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大卫以后,玛雅才从大卫口中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
她知道升起的是太阳,飞在空中的是鸟,在屋檐上睡觉的是猫,也知道走过自己家门的人都是谁。
大卫好像无所不知,不论玛雅问什么,他都有答案。
玛雅很羡慕大卫。
她羡慕大卫可以在外面行走;羡慕大卫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但她更羡慕的是大卫总能笑出来。
被打了可以笑出来;拿的钱少了也能笑出来;即使什么事都没有也能笑出来。
可是玛雅笑不出来。
她的爸爸不喜欢女人和他对视,所以在家里她和妈妈都是低着头说话。
她的爸爸不喜欢孩子比他要高,所以妈妈总是和她说,低下头再低一点,想要不挨打就不要抬头。于是低下头再低一点,身子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的爸爸最不喜欢孩子不听他的话,如果他说早上起来前要做好早饭,玛雅就必须要做好早饭;如果他说回来的时候家里必须要打扫好,那玛雅就必须在早上的时候打扫完家里。
小的时候她打扫的速度很慢,经常在爸爸回来前还差一点没有搞定,那个时候爸爸也会打她,但母亲会在她被打昏之前站出来,抱住爸爸的手哭诉,她会说孩子还小只是不习惯,让爸爸不要那么生气。
那,这是爱吗?
玛雅不知道。
虽然大卫经常告诉她很多她不知道的事,但只有这些事她从来不会问大卫,她只会听大卫抱怨父母的行为,然后在心里说好羡慕你。
好羡慕你。
羡慕你的所有,你经历过的一切,羡慕站在我面前笑着的你。
可是更恨只会羡慕的自己。
好恨自己。
但玛雅从不说出口,她只是看着大卫,盯着他的侧脸,然后学着他的表情微笑。
和大卫关系更好以后,大卫偶尔会问玛雅关于她家里的事。
他问的最多的是问玛雅为什么从不走出家门。
玛雅说:“因为爸爸不允许。”
“你爸爸不允许你就不出来了吗?为什么?他说的话是什么一定要听的东西吗?”
玛雅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卫的问题。
她思考,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去思考,然后想起大卫说过的词,“习惯”。
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从窗户里看这个世界;习惯每天呆在家里不出门;习惯自己的世界只有这么大,即使她已经长大,早就能在爸妈回来前解决好一切,可她却从没想过开门,走出这个房间看看外面。
玛雅沉默,她终于找到自己的答案,可张口却只能说:“嗯。”
那天过后大卫很久都没有来找她。
玛雅不知道是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数了一次又一次,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一次又一次。
在意识到大卫和自己关系变差的那天,大卫又来了。
他敲着窗户,给玛雅看他手上握住的东西。
那是一块木板,上面刻画着很多玛雅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你家。”大卫指着木板中间的方块说。
“这是我学习的木匠家。”他又指指另外一个方块。
“这是你家对面的餐馆,旁边的旅馆,周围的路和外面的野山。”隔着窗户他的声音很模糊,可在玛雅听来却是刺耳的。
“今晚去那座山吧!我会等你的!玛雅!我会一直等你的!”大卫放下木板离开。
玛雅站在自家的木门前,她驻足良久,最后第一次自己打开那扇门,那扇门后是大卫用不熟练的技法刻画的木地图。
第一次,玛雅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决定站在门外。
她看到了只能在窗户里看到的太阳、小鸟、人群,听到了往日模糊的声音。
她抬头,刺目的阳光让她的眼睛湿润。
她意识到,自己哭了。
玛雅拿着木板跑回家,把它塞在屋子里的长木柜下。
这是爸爸给她定做的生日礼物,他说自己的房间太空,总得装一些东西,他问玛雅想要什么。
玛雅记得当时的自己低着头,看到了客厅里的柜子,就指着它说,想要这个。
虽然当时的她什么都不想要。
那天玛雅看着目的地很久。她想了很多,她不知道大卫会不会真的等她,也不知道出门会面对什么。
爸妈总会和她说外面是可怕的,有很多玛雅不了解的东西在外面,玛雅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但他们从不会告诉玛雅外面有什么,他们只会说那些话,然后关上门锁上窗户,让玛雅自己呆在屋子里。
所以那天晚上,纠结许久的玛雅最后还是离开了家。
她照着自己的记忆,在夜色中来到那座野山。
星空在头顶闪烁,她看到圆圆的月亮在夜空的正中间。
好美啊。
她想。
玛雅和大卫在野山上聊天,她听大卫说星星,说晚风,说月亮,说很多很多白天发现不了的东西。
最后他们约定,下一次还要来这边见面。
回去的路上玛雅很开心,她觉得自己终于理解大卫了,理解他为什么一直在笑,理解他的美好生活。
可当她看到坐在屋里黑着脸的爸爸后,她又觉得,理解也不代表自己能成为大卫。
那晚爸爸狠狠揍了她一顿。
那是时隔好几年后的第一顿打,当时的玛雅虽然被生活压弯了腰,但她却不熟悉疼痛,那些被打的过往随时间封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时候,所以当时的玛雅在接受第一个巴掌时完全被打懵了。
可是爸爸不管她的感觉,他只是扬起手挥舞着,借此展现自己的权威。
一下又一下,疼得玛雅大哭起来,她问为什么,爸爸却只是在打他。
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妈妈,可妈妈只是捂着脸哭。
她的叫喊声,爸爸挥舞下来的巴掌和拳头,混杂着妈妈哭泣的声音,这就是那晚玛雅最后的记忆。
在那之后,玛雅每次外出去见大卫回来后,都会被爸爸暴揍,就算出门前足够小心,回来时依旧要挨打。
她身上的伤越来越重,即使妈妈每次都会给她准备药膏,但伤口一直在叠加。
可她还是会出门。
她会打开门,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踩着崎岖的小路来到野山上。
她会坐在野山看月亮,看星星,听大卫说自己一天的故事。
然后在心里哭泣。
随着次数变多,玛雅身上的伤再也遮挡不住,她发白的皮肤上全是紫青的伤口和大大小小的疤,那个时候大卫开始问玛雅,他问玛雅你爱自己的父母吗?
