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第四天,林迁雨从梦中醒来。
梦里她回到自己幼时的家。那是种朦胧的,泛黄的感受。烟火气里的家,从小巷子里走过,街坊邻居的窗户里传来或炒菜或聊天的声音。然后她打开家门,看见仍然年轻的父亲和母亲。
看见这一幕时的她猛地从梦中醒来。惊起一身汗,她从床上下来,感觉有种在云朵上悬浮的虚无感,脚下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林迁雨倒了一杯冷水,感觉自己勉强活过来一点。
林迁雨四岁时父母离婚,那时他们仍住在弄堂里,生活不算美满,不过也过得去。但林迁雨现在知道沪城的弄堂绝不是什么没钱住的地方,恰恰相反,静安的一套老房子可以轻松卖出几百万的天价。母亲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那套房子,和父亲离婚后她卖了房子搬到了这里,从此这所房子只有她们两个人生活的痕迹。
现在连两个人也没有了,只剩下她一个。空荡荡的家里,林迁雨坐在床上缓和了一下头疼,楼下传来拖鞋走动的声音,看来母亲难得回来。
父亲离开后,母亲似乎一心扑到了工作上。小的时候还不明显,等她自理后母亲不在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许哪天她就再也不回来了。
林迁雨收拾好下楼,这层郊区的二层复式洋房空下来将近一般的房间,里面的灰能积起一厘米厚。但比那个三十平的原来的家宽敞太多了,只有这份宽敞才能让人逃离禁锢,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
母亲似乎做好了早饭,速冻小笼包和冲泡咖啡和白粥,像是十分钟就能解决掉的那种。
林迁雨在饭桌边坐下来,和母亲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桌子。两个人就不认识似的地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
林迁雨突然开口问:“今天又有事情?”
不然没理由做速冻早餐,母亲应该更喜欢蛋炒饭。
母亲点了点头,说:“有个外省的工程,要去的话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林迁雨毫无意外地点点头,她夹起一个汤包,发现没用力外皮就破了。
然后母亲开始照例询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啊,学校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啊......林迁雨例行公事般地回答,母亲虽然对学习成绩有点不太高兴,不过总体上还算满意。
既然如此,下一次少压一点分的话,说不定她还能夸一句自己努力呢。
虽然也不需要就是了。
盘问完后母亲像是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收拾了点东西便匆匆离开。林迁雨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碗粥,吃完早饭,把屉笼刷洗好,碗筷放进洗碗机。林母的咖啡杯尚留余温,林迁雨看着洗碗机轰鸣起来,心里恍然觉得刚才的小笼好难吃。
没有汤的小笼吃起来像是一块面皮裹着一块肥肉。
可惜她也只有这么种选择了。母亲对她在物质上从不亏欠,不然也不会因为觉得她洗碗累就买台几千块的洗碗机。不过林迁雨觉得母亲的白粥比小笼好吃得多,尽管它们在价值上并不相等。
不过她两者都不需要罢了。林迁雨适时又犯胃病,把刚吃进去的早饭全吐了。
林迁雨听过母亲说,她和父亲没有本质矛盾,她一个人抚养林迁雨也是她自己要求的。林迁雨问她为什么,从来不迟疑的母亲这次短暂沉默。好半天她才说,像是没思考完。她说:只是不爱了,仅此而已。
因为爱所以在一起,所以因为不爱就分开了。
所以林迁雨从心底里对爱情害怕。她惶恐,焦虑,恐惧,她知道爱情不过是荷尔蒙的作用,是麻痹精神的毒品,只会越来越有耐药性和成瘾性。
但是她好孤独。
所以要个朋友吧,做个朋友就可以。不说爱,爱太廉价了。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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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叶知秋同样感到很困。
月考成绩单通过小道消息流到了她妈的手里。已经晚上十二点整,母亲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叶知秋已经开始感到疲倦,凭良心说她这一个月决没有躺平哪怕一点,在市重点中学的理科班上学,周围的一切自然会卷起她自动向前。但很明显,母亲并不满意,她甚至很失望。
“当初就不该让你上这个学校,我听说你们学校全是谈朋友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干什么不行?还有你,别整天惦记着玩了,你都十八了——”
“妈!”
叶知秋感觉心火越烧越旺。她忍无可忍之下反驳道:“我已经很努力了。”
“叶知秋你摸着你自己良心说,你好好学习在哪了?你班主任已经跟我反映你上课情况了,还有你当那个班长也是不务正业,就这么喜欢赶着当冤大头啊,花这么多时间花在学习上还有啥事啊?”
