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湖中的荷花败了不少,两只蝴蝶落在枯残花梗处须臾,终是往不远处的亭中飞去,侍女没见着霜降,只垂首站在亭子玉阶边,不敢上前。
薛今朝斜斜倚在美人靠上,拎着鱼食随意掷进了湖面。
今年冷得奇怪,虽已是上元节,却还不见回温转暖丝毫,连夺食的锦鲤都见不着。
赶来的霜降看到这幕,急忙上前,拿过侍女手中的织锦皮毛大氅,披在了薛今朝肩上,柔声道:“惊蛰有消息要禀报,郡主不若回书房听?”
言罢,扭头呵斥起亭外侍女:“如此天寒地冻的,你们怎的也不知抬几个暖炉,冻着郡主了够你们掉几个脑袋的!”
随行的侍女纷纷跪下:“郡主息怒。”
薛今朝叹了口气,起身冲她们挥了挥手,盈起笑意:“都别在这儿跪着,今日上元佳节,你们也莫在王府守着了,都自个去逛灯会吧。”
“是。”侍女当即行礼退了下去。
“郡主息怒。”霜降干笑两声,低头恭敬地道,“是霜降僭越了。”
薛今朝面上并无怒意,语气诚恳:“因着我今日差惊蛰去办事,发这么大火?”
“奴婢不……”霜降愣住,匆匆抬头看了眼薛今朝,见她满脸调侃,也回过神来,红着脸驳道,“郡主莫要打趣奴婢。”
“您本就伤寒未愈,才把毒压下去,而今穿得单薄在湖边吹风,奴婢是担心郡主的身子。”
那日独自顶着霜雪走到宫门,到底是受了寒。
马车尚还未回到王府,薛今朝便起了高热,还是霜降半搀半抱地将她接下了马车。
“诀青丝”发作得猝不及防,霜降刚扶着人躺下,薛今朝就咳出了一口黑血来,吓得她径直哭出了声。
四年已过,世人只道薛今朝仍是都城里呼风唤雨的清平郡主。
但几乎无人知晓,要了薛家二娘子性命的奇毒“诀青丝”,也在这位小郡主体内压了四年有余。
每次毒发,痛意席卷而来,好几次薛今朝直接疼晕了过去,只能靠惊蛰的一帖药方压着,何时发作结束,谁也不知。
惊蛰并不是普通侍卫,是江都来的医师。
裴家当年之所以能成为江都首富,因着裴老太爷是经商奇才此事不假,还有个重要缘由,便是有惊蛰师父帮持。
惊蛰的师父,不同于寻常声名赫赫的医者,他善用毒医人,对天下之毒研究颇深。
老先生年事已高,又在年轻气盛时,立过再不出江都的毒誓,但为了薛今朝的身子,裴家仍派人去了数次。
最后还是薛珩亲自回了趟江都,才将老先生唯一的徒弟惊蛰接来了王府。
只是,惊蛰至今也没有研制出诀青丝的解药。
为防宫里的太医瞧出异常,且得瞒着漠北的薛珩夫妇,以及宫里那几位的权贵,薛今朝还需服用惊蛰开的额外药物。
“诀青丝”被两道药物压着,毒发时的反噬愈发凶猛厉害。
王府后半夜灯火通明,直至翌日破晓,薛今朝的情况才彻底稳定下来。
是以,这十多日王府的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再出什么事。
“我这具身子,还能差到哪儿?”薛今朝不以为然,慢悠悠系好大氅。
“查到什么?”
“如郡主所想,定期犒之那董仓管的人,名唤许尽忠,是名铁匠,老家在冯翊郡,近期晋升得飞快,但查不出是为何……”
脚步滞住,薛今朝没等她说完:“他老家在哪儿?”
