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分的风很是惬意,吹净了夏日残留的最后几丝燥热,都城郊外潮意纵生,小只小只的蜻蜓纷纷掠过青草。
俨然是一场大雨将至。
薛今朝兴致恹恹地放了帘幕,倚在车壁上闭目,不过须臾便开始昏昏欲睡。
“郡主?郡主?”
迟迟未得回应,霜降躬身钻进马车,又唤了一声:“郡主!”
思绪还有些恍惚,薛今朝索性换了个姿势半躺下来,懒洋洋地问道:“人跟丢了?”
霜降摇摇头,神色复杂极了:“没有跟丢,只是…只是那马车停在了四娘子的庄子前头。”
四娘子?
都城家中行四的女娘多了去了,住在郊外乡野间庄子的可不多啊。
薛今朝倏地睁开眼,眸中澄澈净明,寻不到半分困乏。
“程四娘子?”
“是。”
庄子坐落得偏僻,往日差来送吃食衣物的人都说,无论何时,此处皆是静悄悄的,若非知道住了人,怕会以为是座荒院。
但——
薛今朝挑开侧帘,凝眸一瞧。
追了许久的马车横停在不远处,零零散散几个仆人杵在紧闭的院门前,为首的老管妇抻着腰似是要硬闯。
好生热闹。
如果没记岔,月前惊蛰来禀报之时,程四娘子染了风寒高热不退,重病下未见程家派人问过一句。
是以今日虽知这辆马车是程家的,她也没料到会一路跟到这儿。
但转念想了想,把那该死之人送到如此不起眼的庄子里,确实既隐蔽又安全。
这一遭,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薛今朝轻嗤一声:“霜降,去东边。”
“郡主,这就走吗?”
“走什么走,跟了这么久的线索。”
费解归费解,霜降仍是依言驭着马车绕到了东边林间,停稳后忍不住开了口:“那郡主您……”
“你先回府,晚些让惊蛰来处理车。”
话毕,薛今朝径直下车,熟稔地拆了马与车舆之间的绳子,踩着马镫利落上马,身形玲珑,裙摆飞扬。
“马就不用管了。”
山风渐起,夹着丝丝湿意吹进了院里。
看向郁郁天色,程少商不自觉地滞了滞脚步,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是感慨万千。
回府后,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那位有缘人。
“来人,接四娘子上车。”
狐假虎威的老媪只差没将“嚣张”二字写在脸上,恍若当家女君的作派语气,惹得程少商心头闷得慌。
“不必拉我。”
她不知如何发作,朝老媪扔下披着的锦被,就自顾自地往院外走去。
老管妇也让她这一举动整懵了,旋即反应过来了,抓着尚好的锦被跟了上去,骂骂咧咧地道:“四娘子也不必怪谁,只怪你品行……”
“吁——”
马蹄声逼近,掀起滚滚尘土,好巧不巧遮住了众人的视线,也打断了老管妇没说完的话。
女音如玲珑般剔透,不难猜出这位扬鞭打马的,是女子。
细沙四起,程少商下意识地抬袖掩面。
恍惚间,有人笑了一声。
“当真是对不住,诸位,我许是走岔路了。”
声线清越,宛如潺潺涓涓的流泉,将沉重的气氛划开一道小口子。
程少商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盈光婉转的眼。
美眸的主人望着她,青丝如瀑,肌肤赛雪,般般入画的眉眼不施脂粉,哪怕只一身白衣,哪怕她见过的女子甚少。
她也敢说面前这女子,仍是这世间难得的美人。
杂草丛生的乡野,凭空长出了一朵矜贵养出来的娇花。
“你…你是哪家的女娘!”李管妇回过神,面色不虞地吼道,“走岔路了怪你自己,别在这拦道!”
嚯。
还挺横?
薛今朝挑眉,没再看程少商,目光移向了李管妇,无所谓地笑起来:“你对你家女公子无礼,罚不罚你,她自有定夺。”
“但对我无礼,你有命听吗?”
程少商怔然侧眼。
衣裙看上去比她的还要素,发髻也是最简单的样式,最亮眼的还是腰间那枚玉佩,只是隔得远,瞧不真切玉佩的成色。
这人懒散地握着缰绳,气势却突然变了,像雪原里呼啸的寒风,倨傲又凛冽。
李管妇心虚地挽挽袖子:“你…你这小女娘,吓唬谁呢?”
皮笑肉不笑,薛今朝翻身跳下马,慢悠悠地走过去:“是不是吓唬,做不做得数,你若要用命来一试,今朝也奉陪。”
今朝。
有点熟悉的名字。
李管妇没把人对上号,正要上前嘲讽,下一秒,被程少商的话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今朝…薛今朝?清平郡主?”
