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慕天寒,半夜里刮起了凄寒朔风,细细密密的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都城。
薛今朝被人搀下了马车,抬眸不经意一看,接着柔和的嘴角就渐渐僵直。
正旦将至的都城愈发热闹,街头巷尾的酒肆茶馆过了午时便人满为患,总能听见不绝的议论闲谈。
前些日子里,十一郎阔别四年终于回城的事传开,有了这事加持,别说酒肆,就连茶馆的客人也又翻了一倍。
是以,自那日见过,薛今朝许久未曾出王府,一个是在忙着查董仓管后头是何人,另一个缘由则是为此。
她向来能少听句闲话就少听,尤其是关于凌不疑的。
索性将将辰时,长街巷口人烟稀少,眼前的酒楼也格外静谧,大门明晃晃敞开,里头空旷得像荒郊。
来迎的小厮举着竹骨伞,浑身透着伶俐,一瞧见薛今朝,麻溜跑过来行了礼,笑着替她撑伞。
“小的给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薛今朝瞅了他一眼,冷不防道:“袁善见病了?”
小厮顿时愣住,脸上的笑意疏忽全无,胆战心惊地答:“郡主…何出此言?我家公子近日身体还算…康健。”
康健之人明知都城的情况,还能用字谜把她忽悠到此处来?
她就多余解那张字谜。
薛今朝皮笑肉不笑,刚想反驳,从酒楼中传出一声轻叹。
“一年未见,郡主还是得理不饶人啊。”
不知何时,酒楼门前多了位公子,云锦的月白长袍衬得他身形高挑,五官俊雅清秀,双手拢在袖中,笑得很是无辜。
薛今朝看着骤然出现的狐狸,狠狠翻了个白眼,提了裙摆往里走。
“我得理一般打人。”
桌案相对而坐,霜降跪在旁侧斟茶,一时间,屋内清香四起。
“我那张字谜可难倒了学院的诸多学子,郡主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薛今朝挑了挑眉:“怎么,今日来酒楼只为夸赞我?那你大可写一两个话本,搁在全城好好夸赞我。”
“你倒不谦虚。”袁善见摇了摇头,眼底涌出些松散笑意。
这话但凡换个人讲,委实太过冲撞,罔顾礼法尊卑。
薛今朝倒没在意,也不恼怒,似笑非笑地道:“说好的过几日才回,怎的提前了?”
唇角一滞,袁善见看着嫩绿隐翠的茶水,语气平淡:“家中传信,阿母身子不爽朗,便提前回来了。”
“今日见你的确有事,临行前夫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这礼亲自送到你手上。”
黑漆桌案上陡然多了抹亮色,正中间的物什几乎占了整个桌面,上头还扎了个精巧的系结。
按皇甫仪的性子,很难猜不出这是他送的,也很难猜不出这是何物。
眉心直跳,薛今朝笑不出来了,扭头吩咐道:“霜降,把皇甫先生送的破铜…文房四宝收到马车里去。”
“真不打算再写东西?”
袁善见拢起眉,对上一双平淡的双眸,很是认真地说:“当年那篇诗赋,至今还在学院流传,夫子更是逢人便怒赞其为咳珠唾玉。”
“谬赞,谬赞啊。”薛今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不是同你说过,那时只是为了查些事情,不得已打搅了皇甫先生。”
“我如今,是没这等闲情了。”
“四年前的事…非你之错。”袁善见看着她苍白的脸,是难以掩住的漂亮,却少了当年的盈亮,一纸空白。
“再者,我总觉得,你与凌…那人,不至如此。”
“袁慎,你这白鹿山第一才子,胆子可真大啊。”薛今朝面上无笑,直勾勾望去的眼中陡然多了凉意,也带了几分警告。
袁善见倒也不怵,不紧不慢地说:“袁某并非替谁开脱,只是惋惜少了个郡主做师妹。”
“你早晚栽在自个的嘴里。”薛今朝幽幽地盯着他,意味深长道,“难怪岁数不小了,某人还迟迟未成家。”
被这话噎了个半死,袁善见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好像触了这人的逆鳞,讪讪地另起话茬:“上元灯会你来玩吗?若来,我多留一壶千里醉。”
“你一只狐狸,隔了一年,还是起了心思去开屏?”薛今朝轻描淡写地笑起来,目光也较适才温和了许多。
就是,出口的话……
袁善见拱了拱手,赔笑道:“郡主妙语连珠,袁某佩服。”
素指托起茶盏喝完热茶,薛今朝没再计较,懒着声音问:“灯会还是猜谜吗?猜来猜去,怕是还不如你昨日那张字谜。”
“今年似是有新的花样,仍是猜谜,但并非寻常纸谜,猜的是灯谜,猜对便能赢走灯笼。”
“灯…灯谜?”薛今朝眸海微漾,明媚的眼尾生出凛冽之意,半晌,才徐徐开口,“猜灯谜的灯笼,是单只,还是一对?”
