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与妖族已经多年没有明面上的往来,太阴山脉是斩断九州与四方域的天堑,除却各宗门轮换的少数看守,倒是无需守卫,而两族战场是一片大致靠近太阴山脉尽头的荒原,也被称为罡风原。相传在万年前,渡劫期尊者在此焚杀魔族亿亿万,造就了此地恶劣环境。顾忌此地,两族各退避八千里,视为约定俗成的战场。即便化神强者也要全力飞行一个月才能看得尽头,对于金丹期元婴期的小家伙更是无边无际,空中有着两族设立的禁制,不过化神期,根本无法在此地御空。多年相战,平原早就被鲜血染成了荒漠,杀意与死气浸染的土地上寸草不生,也酝酿出了奇特的地形,天生隔绝神识探测的灰色雾气终年不散,细微的风声从未断绝过,应了“罡风原”一名。唯独好点的是灰色雾气的深处会生长出外界不存在的灵草与毒兽,却也使得边境越发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距离尚有百里,便能看见绵延的防守线,脆弱不值一提的木栅插入土地,划分出属于人族军队的领域。该说不说,大多是筑基练气,甚至不及筑基练气,无望修仙之路,来罡风原搏一搏出路,寄希望能在罡风原有所奇遇,或是多杀几个妖赚善功换取丹药的,要么就是凡人皇朝遵仙宗命派来“流放之地”的人。跨越过这道边境线,才到修者的营地,在进入战场前,各门派皆会在此汇合一次,做足准备。
修者营地由一位炼虚期以上修为的修士守护,为出战的修士们守卫后方安定,一般来说是宗门大比排行前五的各宗门十年一度轮换,据灵溪所说,三十年前是摇光峰主值守的。摇光峰主之后,天机道人也在这里驻守过十年。她一样曾经来过几次,只有润玉向来不爱出门,一般会用别的短期任务推掉这种需要长期外出的任务,此次还是第一回到两族边境。
她是这么说的,但萧炎倚在栏杆,抬眸看一眼润玉,却怎么都不觉得后者像是第一次来。
润玉的神态实在是太平静太从容了些。
他们寻了宗门固有的驻地扎下,准备修整之后再进入战场范围,恰好遇到了花宗的修士。比起北斗仙宗,其实花宗距离更远,大概是来得要早。花宗虽然以“花”为名,皆是柔弱的女修,但遵先代祖师命,宗门门风相当强势,世代备战。单见其门中长老与天璇峰主九幽关系甚好便可见一斑,很可能从宗门大比结束之后就转来了罡风原。至少萧炎举目所见,确实有不少宗门大比见过的熟面孔,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年轻的修士们大都带着伤势,但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炼,像极了磨砺过的刀锋,气质却已经和宗门大比截然不同。
至少以萧炎来看,若是现在再举办一场大比,真不好说胜者是谁。他记得掌门之前说本次宗门大比有些紧迫,似乎是提前了的?那可能还真是道宗不小心打乱了花宗的安排。
休息过一夜后,北斗仙宗修士次日早上启程。出发之前,各自被叮嘱一番。灵溪抓着牧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比起能否收获什么,更多是对小徒弟安危的忧虑,倒是牧尘一直在安慰她没事的师父你放心。往年都有五成的折损率,北斗仙宗略微好点,但也没有好太多。人族与妖族双方强者都不会进入罡风原,心知肚明的由小家伙们彼此征战。但润玉毕竟是合体期第一人,身份不同,如果萧炎求救,他还是可以强行降临下来撕开灰色雾气去救的……最多就是很丢脸。
——不过如果萧炎遇到危险,丢脸不丢脸倒也是其次的。
润玉如此决定的时候,萧炎也打定了主意,让润玉救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进入罡风原之后,同门也三三两两分道扬镳,各寻方向。灰色雾气浓郁起来,逐渐遮挡了视线,原本能看到几里之外的修士们一个个都成了睁眼瞎,连半里之内都难以顾及。萧炎悄悄尝试了一下外放神识,出发之前,他刻意测试了自己的神识极限,现在大致能探出半里距离,但受灰色雾气所压制,眼下进入罡风原,大概也就能维持二十尺,但顶着灰色雾气探出神识似乎也能是一种抗压训练,他便没有收回,即使是二十尺也已经比一般元婴要强出太多了。牧尘邀请了他是否要同行相互照应,都被他拒绝了,他现在身上秘密有点多,就算是友人最好也不要牵涉进来。
在马上就要看不见背后营地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出一道破风声,黑发紫衣的女修擦着灰色雾气自战场的方向掠入,挟莫大气势,如撕破天际的流星,骤然坠落于地,急匆匆的进入道宗的驻扎区域,不知道在忧心些什么,周身气势阴沉,颇带着急,多一眼都没看脚下的年轻修士们。
本来就隔着远,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萧炎却无端感觉到一种异样。他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心中的怪异感却越发浓了。
“那是?”