霜降如实答道:“冯翊郡。”
怎会是…冯翊郡。
“功臣当久了,倒是真起了做君主的心思。”薛今朝冷哼了一声,黛眉倏然拢紧,旋即往书房走去。
……
窗外人声鼎沸,青黛色的天幕零星缀着几颗星,明日似是会晴。
“这些灯笼可要送到您府上去?”
袁善见抿了口温茶,垂眸敛眉间尽是漠然:“不必了,随便找个地方挂起来,瞧着亮堂。”
这话说的傲,噎得掌柜跪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重重帘幕外的公子可没这么好脾气,接过话便呛道:“袁善见,这便是你行事不够厚道了。”
“咱学院的人好不容易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些题面来,你可倒好,这一口气全给解了,难道就因为嫌弃此处不够亮堂?”
袁善见循声侧首,声线平稳:“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不同于长街上的女娘,站在门口的薛今朝一袭云锦镶毛常服,除去襟口用银线勾了暗纹,委实是素得不能再素。
“你揽下所有题,倒是只全了你一人的雅兴。”
袁善见抬头,对上一双眸光流转的眼:“那不若,你好心赠他们一道谜吧。”
薛今朝坐到桌案旁侧,摆着手拒绝:“谁猜完的谁自个补上。”
袁善见没继续推辞,三言两语出了道新奇的题,想着指不定还能难到薛今朝。
下一秒,薛今朝冷不防道:“掌柜,你好大的胆啊。”
骤变的语气压迫感十足,惹得袁善见也不禁偏头看来。
掌柜后颈不自觉渗出薄汗,实在想不起哪里漏出了马脚,掩下繁杂不明的心绪,躬身行礼:“草…草民愚钝,不知何处得罪了郡主。”
薛今朝没答,只定定地盯着掌柜,直至察觉到袁善见疑惑的目光。
她弯了弯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与掌柜素未谋面,今日出府也未带侍女与任何能表明我身份的物什。”
“你倒是能认出我。”
此话一出,掌柜眼神阴鸷了半瞬,仓促地笑道:“草民几年前到王府送过酒水,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这才能认出郡主。”
薛今朝显然不信,也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掌柜果真胆大,既如此,那劳烦掌柜去出题,我也添些彩头,答出谜题者得一坛千里醉。”
到掌柜下楼去出题,厢房空气中的暗流堪堪消散。
袁善见唏嘘:“郡主有备而来啊。”
“今夜过后,你莫要再来这。”薛今朝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支着头望着帘幕外,“都城近日也不太平。”
见状,袁善见抿了抿嘴,正欲开口,眼前这人突然起身走到帘幕旁,微微掀开了一角。
薛今朝始终是都城中的权贵郡主,她结交之友,哪里会有空来灯会凑热闹?
水井边难得乌泱泱的一群,有位小女娘拿了柄三尺木,蹲在地上似是琢磨着什么。
这个角度,看不清那女娘的脸,只依稀瞧得见她披着件兔毛斗篷,里头穿着十分显眼的蜀锦,年岁应当不大。
袁善见转头睨着薛今朝,小脸冻得发白,眸中氲开了潋滟,如千百丈的潮浪一般,拍碎了这几年的冷厉。
有一瞬,那种清澈的欢愉甚至让他恍惚觉得,薛今朝还是在白鹿书院惊才绝艳的少女。
“哪家少年郎能得郡主青睐啊?”
“是女娘。”薛今朝不接这句揶揄,很是认真的看着程少商,随后低声喃喃,“袁善见,你出的题目,难不住她的。”
女娘?
袁善见也笑了:“这是谁家的小女娘?你竟如此信她?”