争吵间门被钥匙扭开。脚步声传入叶知秋的房间,她在夜里闻到了酒味,这让她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传进家门。
“吵吵吵吵整天他妈吵什么呢?”叶知秋的父亲挤进房间。母亲像是找到了新的发泄口,一串连珠炮似的语句从嘴里喷出:“你看看你生的养的好女儿?在学校连个平均分都考不到,整天就搞她那乱七八糟的事情,唱歌,写小说,上课睡觉就是不想学习!刚才还和我顶嘴呢,也不知道是学的谁,我哪天就该去你班级里问问哪个捣乱的把你带坏了——”
“我没有!”叶知秋打断,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几个名字,“你自己生的养的不好就罢了,哪能怪别人?”
叶母郝清涟的脸都气白了。父亲叶建业身上带着酒气,醉醺醺地问:“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叶知秋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耳朵里嗡的一声响,她看着她爹的眼睛,突然有种被摄了心魄般的感觉,就只是呆呆的站着,不敢动也不敢不动,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你出去吧,知秋这么大了,也是要面子的......”
“屁!她再怎么大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小孩子不打懂个屁的道理。面子是自己赚的,老子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也不知道你他妈整天在家整啥了——”
“叶建业你什么意思?就你一个人辛苦是吧,我照顾知秋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这么管一下啊——”
又来了。每次从她开始,然后战火烧到他们两个身上,一个酗酒的父亲,一个精明的母亲,这就是她的家每天的日常。
脸上疼的像在滴血。叶建业喝了酒就不分轻重,她好像半张脸都失去了知觉,外面的争吵逐渐升级,进入了例行的翻旧账阶段。叶知秋感觉很苦恼,但更累。
外面一个瓷器落在地上,碎了,碎声似乎触及到叶知秋哪根神经,堤坝终于溃决,她趴在桌子上哭起来,眼泪浸湿了刚写的稿纸。
“她说:你要灿烂,小朋友,你要灿烂,你不要被任何困难打败。”
“其实她的意思是,不灿烂也可以的,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灿烂,你熠熠生辉。
你笑着,使黑夜奔逃。”
你灿烂,你熠熠生辉。
叶知秋拿了把美工刀在自己手腕上比画。叶知秋的手指很长,手背因为晒而有些发黑,但是手腕内侧白得出奇,青色的血管显现出来。中考前的种种难受在此刻又爆发。为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了。
但她还是很难受。她困在自己五平米的小房间里,其中的两平米是床一平米书桌一平米书柜,她就困在这块地界里,在小房子里,一家人的命运就这么捆绑着一群困在沪城的可怜人。外面父母在争吵,于是她想拿着美工刀问,死了会怎么样吗。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不过叶知秋自觉自己是个胆怯的人。
她照镜子,发现照不出笑容,于是把嘴角用手推起来。可是好丑啊,苹果肌不会因为它而用力,酒窝反而因为这场暴力消失,右脸红得充血,她看着自己的样子,一边哭一边笑。
镜子里的人,她看起来好累啊。
所以睡吧。
睡醒了,黑夜就逃走了。
也包括苦难。
于是叶知秋没费几秒就深深睡去。
叶知秋觉得父母也是爱的,只是他们爱错了地方,爱成了恨。
叶知秋轻轻念: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所以她想要个朋友,甚至也想要一个爱人。即使她内心感到恐惧,即使她的心已经遍体凌伤到了不能再修复的程度。
但是,如果再幸运一点就好了。
最起码,她想要个朋友。
她许下愿望,说,希望放完假上学后,说上话的第一个人以后会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梦里她做了个美梦,她看见一串文字活了过来,说,请把我们组装成正确的样子吧。
叶知秋在那一堆横竖撇捺中试了又试,随后她看见一行字:
它说:
“你所寻之物就在你身边。”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母亲给她道歉,说昨天太粗暴了,不过妈妈也是为你好。
父亲给她做了她爱吃的面,一句话也没说地出门去了。
叶知秋笑着说没事的,我现在开心极了。
她透过窗户往外看去,蓝天上仍然挂着一轮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月亮。热气起伏在脸上,连带着伤都显得不那么痛了。
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受到温暖的时候,其实她只要一点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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