前朝戾帝生性多疑,忌讳辅佐过两朝帝王的薛老将军,在其携儿孙入长安城后,下令屠杀。
万幸二房嫡子薛珩因成亲未入城,逃过此劫。
百年将门,仅留一脉。
说起这薛家,历代家主皆是骁勇武将,开朝的万里江山河川,本就有一半是薛家军在戎场生杀中打下来的。
便是只剩薛珩一房与五千部曲,也有在群雄逐鹿的乱世中,另择文帝为新君的底气胆识。
天下大定,文帝登基后,薛珩因从龙有功,受封丹阳王,官任大将军。
都城中高门贵府、百年世家盘根错节,但除了皇室宗亲之外,家主享封王盛誉的世族,只有薛氏。
父亲是百战定太平的将军,母亲不仅是文帝义妹,更是江都首富裴家的嫡女,一座座后山结结实实立在了薛家这一脉的嫡女薛今朝身后。
裴妙当年追随薛珩南征北战伤了元气,极难怀有身孕,后来有了薛今朝,是拼着命生下来的。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薛今朝投了好胎。
当时作为薛珩夫妇唯一的女儿,连帝后都异常喜爱,封了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娘为郡主。
清平郡主,名唤今朝,小字绥绥。
薛今朝八岁那年,在皇宫里把几位公主皇子暴揍了一顿,一战成名。
众人都以为薛大将军的仕途,要断送在薛家小女娘手中了,结果圣上只是骂了薛今朝几句,没有多责怪。
传言说,薛今朝年幼就长得好看,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饶是脾性泼辣的越妃,也时常派人接她进宫住两日。
即便,四年前薛珩携妻远赴漠北戍守,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薛今朝,每日仍在王府与宫里来去自如。
依旧还是都城里权贵显要的小女娘。
而面前这位小女娘,虽衣物首饰十分朴素,但走近后,一眼便能瞧见那腰间缀着的玉佩。
是块成色极好的玉石所造,上头明晃晃地刻着一个字——
绥。
看清这个字后,李管妇抖着腿险些跪下:“清…清平郡主啊,是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您高抬贵手,别跟我计较了。”
薛今朝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脸上却是一丝动容也无:“计不计较的,你归你家女公子管教,同我说做甚?”
李管妇直冒冷汗,想再辩解一二,望了望她的脸色就又咽了回去,一改适才的嚣张跋扈,俯首等着程少商发话。
明里暗里好似都在帮自己。
程少商不由地多看了她几眼,心下很是不解,上前敛衽行礼:“郡主……”
“我这人没那么多礼数。”薛今朝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明媚的眼尾飞翘,“既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府吧。”
顿了顿,她继而道:“怕是要下雨,女公子还是先上车吧。”
“……”
程少商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记忆至今,从未见过这位远近闻名的郡主,也从未有人会对她如此在意。
亦或者,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偏心于她。
山风拂过,惹得她不禁咳了声。
薛今朝睨着她的表情,莞尔笑起来:“怎么了?”
旁边站着的人都傻眼了。
这郡主…唱戏的吗?
将将板着脸,感觉抬手的下一秒就要打人了,怎么不但没动手,还换了副样子,温温柔柔地同程少商说起话?
程少商沉默了一会儿,疑声道:“郡主可是…认识少商?”
“第一回见。”
“那为何会出现在此?这处庄子离都城甚远,并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
言下之意就是,你到底有何企图?
别说李管妇,便是程少商的贴身侍女莲房,听了这十分逾矩的话,也为自家女公子捏了把汗。
谁料,薛今朝并未动怒,甚至眉梢都没皱一下,笑着答她:“是我记性差走错了路,倒是无端让你起了疑心。”
这话说得很是直白,反倒让程少商有些无所适从,局促地低下了头。
“再说下去,落雨怕是又有寒气,女公子还是先上车吧。”说完,薛今朝顺势替她推开了车门,若有似无地朝里头瞟了瞟。
空无一人,却有股酸臭汗味飘入鼻间。
福至心灵地看向旁边的草堆,薛今朝接着道:“女公子不必忧心,我只是觉着同你有缘,才多了几句嘴,望你见谅。”
程少商受宠若惊,想解释,但人家骑的马,要真下雨了受寒的哪里会是坐马车的自己?
没再多耽搁,她踩上了车辕:“少商多谢郡主。”
木门合上,便彻底隔开了外头与里间的交流。
望着程家渐远的马车,明明亮亮的眸子染了几分黯然,薛今朝轻哼了一声,嘟囔道:“一样的鬼精……”
还真像。
再接触接触是否会更像?
敛了敛神,薛今朝提起裙摆,正欲一脚踹开草堆。
“来人,搜马车!”
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循声回头,程家的马车被一支军队拦停在岔路。
看第一眼,薛今朝还不禁有点咋舌,这是都城哪位将军的手下,每人皆是黑甲在身,骏马在胯。
比圣上的亲军还显威风。
然而,她再看第二眼,黑甲兵蓦然从中分开,现出一个姿容极佳的年轻男子,神情陌生,可那张俊美异常的脸。
倒很熟悉。
熟悉到她瞧一眼,心口结痂的旧伤就跟着疼起来,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疼得想要掉下泪来。
但薛今朝没有。
哽着喉咙收回目光,她转身就重新上了马,夹住马腹迅速上前。
天光渐沉。
年轻的将军高坐马上,墨眸宛若深冬檐角垂冰,没有不耐,也没有其他情绪,又冷又尖,居高临下地望着马车。
半晌,他冷声道:“女公子当真敢被搜车?”
有何不敢?
车内的程少商正要答话,耳熟的节奏声从后方袭来,车帘倏然被吹开大半。
她看见,薛今朝纵马疾驰而过。
这位传说中的郡主,究竟是何种心性脾气,她无从得知,对她究竟是何态度,也难揣测。
但看得出,她的马术极好。
急停的马儿高高扬起了前蹄,寻常女娘定然是会惊惶失色,便是都城的郎君大抵也会露怯。
可薛今朝很冷静。
冷静地牢牢拽住缰绳,冷静地稳停在马车前。
然后,冷静地开口:“好久不见,凌将军。”
大家晚上好!周末愉快~~
解锁新文,很多伏笔和细节等待大家细细品味~~~
期待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传说中的郡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