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地一声,阵刀被挑开。
将军急退几步,卸掉冲劲。他望手中的武备,他抬头隔着雨幕望对面的人,持明神色如往常一般冷淡,雨水滑过他的脸,倒有两分不真切的悲哀。
“回去吧,靖渊,我已不可回头。”
“为什么,”将军握紧阵刀,湿发垂落,挡住一边的痣,“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聊一聊?我并不是代表谁的意志来见你,我只是、只是……想见你。”
“持明与仙舟的情谊已然破裂,如今的局势不再是往日可语,你同他们说理,又有谁信任你的说辞?天下人只会猜忌你我旧交未断,暗通款曲,徒留把柄而已。”
“那又如何?只要你我问心无愧——”
耽风冷冷抬眼,雨浸湿他的眼睫:“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这句话印在海报上,连同耽风演员的帅脸一起在罗浮杂俎的娱乐版块疯传,正中央写着“仙舟折剑录·拾贰——霄月追光,再续前尘”,显然是幻戏的宣传海报。
罗浮顺利召开演武仪典,不少仙舟人选择趁此机会休年假,各行各业也抓紧机会抬上新型产品,追月档挤满新上映的幻戏,码头上人来人往,外地来仙舟旅游的游客多,出门旅游的仙舟人也多,一时间仙舟的人均消费蹭蹭上升。
仙舟上的话题也随着节庆热闹起来,目前的头条除了天上的竞锋舰,最多人关注的莫过于《仙舟折剑录》的续作。
“丹恒,”三月看着他的黑眼圈,“你不会缓了一晚上都没缓过来?”
丹恒撑着额头,精神不振。昨晚灰毛问他和三月去不去看幻戏,他手头没有要紧事,也就答应了。《仙舟折剑录》他有所耳闻,知道是基于云上五骁传奇故事改编的作品,也知道灰毛背着他在快递箱翻出二十万字的“野史”读得津津有味。他拿着饮料坐下,面对宽阔莹亮的光屏时,自认为提前做足心理准备。
但,看到两个男角色的恨海情天时,丹恒还是想捂住眼睛。
“正史”也编排得这么狂野,仙舟幻戏的审核去哪了!
他回到浥尘客栈后连做了一晚上的梦。残桥,夜雨,将军和龙。梦里梦外似乎都是武林水,断桥边,白发湿透的故人,透着层似是而非的水雾,泪痣若有若无。
他实话实说:“没睡好。”
灰毛扒拉糯米鸡:“怎么说,丹恒老师。你和将军真的在武林水打过架吗?幻戏和你以前的经历出入大不大?看自己变成主角的体验怎么样?昨天就好想问了,看你一副喝了韭菜豆汁儿的表情没敢问。”
“以前……确实去过武林水,但交手一事为杜撰,”丹恒叹气,“幻戏为了追求故事性和刺激桥段而牺牲真实性,又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添加子虚乌有的情感作料,许多故事情节仅仅是由几个零星字眼发散而来,无从考据,不能当正史看待。”
“这样啊,”三月略有遗憾,“还以为历史上的几位高手真的像幻戏里面那样,个个拿着神兵利器,有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招数,不管局面再怎么险恶,也能刷刷刷三两下力挽狂澜呢。”
灰毛鼓着腮帮子,诧异道:“这几天幻戏小说没白看,词汇量都上升了!”
“你少调侃我啦!”
神兵,不能说没有。来自朱明的匠人擅冶炼,天赋异禀,技术极高,造出斩断月光的剑、刺穿龙鳞的枪、追上流星的箭矢、斩断孽物的阵刀。
招数则各有各的锋芒。他们当中最出彩的当属那轮刺骨的冰月,他仍记得寒气涌过地面席卷敌人的阵营,顺着敌人的腿脚攀附向上,脆弱血肉在瞬间化为森白坚硬的冰雕。她的剑无人可及,斩落昙华,断却时间,分离尸首,盈满天空的霜华斩断呼雷的寸寸皮肉,步离人再无翻盘可能。
丹恒斟酌片刻:“虽然真实性和幻戏不同,但论精彩,大致是相似的,你想学那些幻戏里的招数,研究一下说不定能成功。”
“还是丹恒会安慰人,你看你,什么时候改改这揭短的坏习惯。”
灰毛往嘴里塞了个大叉烧包:“我肿么了?我诚实,只说真话……跑题啦,将军有和你一块去吗?”
“景元么,有的。”
“不是打架,所以到底是干什么?”