“好像是道宗的驻守长老?貌似他们前两天换了个人来……”正准备走不同方向的牧尘也停下脚步,不太确定道,“北斗仙宗值守过了,天命门换班了……那就是道宗的?……莫不是去救人了?”
两个人的视线一齐移向前方,灰色雾气依旧弥漫不散,并无被大能者强行撕裂的迹象。
人形为先天道体,妖族大都会化作人形修行,由此,凡人口中畏之若虎的妖其实跟人没有太大区别,最多就是习性不同,表现各有差异。
但战场上相遇,却没有对错之分。
也不知道该说萧炎运气好还是不好,偌大一片罡风原,茫茫然不见边际,撞见灰色雾气毒兽或是踩进险地的概率都远比遇见妖族大,但他不提毒兽,妖族也是能连续撞见的。分别是脱兔族和烈行豹族,脱兔族不愧其“脱兔”之名,虽然是个金丹中期,但被击败之后跑的很快,一下子就没影了,萧炎愣是没追上,烈行豹妖则被他所杀。
感觉上跟杀魔兽没什么区别,反正萧炎松开尚且残留着火星的指尖,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他就一直在罡风原中磨砺自己,不像是花宗的年轻修士还需要频繁离开战场调整状态,他简直如鱼得水,甚至回想起了当时混太阴山脉的那一个月,胆子也很大,就敢不断深入其中。他对妖族杀心不算重,但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两个月下来,受了几次伤,但神通都用得纯熟了许多,手法越发凌厉果决。当然,意外也是有的,比如第十天的功夫,那个跑掉了的脱兔族带着一群脱兔回来寻仇了。兔子是很弱小,但兔妖就不一定了,萧炎被生生追杀出去三百里,然后才发现身上被兔妖贴了芨草的果实,芨草无害,就跟走在路上沾了苍耳没有任何区别,他当然也没有任何察觉,但脱兔喜食芨草,对其味道极为敏感,这是仅属于脱兔一族的追踪方法。
很危险,但也很刺激,总而言之,要学得东西还是很多的。
第二个月的第二十七天,灰色雾气依旧伸手不见五指,风罡越发激烈,割得皮肤刺痛。
萧炎在傍晚机缘巧合之下踏入了一处迷阵,灰色雾气笼罩之下,神识探测不远,迷路迷了半天回到原地,他无计可施,最后摸出了自己曾经那片迷毂叶,也不知道怎么用,最后病急乱投医的引火点燃。
迷毂叶燃烧的烟雾朝着一个方向飘去,稳定而持久,不受灰色雾气中不断变幻的风所影响。他索性循着烟雾走,出了迷阵……却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灰色雾气在这里散去了,千尺山崖蜿蜒下,一个人身蛇尾的纤弱女子靠在深黑色的石壁边。若非亲眼所见,萧炎几乎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太过稀薄的气息像极了浮在河面上的稻草,随时能被河水淹没,根本不值一提。
——问题是罡风原最多不过丘壑之地,为什么会有落差如此大的山崖?
还是说地形盘旋往下,他已经走到地下来了?
“人类,”他还在想这个问题,石崖之下,女子睫羽微动,慢慢的张开了双眼。她生得美丽,有一种身居高位的雍容气质,但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望过来,却清明而疲惫,有什么在其中跳动。她望着萧炎,无悲无喜,启唇的声线很轻,像是耗尽了力气,“你也是来杀吾的?”
“不。”萧炎退了一步,“我只是路过。”
脱兔一族看起来也楚楚可怜,萧炎不会手下留情,可是面前的蛇尾女子气息奄奄,他却没有必杀之心。他不介意和妖族战斗,来此地只是寻求生死决战磨砺自我,但对屠戮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弱小没什么兴趣。也许其他修士发现白捡的妖族战绩会大喜过望,不过他有润玉,也不需要这些。所以,虽然有点困惑,但他察觉到了对方很是警惕,就没准备久留,看了一眼就准备走了。
然后,在将要召唤出赤霄剑之前,他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石崖的蛇尾女子。
“哎……?”
蛇尾女子面无表情的和他对视。
萧炎有点麻了。
在那一瞬间,他分明感知到了对方身上异样的波动,是……异火。
他没认出来是哪种火,可哪种都一样,他炼火为丹,炼化异火是最快,也最没有后患的进阶方式了,吸引力不必多言。可是,如果对方是个正常妖族也就算了,他可以抢的毫无心理负担;摆明了是个重伤虚弱,很像是不知为何流落此地,缺乏反抗之力的妖族,他却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真不太能去无端伤人。
但让他这样离开,他也做不到。
斟酌考量只在刹那,萧炎索性转过身,郑重道:“阁下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不知可否做个交易?”