玛雅问他,什么是爱。
玛雅不记得当时的大卫是什么表情,身上的伤口太多,只是忍耐就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
虽然数不清的殴打早已让她习惯疼痛,让她在被打的时候只是流泪而不发出声音,可疼痛永远不会消失,而比伤口更疼的是闷闷的胸口,说不出口的哭诉,那些东西好疼,好疼。
药膏不够用的时候,玛雅就会告诉大卫自己要休息几天。
大卫会沉默,隔着门板抽泣。
最后他总会问玛雅,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离开。
离开可以去哪里?
大卫没有答案。
离开后自己可以做什么?
大卫隔着门板。
离开后我会怎么样?
大卫只是在抽泣。
大卫什么都不知道。
玛雅明白了,大卫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也不知道以后会成为什么。
但玛雅知道,至少此刻,呆在这个家里,她依旧可以感觉到爱。
那些弥散在家里的空气全部都是爱的味道,虚无缥缈的,遮住人双眼的爱。
玛雅拒绝了大卫的请求。
她还是会偷偷出门,回来挨打,在地板上昏迷,在晨光中醒来。
她知道,这就是自己全部的人生。
这,就是自己的全部吗?
不,这怎么能是自己的全部。
诞生是美好的,出生是值得庆幸的,她还没见过白天的城镇;没看过候鸟迁徙;没摸过猫咪的绒毛。
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不了解的东西,这被殴打的日常,绝不能是她的全部。
这不能是她的人生,不能是她的未来,被关在房子里的生活绝不是她的一切。
她还想用健康的身体奔跑在宽阔的大地上,去感受风、感受阳光、感受每一天的快乐。
她想站直身体,去看与自己平齐的所有人。
这怎么能是她的全部。
这。
绝不能是。
她的全部。
于是在某个夜晚,走到大门前的玛雅,第一次折返走向厨房。
在那个夜晚,她切断了现在的全部。
“所以我,杀了他们。”玛雅挠着自己的胳膊,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一个简短的故事,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她无法忘记的故事。
她坐在凰曦柔的对面,眼睛盯着她们中间的地板。
她在想,听到这个故事的凰曦柔会和她说些什么呢?
她会打她,骂她,说她不懂得感恩,还是说她心思狠毒。
可是父母死后,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何为活着。
她突然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只是行走,但现在的自己才算活在这个世上。
世上的风、世上的雨、世上的阳光、世上的人,此刻的她离这些如此的近。
她感激自己的存活,也会在面对爸妈尸体时恨自己的存活。
活着好难。
平衡自己的痛苦好难。
削减自己的罪恶感更难。
她把父母埋在最喜欢去的野山里,在那个晚上最后看过一次夜空后,她便再也没有走出过家门,只是呆在父母的房间里祈祷着自己的消失。
许愿大家忘记他们,许愿没有人记得他们,可是内心深处却又渴望大卫永远忘不了自己。
她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可恨的人。
“所以我坐在这里可以吗?”
凰曦柔的话在耳边响起,玛雅这才注意到对方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
她和自己之间还隔着一点距离,对方像是担心她情绪不好,所以没有靠得太近。
玛雅有些害怕,她想拒绝凰曦柔的靠近,可心里却觉得这是否就是自己迟来的惩罚,所以她点点头,接受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凰曦柔只是伸手像她母亲那般温柔地抱住她。
她的身躯和自己一般大小,可此刻的玛雅只觉得她就像自己的母亲一般。
这拥抱就像每次晨间她给予自己的拥抱,熟悉又温柔,让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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