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穿堂,掠过程少商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她甚至能想到今夜过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牢牢不放地牵住她,再也不会有人在舆论漩涡中为她替身而出。
程少商撑起身来,第一次想在对她惯来薄寡的世情中留住些什么,于是认真地唤了声:“阿姊。”
薛今朝凝眸看过来,张牙舞爪的小狗此刻偃旗息鼓,有着不合时宜的清澈。
那种清澈,让她恍惚觉得程少商似是什么执拗的婴孩,倔强得非要她拿出蜜饯摸摸脑袋才罢休。
她的发丝沾了汗水贴在脸颊两侧,手指紧紧扣着木凳边缘,杏眼湿答答地望着自己。
是与记忆里的袅袅截然不同的脆弱无助。
反而,有点像曾经的凌不疑。
与同辈的烂漫天真相比,他们更像是一棵笔直寡言的松,骨子里都透着坚毅,宁折不屈。
薛今朝静了很久,像骤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我与少商相识不久,的确不如夫人…自幼管教。”
刻意加重的二字听得萧元漪脸色一白,程少商也闭了眼,等候着最后的判词。
“但我心我行,澄如明镜,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我薛今朝从不在旁人言语里认识我想结交之人,我只信自己所识之人。”
薛今朝蹲下身,握住了程少商的手,轻笑起来,嗓音清越:“是我有幸与少商结交,她敢爱敢恨,我很喜欢,这便够了。”
程少商豁然抬头,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里,此刻盈满了笑意与偏爱,彻底将她周身的冷意驱逐散尽。
她听见她说。
“少商…是都城顶好的女娘。”
天色染了浓墨,伴着猎猎长风,屋宇外头站着的人衣袂泱泱。
桑舜华看向身侧的薛今朝,锦衣上的孔雀纹勾了金线栩栩如生,玉颈修长,面上却似覆了层琉璃。
不知怎的,她蓦地想起从前,那个提笔洋洋洒洒写下长篇辞赋的小女娘。
彼时薛今朝还有些稚嫩,误信袁善见之言,错把自己认作了教书夫子,谦逊地行了拜师礼。
然而如今不同了,薛今朝的举手投足有着上位者的殊荣威严,拂去和颜悦色的表象,内里冷得拒人千里。
桑舜华缓过神,犹豫着道:“郡主…成长了许多。”
薛今朝不动声色地僵了一瞬,大方回望,从容地勾唇:“夫子也觉得我变了吗?”
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称谓,桑舜华怔了怔,一时之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人心易变,我亦如此,但您在书院的照拂关怀,即便清平早已不复年少,此情谊也亘古不变。”薛今朝说得坦荡。
“不瞒您,当年入书院我不为学识,今日来此也不为叙旧。”
桑舜华看了眼屋内床榻上的程少商,想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是为了嫋嫋?”
“今夜造访,只为少商。”薛今朝目光添了些柔和,答得干脆,“我的确变了许多,但不曾喜欢说谎,主厅所言句句属实。”
“是以那日乔迁送珊瑚树,也是为嫋嫋添彩。”桑舜华登时醍醐灌顶,不解地摇了摇头,“可为何是嫋嫋,你们二人分明不曾有过交集。”
“从前,是为了全自己的执念,适才仿佛有些不一样。”薛今朝顿了顿,望向室内。
程始忙前忙后地徘徊在床边,程止喋喋不休地嘱咐医士再轻点,连萧元漪也神色担忧地站在窗边。
没有生离,没有死别。
薛今朝抬眼瞧了瞧万里无云的天,眼神怅惘。
也没有下雨。
是与那夜截然不同的结局。
她收回了视线,倏然笑了笑:“淋过雨便总想帮旁人撑伞,我只是…想拉一把从前的自己。”
冷风扑来,抖擞出早春的涩意,吹得薛今朝青丝凌乱,将将迈出程府的门槛,喉咙中翻涌的锈气逼得她停了一瞬。
霜降焦急地站在马车旁,快步迎了上去:“郡主。”
薛今朝眉心狂跳,额角也跟着发痛,只当是提前离开药浴的反噬,深吸了两口气,摆摆手:“你先回王府,我去找袅袅说说话。”
心下一紧,霜降磕磕绊绊地劝:“今日时辰有些…有些晚了,郡主不若明日再去?”
薛今朝沉默了半晌,道:“这次没晚。”
……
山中朔风愈猛,死在凛冬的花藤隐隐冒出了新芽,附着在未曾落灰的铜锁上,掉漆木门的缝隙里传出来深厚的玉茗暗香。
薛今朝是孤身一人来的,但好像只限于她最初的计划——
瞥了眼身后的林木丛,她皱了皱眉,语气却是平和,还带着点儿不自知的无奈:“堪舆图都记牢了?”