虽然已经深入了边境线少说三千里,不过,他大致还分得清方向,眼下仍是靠近人族的一侧,对一个妖族来说,怎么着也算不得安全。对方一照面就问是不是来杀她的人族,看起来都不太像是来罡风原这个地方历练的?
“交易?”蛇尾女子凝视着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情,她淡淡道,“你可知吾为何会来此?”
“……?”
“是上古的盟约,吾应仙门之诺而来此。人族狡诈,背弃誓言,道宗失信,何况汝类。不必白费力气,此地已然封闭,吾坠日后,边境将为战场,盟约不再相续。”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一个普通妖族能说出口的。
萧炎难免提起了几分认真:“阁下此言不留情面,不似凡俗,不知可否请教您来历血脉?”
“吾名——美杜莎。”
萧炎一愣,眼瞳微微收缩,顿时凛然。
润玉的权限对他开放,只要萧炎想,就可以知道很多常人不知晓的隐秘。比如……妖族是母系氏族,因最后一位飞升修者是当时的女王美杜莎,此后每一代妖皇都叫美杜莎,至如今,已是美杜莎十五代。
十四代妖皇早逝,十五代妖皇先天不足,修行缓慢,王庭衰微。
可先天不足的妖皇也是妖皇,为何会以重伤的姿态出现在罡风原——还是靠近人族的一侧?
人族狡诈,背弃誓言,道宗失信……
边境“将为战场”,难道此时不是战场吗?
就算萧炎是傻子,他也能意识到自己好像卷入不得了的事情中了。
“原是妖皇陛下,失礼了。”他退后一步,整了整衣袖,“我是北斗仙宗天玑峰下弟子,萧炎,见过妖皇陛下。”
妖皇漠然的看着他,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自然也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完全是随便他去留的姿态。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其他修士,大概会为了能够击杀妖皇的大功劳感到狂喜吧。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就像是人总会觉得自己梦见过类似的场景,有某种奇妙的既视感让萧炎并不想对面前虚弱的妖皇动手,他没有迟疑的继续道:“妖皇陛下久留此地实在不算安稳,不知您对我宗态度如何?我持有天玑峰主信物,可以召唤峰主……”
妖皇眉峰一簇,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你能呼唤天玑?”
萧炎:“?”
你为什么一副跟润玉很熟的样子?
“也是,确实是听闻他有一个很宠爱的弟子……不必了。”妖皇拒绝了他的提议,语气还是冷淡的。但说实话,比起之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话纯粹是为了发泄怒火,现在发现萧炎是润玉“很宠爱的弟子”之后,她对萧炎态度其实已经好了不止一筹,“吾血脉崩溃,只是此地环境特殊吊着一条命,你召唤你师父来此亦是无用,若让天玑破开此地,吾登时便会毙命。”
萧炎:“……”
血脉崩溃是什么意思呢,不同于人族,妖族的修行以血脉为根基,凝结灵源,在修行中会不断淬炼血脉,以此提升实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妖皇的血脉崩溃,所有的修为顿时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溃散殆尽只是时间功夫罢了。
——但是,如果妖皇死在这里……
“说来也是奇怪,亲卫尚且不能寻得吾,你居然能走到此地。”妖皇没什么好心情的低语了一声,她是有些困惑,但都快要死了,也不是很想费心去追求答案,素手微抬,掌心突兀的浮现出了一道枯褐色的火焰,“你想要与吾‘交易’的,是此物罢。”
是的,妖皇手中浮现出火焰的同时,萧炎的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像是被磁石所吸引的金属,牢牢黏在上面,动弹不得。
之前一闪而逝的气息他无法辨认,但现在妖皇都召唤出来了,他当然也能辨认。这道形状如巨龟,浑身布满尖锐火刺的褐色奇异火焰……那是龟灵地火,纵然有灵之名,但在妖皇手中小小一缕,却带着如刀锋獠牙般的锋锐感,在妖皇手中焦躁的涌动了几下,
说不想要那是假的,但妖皇现在还在用火焰续命呢……
萧炎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艰难的拔出目光:“您分明是蛇人一族,体属阴寒,为何会炼化异火?”
虽然不知道妖皇和润玉是什么关系,但很明显,看在润玉的份上,妖皇轻轻触碰着龟灵地火,倒是不介意为他解释几句:“吾母为蛇人,父为玄龟。吾母逝去,为维系吾性命,吾父将玄龟传承之火寄于吾身。看在天玑份上,吾坠日后,你可以带走它。”
“……不,可以先不用考虑这个问题。”萧炎阖了阖眼眸,难得的犹豫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指尖不知何时冒出的青色火苗,迟疑再三,最终还是慢慢道:“妖皇陛下,我说不定有个办法可以帮到您……您听闻过血脉觉醒吗?”
*因最后一位飞升修者是当时的女王美杜莎,此后每一代妖皇都叫美杜莎(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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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妖族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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