话音刚落,清脆的女声传来:“算出来了,井径二尺半,立三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一尺,所以井口至水的深度是…四尺半。”
“一字不差吧。”薛今朝垂眸笑起来,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她是程四娘子,我当然信她。”
此时的袁善见并不懂,为何漠然自持了好几年的薛今朝,会在上元节这夜格外生动。
也不懂,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起,对程四娘子生了兴致。
当然,这是后话。
自打程始萧元漪二人回来后,程少商尚且随心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萧元漪虽是她生母,但还不如最近回程府的三叔母疼爱她。
也不能说母亲不在乎女儿,可惜太多东西排在她前面,萧元漪更看重那些冷冰冰的存在。
譬如,规矩、礼仪。
后来多了位知书达理的程姎堂姊,萧元漪对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有成见,愈发苛刻。
半月以来,程少商活在萧元漪看似公平的公平之下,总会没来由的很想乡下的日子。
倒不为忆苦思甜。
程少商抚摸着寒意凛然的石壁,小声嗫嚅道:“何时能真的见见你啊?”
她纯粹是惦念那位有缘人。
“既猜出了谜,为何看上去反而不开心了?”
隐隐有些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程少商反应过来,一抬头,看见笑吟吟望着自己的薛今朝。
掌柜去酒楼取千里醉了,她便随意坐在了井边等,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儿再碰见有过一面之缘的郡主。
她起身就要行礼:“郡……”
然而,小臂被人稳稳扶住。
“我说过,我这人没那么多礼数。”薛今朝见她诧异非常,笑着松开了手,“我今日偷溜出来的,还望四娘子莫戳穿我。”
程少商想了想,忽然道:“您…当真不认识少商吗?”
薛今朝这下真乐了,轻笑着出声:“你我第一回见面是在乡下,你问我可是认识你,怎的第二面又这样问了?”
“我…我就是……”程少商眨眼,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就是…好奇,怎么自己总能碰上郡主。”
薛今朝眯了眯眼,说得真诚:“你是怕我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程少商急忙垂首道:“少商不敢。”
“你会这样想,挺正常的。”薛今朝安抚地摆了摆手,“我呢,恣意嚣张惯了,不太会弯弯绕绕这一套,你不必拘着。”
闻言,程少商壮着胆子瞧了眼她的神色。
长这么大,她真是头一回见把“恣意嚣张”这四个字,当作夸赞安在自个头上的。
还是位娇贵的郡主。
薛今朝也看着程少商,笑意不收:“我是当真觉得同少商有缘,发自内心的想与你结交。”
“结…结交?”
程少商傻了,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容貌极美,波光粼粼的眸中尽是温柔,明知里头还有别的,却因着面儿上的缱绻,叫人无心戒备。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既无至亲可依靠,也无挚友可分担,所有的情意于她程少商而言,皆是避而远之的毒蔓。
但偏偏,遇上了这样的人,这样精雕细琢的贵人,萍水相逢的那一面,竟能让她在睡前反复想起。
程少商早已决定,寡情,方能活得更自在,可她翕了翕唇,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因为,她在薛今朝的眼睛里,望见了星汉灿烂。
“正是。”薛今朝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余光不经意一瞥,笑意跟着滞住,眸海翻涌几瞬。
果然是他。
“四娘子,在等掌柜拿千里醉?”
话茬转得突兀,程少商有些怔忪:“是…是啊。”
“他许是糊涂,找不着了。”薛今朝嘴角的弧度不落,声音听上去却陡然有了寒意。
“方才恰好瞧见有熟人在酒楼,我去会会,再帮你把千里醉取来。”
程少商知趣地点点头:“我在这等东家,您不必顾及我。”
转身的动作顿了顿,薛今朝回身。
意识到自个语气紧张,大抵是吓到程少商了,她放缓了声音:“不拒绝同我结交,便是答应了,既已结交,四娘子无须对我客气。”
程少商深吸了一大口气,终是轻声应下:“好,那郡主也别再叫我四娘子了,我名少商,小字嫋嫋。”
薛今朝静默许久,旋即笑出了声,嗓音似有些哑然:“晚些见…….”
“嫋嫋。”
大家晚上好!小珠回来了!
本章“朝商银行”上大分(bushi),过渡章节,梳理一下副线(袁善见x嫋嫋),以及浅浅交代一下剧情。
期待我们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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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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