听这话,暗处屏气凝神的凌不疑便知露馅,心里反倒松下大半,利落地挪步现身,轻点了点头:“都已安排妥当。”
临近破晓时分的天边无云,寒风趋缓,卷起残枝沙沙作响。
薛今朝闻言回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抬指勾了勾耳边乱发,淡淡开口道:“廷尉府那么多事儿,怎么还有功夫一路跟到这儿?”
“我……”凌不疑的眼睫颤了颤,墨眸仿佛湿淋整夜一般,眉宇间也隐隐生出些许潮意,“都城近日不太平。”
我很担心你。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万府阴差阳错的夜谈后,让凌不疑意识到了一件事。
程少商曾直言,他若偏要勉强便去勉强,何故来为难薛今朝。
望着不远处神色自若的人,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在这副极美的皮囊面前,天地霎时草衰云淡,万物都失了色。
薛今朝自出生起,养尊处优数载,瞧她一眼就知这是贵人中的贵人。
四年前,命途不顾这位贵人的哭喊与悲恸,将锈钉生生嵌入她的心头,积年累月,她或许早已不知痛。
可他知道,那凿钉入心的有一锤,是自己亲手敲下去的。
哪怕心有眷恋,有情意,他很怕那份执拗勉强会把有些东西拖得冗长,更怕薛今朝因此困于其中。
凌不疑苦涩笑起来,与心上人天长地久的混在一处,这本是惶惶人间给予他为数不多的幸事。
偏偏…步步都错。
种种因果,除却能见上薛今朝一面,旁的所有,他都不敢再求,也怕再求下去。
这种难过远比他在四年间设想的,更加伤神诛心。
终究是他当初,先负了她。
“肖世子蠢蠢欲动,能太平才有鬼了。”薛今朝并未察觉凌不疑的情愫波动,上前将锁头取下。
“既到这了,便进来吧。”
半山腰建造的别院不大,回廊四合中种了许多山茶,大片大片的艳色平增不少盎然春意。
凌不疑第一次来这儿,目光攀过院墙、石阶,最后落到了主屋。
他下意识四周环顾了一圈。
虽无人,但无论是需要悉心照料方可存活的山茶花,还是干净整洁的廊道窗棂,都表明这处院落是有人常常来打理的。
只是,为何此刻,主屋仍亮着烛灯?
今日让梁邱飞传信,思前想后仍放心不下薛今朝,他便循着人一路到了程府,再辗转来到此处,也没见薛今朝差人来燃烛。
理顺完衣裙,薛今朝领着凌不疑走到房门前,轻轻一推,声音更轻:“再过几日,就是二月十九了。”
凌不疑的步子顿住,屋里陈设太熟悉。
方桌摆着都城女娘爱吃的玫瑰奶糕,左右两侧木架放置着许多烛台,中央白墙上挂着的画卷,是所祭之人。
寥寥几笔丹青水墨勾勒,粗略端详也知是位尚未及笄的小女娘。
凌不疑指尖开始发麻。
二月十九,是薛今夕的生辰。
“白鹿山上有座寺庙,我前几年去的时候遇到一位高僧,瞧出我心神不宁难以入睡,便问我有何夙愿。”
薛今朝一边说着,一边点了三根香递给凌不疑,广袖垂落,露出瘦削的腕骨。
“你知道的,我从前不信释道,但也许是那日雨势太大,也许…是我还未曾遇到过绝境。”
未经苦楚,不信神佛。
坐落于白鹿山山顶的普陀寺掩在雨雾中,几乎要看不清。
弘灵大师撑着油纸伞站在薛今朝身侧,道:“阿弥陀佛,这般倾盆大雨,施主不若入殿?”
薛今朝湿了大半的衣裙沾了泥,发髻也凌乱松散,姿态仍是一派雍容典雅,双手合十着躬身,徐徐解释。
“大师莫怪,我不信释道,佛陀肯容我于殿外停留,已是大恩,这般狼狈入殿,身心皆是不敬。”
弘灵大师愣了愣,旋即浅笑道:“施主身在天地间便是众生,天地如何,你便如何,佛陀自会庇护众生夙愿得偿。”
那日,是二月十九,薛今夕离世后的第一个生辰。
雨水从伞檐滑落到薛今朝的额角,汇入眼皮欲坠不坠的泪。
薛今朝很想说,失去的东西是回不来的,任千百种法子都挽回不了,岁岁年年都只是在提点醒,自个儿只为恨活着。
夙愿终是不得偿,或许就是因为她不信释道,不入天地红尘。
如果真得神佛垂佑,也好。
拜别弘灵大师后,薛今朝每逢二月,便会回白鹿山为薛今夕求四十九盏长明灯。
神佛在上,她只为薛今夕求。
“希望袅袅下辈子莫要再为王室贵胄。”薛今朝转身又燃了三根香,熟稔地插在了香炉里,拜了三拜。
“也莫要,再遇见我这样的阿姊。”
凌不疑的心被灌进了寒风,疼得他彻底被撕裂开。
这人越轻松谈及旧事,他越能清晰感受到,这几年她看似锻造得铁石心肠,却是被完全敲碎了背后的脊骨,不得已伏身。
日夜更迭,薛今朝在不断地求生与赴死里苟活。
求生是为了逝去的亲人,那慷慨赴死的又还剩谁呢?