“猜灯谜是单只。”袁善见隐约悟到了异样,接着补充,“但上元灯会其余的灯笼应是成双成对,昨日我看家中小厮拿的也是一对灯笼。”
“与你要查的事相关?”
薛今朝没答,声线沉了沉:“灯谜在哪猜?”
“田家酒楼。”袁善见听得满怀不解,随意打趣道,“你查灯笼做甚?难不成有人借灯笼传递消息不成?”
原来如此。
“果然只有狐狸才懂狐狸的心思。”
薛今朝满意地站起身,负手走到桌案旁,明亮地笑起来:“上元夜备好千里醉,田家酒楼…本郡主来定了。”
……
月上柳梢,银华洋洋洒洒铺在玉阶上,透过帘幔照进了灯火通明的宫殿内,显得格外单薄。
“我同你再三嘱咐少喝些,你倒好,子端说你一口一杯,就差没把那酒盏吃了。”
越姮望着面前耳廓泛红的人,朝宫女招了招手:“醒酒茶好了吗?还没好也不用端来了。”
今晚宫宴的酒是真烈,薛今朝也是真没忍住,多喝了几杯,眼下醉意翻涌,支着头乖乖坐在桌案后头。
她眯了眯眼:“我喝的是酒,您这阵仗,旁人还以为我又中毒了呢。”
话音刚落,额头跟着就是一疼。
“再乱说,我就让陛下罚你在王府待着反省。”
轻轻揉了揉额头,薛今朝暗忖,您这一下可比醒酒茶管用得多,但没说出口,笑着插科打诨:“那您还是当我童言无忌吧。”
宫女适时地将热气氤氲的醒酒茶呈了上来。
越姮气笑了,指着茶盅没好气地道:“全喝了,不准浪费一滴。”
腾腾热气熏起来,薛今朝伸手戳了戳,随后举起被热度烫红的指尖儿,诚恳发问:“舅母,这是烫红了吗?”
“我还没瞎。”越姮低声训斥,却没有责怪的意味,反而语气松快,“谁让你现在喝了,烫着了活该。”
“我这真没喝多少酒,都是文…三皇子胡诌,您若不信,今夜宵禁前我还能走回王府呢。”
越姮佯怒着拍桌:“胡闹,半夜三更谁家小女娘在外头走!等会喝完,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坐马车回府。”
薛今朝被越姮那声“胡闹”晃了神,想起裴妙也是常常这般说她,眸中一黯,又飞快地用眼睫盖了下去。
“都听您的。”
越姮没注意她的神色,一边拿瓷勺搅弄着醒酒茶,一边道:“都听我的?那你明日便搬到永乐宫来。”
有些无奈地拿过那碗醒酒茶,薛今朝放软声音,言语间露出娇气:“这算怎么回事啊?您想看我天天同三皇子打架吗?”
