。而由于监狱囚犯是廉价奴工,寻常建筑公司根本没有办法竞争,他们全都怕极了典狱长的外役监计划。因此,手持圣经、戴着三十年纪念襟章的虔诚教徒塞缪尔·诺顿,从馅饼盒里收走了一个又一个厚厚的信封,然后宽宏地从手指缝里漏出投标项目。
在这期间,安迪是典狱长养的会报税的小狗与沉默的合伙人,监狱图书馆就是押在他手中的人质。典狱长心知肚明并且也充分利用这点。每一桩买卖背后,到手的每一分钱都由安迪入账。黑钱从他的手边像污水河一样流过。他把钱送到现实世界,等它们回来时,干净得宛如清泉。
“可笑的是,刚进来时我是个刚正不阿的老实人,进了监狱却大骗特骗。”安迪自嘲地说,“但这是一笔交易。我帮他洗钱,他允许我建图书馆,帮别的犯人拿到高中文凭。”
“而且你只负责洗钱,不是诈骗。”瑞德在一旁帮腔。
“高压135,低压89……嗯,还算正常。但还是要多注意。”我读着血压计里水银柱的高度,“身不由己嘛。杀人的可不是刀。而且多少算是功过相抵了吧?”
我和安迪熟悉后,连带着他那一圈的朋友都熟稔起来。我渐渐发觉了他们的可爱之处:瑞德对许多事有深沉的思考,吹得一手好口琴;海伍德文化水平不高,会把“大仲马”念成“大种马”,但他诙谐幽默,很讲情义……他们从模糊的蓝灰色剪影,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会嬉笑怒骂的人。
“最近来了个新小伙子,朋克青年,摇滚小子,自大得不得了。”瑞德边说边笑着摇头,“老天,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
这个新犯人叫做汤米·威廉姆斯,刑期两年,罪名是非法入室盗窃,长得很像两年后一部漫画的主人公鲁邦三世。他是个职业小偷,有个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也许他怕妻女流落街头,又或者孩子长大后不认识他,总之,汤米请求安迪帮他拿到高中文凭。
正如其他许多人一样,汤米后来非常喜欢安迪。安迪协助他重新复习高中修过的科目,然后通过同等学力考试。同时他也指导汤米如何利用函授课程,把以前不及格或没有修过的科目修完。
汤米可能不是安迪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但他带来的巨大影响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根据我的多年观察,安迪有一种大多数犯人所缺乏的特质,那是一种内心的宁静,甚至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认为漫长的噩梦终有一天会结束。他从未像其他犯人一样,在一日将尽时,垮着肩膀,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牢房去面对另一个无尽的长夜。他总是抬头挺胸,脚步轻快,好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样,家里有香喷喷的晚饭和亲朋好友在等着他,而不是只有食之无味的蔬菜、马铃薯泥和一两块肥肉……以及墙上拉蔻儿·薇芝的彩色海报。
但那个隆冬的傍晚,冷风在外面怒号,探照灯在牢笼的水泥墙上划出一道道移动的长影。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出门撞见安迪坐在走廊的候诊椅上。
他独自坐在那儿,整个人埋没在阴影里,看起来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听到动静,他两手发抖,转头望向我,仿佛被重重打了一耙,而且正中眉心。
“我可能真的是无辜的……”他失魂落魄地说,“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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