浑浑噩噩地上完香,凌不疑抖了抖唇,艰涩出声:“袅袅的事不怪你,她有多喜欢你这个阿姊,你不会不知。”
“不怪我?”薛今朝哂然一笑,漂亮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灰飞烟灭,“为什么不怪我呢?”
“一身功夫拦不住一根箭羽,贵为郡主不能为王府做点什么,自以为妥当,到头来,就是因为我…才走到了这种死局。”
她连她的墓都不敢涉足,只有勇气在这半山腰处的别院求神拜佛。
薛今朝喃喃道:“你说不怪我,可我要如何面对袅袅呢?”
重逢至今,这还是凌不疑第一回真切感受到薛今朝的痛。
她声音没有大起伏,也没有落泪,甚至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可他就是看见了,看见她平静近乎冷血的外衫剥落,显现出明晃晃的痛苦来,一颗心被反复戳烂,血肉模糊。
看得凌不疑的眼眶泛出酸意,他再忍不住,伸手抱住了薛今朝。
动作其实逾矩,但又因他的小心翼翼,莫名有些虔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头滚动:“真正该在悔恨里度余生的,另有他人,但如若你一定要怪谁,才愿意去山顶看袅袅。”
“今朝,你怪我吧。”
过了很久,直到望着烛火的眼睛酸痛了,薛今朝才突然回过神一般,毫不费力地挣开这个怀抱,哑然失笑:“你这是何必?”
“你还记得陛下为我取字的那日吗?”
“记得。”
凌不疑当年被文帝接回来后,养了好长一段时日,到薛今朝叫他乳名“阿狸”都快习惯了,文帝终于想起给他取字。
按理说,取字是由嫡亲长辈来,也就是凌益与霍君华。
奈何一个已然神智不清,一个别说是取字,凌不疑对他的厌恶可谓有目共睹。
文帝亲自揽过这事,他本就将凌不疑视如己出,这表字便按照皇子的来,都是子字辈。
然而,真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命人拟了不下二十个字备选,什么好的寓意都想给予这位失而复得的十一郎。
后来之所以定下“晟”,是因为薛今朝。
小郡主等了又等,还没等到舅舅赐字,火急火燎去了崇德宫,在诸多福字里果断捻出一个字。
九岁的薛今朝拿着宣纸摆在凌不疑面前,笑吟吟地邀功:“阿狸,这是我帮你择的字,子晟。”
凌不疑眨眨眼,跟着她念了一遍:“子…晟。”
“对,子晟。”薛今朝笑得更欢,拖着尾音道,“凌子晟!”
“你说‘晟’,是光明。”凌不疑的声音很轻,似是陷进了回忆里,“从那以后,你便很少唤我阿狸。”
薛今朝定定看着他,拿不准他为何提起这事,只是感慨。
年少两人有过太多羁绊,真心裹挟着情意疯长,发现这份美好掺杂着丁点儿欺骗与动摇后,才会痛不欲生。
如今再提,到底还是很痛。
“我并非是想以此搏你心软。”凌不疑自顾自地开口,语气里有着少年将军被生杀打磨过的沉稳,“我只是想同你说。”
“你若要自责,也该有我的一半,今朝,我会帮你查出真凶,替袅袅报仇,也会陪你一起迎丹阳王他们回城。”
凌不疑红着眼眶伸手,攥住心口的衣襟,哑着嗓子低声道:“凌子晟……”
“有一半是你的子晟。”
大家晚上好!明天小年,终于放了几天的假~~好久不见!
本章朝商持续上大分,也正是从这夜开始,绥绥彻底分清了袅袅与嫋嫋,却陷入了更深的自责之中,081是懂她的,看得懂她的云淡风轻是经历了什么。看得懂她铁石心肠下血糊糊的心,没有人比081更懂血海深仇的重量,所以她痛,他也痛,不过好在,我们小情侣的关系在今夜会有实质性的转变了!
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预祝明天小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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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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