越姮不答话,笑着揶揄:“你这丫头,就不考虑子端……”
没等说完,有宫女推门而入,躬身作揖道:“娘娘,凌将军求见。”
薛今朝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离开,伴着屋内一声脆响,茶盏径直砸碎在了地上。
热汤溅湿了大半的衣裾,也生生止住了她的步伐。
“这么大的人还毛手毛脚的,烫着哪儿了?”越姮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没仔细听宫女的话,只挥了挥手让人进来。
“舅母,我没事,陛下应当要来了,今朝就先告退,明日再进宫来陪您。”顾不得衣裾上的狼狈,薛今朝当即便要退下。
凌不疑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宫内烛火熠熠,薛今朝站在桌案前,着了一身織金浅绯色宫装,青丝如瀑,眉眼绝艳,骨子里的矜贵之气赫然。
昏黄摇曳的光影之下,整个人美得不可方物,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皎月。
只半晌,凌不疑便敛了目光,恭敬地上前行礼:“臣领旨前来传达圣上旨意,夜色柔美,圣上特邀娘娘前去崇德宫赏月。”
那么多宫女内侍不使唤,让满都城皆知他最疼爱的十一郎来传旨吗?
看破没说破,越姮眼观鼻鼻观心:“如此,我便先去赴陛下的约,绥绥一人出宫我不放心,子晟,你若无事,便帮我送送她。”
“臣遵旨。”
没给薛今朝说话的机会。
她皱了皱眉,看着越姮三步并两步离开的背影,又望向站在原地的凌不疑。
收回之前的猜测,凌不疑就是在上赶着膈应自己。
说实在的,有关凌不疑的事情完全不在她能掌控的范围里。
四年前,她想不出,为什么少年人能狡猾到事事都做假,还看不出一点破绽。
而四年后呢,她也想不出,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够清楚,以至于这人觉得他们真能心平气和的叙旧。
心头渐渐起火,薛今朝没有说话,只头也不回地往永乐宫外头走。
灯影恍惚,凌不疑愣对着那抹浅绯袖袍看了一会儿,墨眸有些酸涩。
那日重逢至今,已有好一段时日了,也不是没见面的场合,有几回进宫都能看到薛今朝,但仅仅是看到。
说的话加在一起不过五句。
就连今夜的宫宴,两人席位不远,硬是一句话都没说上。
又或许,是她不愿同他多说。
凌不疑的心里绞得钝痛,前朝后宫皆是深渊,他自孤城一战便深陷在里头,不得求生,也求不得生。
有人曾费劲力气将他拽了出来,替他照亮了前路,了全他的愿与怨。
可前路再长,也是悖离生门的路,此生他注定是芸芸苦众生中的一个。
往后事事难测,无论如何,无论自己日后是生是死,孤城的秘密是一朝尽灭九族之事,想让它浮上来,那便只能赌。
妄贪垂怜,得过垂怜,即便只有那几年,也好。
凌不疑从军四载,都是这般作想。
直到回都城,囹圄知晓了些许当年他离开都城后发生的事,他忽然恨起来自己这副模样,收声敛恨又瞻前顾后。
碰上旧日辙印,被血海深仇绊住走不动路,没法子冷静的思考。
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他爱的人,他曾捧在手心的绥绥,在那一场不亚于孤城的变故中,是怎么苟延残喘活下来的。
看着久久未回神的少年将军,越姮留下来的贴身宫女忍不住出声提醒:“凌…凌将军,郡主已经走了。”
喉咙蓦地有些堵,凌不疑顿了顿,哑声道:“多谢。”
火光混着月色扑在他身上,男子稳妥宽厚的背影难得失了分寸,略显急促,玄色鹤氅被风吹的卷起来。
凌不疑想,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全身而退,他走的这条路,即便得翻过万重山,即便得历经千般苦。
他也想再看看,让他在无数的生死前反复想起、最为眷恋、始终不舍的薛今朝。
百道扑朔迷离且难解,唯有薛今朝,是他想取的经幡。
大家晚上好!好久不见~
本章微走剧情,袁狐狸与绥绥无感情线,男二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下章会出来(是熟人但真的不是袁狐狸),四年前的事会陆陆续续和大家见面的!
期待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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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苦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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