“……”
“丹恒老师——你说话呀——”
他们仨闲聊斗嘴的间隙,一个人朝他们走来。浥尘客栈致力于为客人们提供全罗浮最好的服务,不仅下榻的房间有风雅点缀,茶馆也效仿园林的设计,在半露天馆中设有假山流水,亭台楼榭,并精妙地分隔出一个个半开放的小包间。照常理来说,除了侍者,不会有其他人经过。
因而他们都向门口看去。
侍者在拱门外适时退开,来人拂开门前半支兰花,面带微笑,嘴上却说:“景元不请自来,怕是打扰无名客们休息了。”
“……将军。”丹恒最先反应过来。
“哇,将军!”三月最可爱。
“将军!”灰毛最热烈,“你怎么来了?”
他们坐的是方桌,左右各两个位置,灰毛和三月坐一起,丹恒坐另一端,近窗,凭靠一园竹叶流水。景元自然而然坐到他身边。看穿着,他今日休假,长发散漫地束在颈后,临近九月,秋高气爽,他外面多穿一件单衣。
景元坐下后先回答灰毛的问题:“太卜心系仙舟,她料到前阵子为了推进特殊事项,罗浮不少公务堆积着来不及处理,前几日她办完事便提早回来了。唉,本来我也该在神策府工作,但太卜说用不着两个人加班,把我赶了出来。我闲在家里,左右也是无事可做,想着来找丹恒聊聊天,到楼下客栈告诉我你们都在茶馆吃早餐,我就来打扰你们了。”
丹恒看他脸颊边垂下的发丝,偏巧景元侧头对上眼神,丹恒下意识转开视线,说:“算不上打扰。”
“是呀,”三月接上话,“一起喝早茶不就是越热闹越好。”
景元笑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提前一问,演武仪典结束后赶上追月节,罗浮各地会举办庙会和活动来庆祝节日,星穹列车的各位有打算留下来赏月吗?”
三月立刻想起日程上的安排:“这个主意好耶,刚好接上姬子姐和杨叔,让他们也来感受一下罗浮的文化氛围。”
灰毛咬着燕麦包:“追月节有什么好玩的?”
丹恒说:“最常见的活动都和灯有关,放霄灯,点河灯,提灯笼,猜灯谜,还会有狐人飞行士在夜空排阵。”
“说的不错,”景元补充道,“罗浮停泊后和外来文明有了更多的交流,这些年追月节的活动也不断更迭,除去一些传统节目,还增添水上音乐会之类的表演,年轻人应该会喜欢。”
灰毛笑容逐渐奇怪:“能抓野生岁阳当灯笼吗?”
“不行,”丹恒看着她的笑,生怕她会指挥岁阳在追月节上跳舞,“快收起你危险的想法。”
“当然——不可,”景元付之一笑,“这种想法最好别让判官们听到。”
灰毛拍着胸膛表示:“放心吧将军,我最多去折腾尾巴大爷,绝对不会搞破坏。”
“有你这句话我就心安了。”
四人谈起天,虽说各个年纪成谜,好在彼此之间都有共同话题,丹恒听着,发现景元比他更能适应灰毛嘴里乱七八糟的黑话,一看平时没少高强度冲浪。灰毛讲起绥园的故事,景元时而应和,丹恒和三月总算明白星核精怎么在仙舟遍地熟人。
中途侍者端来新的餐具,丹恒点多了几样食物——浮羊奶,两份。浮羊和胃汤,两份。貘馍卷,一件。鸣藕糕,一屉……
景元仍笑着,但多了一点说不清的味道。
丹恒能猜到他的想法。“开拓者丹恒”不可能总和罗浮将军一起饮食,能熟到摸清对方的口味偏好,但“饮月君丹枫”很是清楚。景元明白,他也知道景元明白,并不否认,当着人的面点完单。
三月和灰毛讨论起前两天新裁的罗浮款式的衣服,女生的话题他们不好融入。
景元靠向丹恒,声音放轻了点:“炎老约的今天见面?”
他身上染着海棠和杜鹃的香气,随动作呼到面上。霎时间他想起昨晚的梦,想起透着那层水雾,金眸子也是这么懒散地眯着瞧他,无端惹他想要亲近。
他定了定神:“不,我们还没有正式约好时间,当时只是大约地定了个时间,后来演武仪典开始,发现云璃这几天多比赛,怀炎先生应该是不想错过徒孙的比赛,提出了改日再聚。”
“原来如此。”
“就为了这件事找我?”
“嗯……”景元拖长了点声音,“一半一半吧。和炎老打交道费神,怕你招架不住,想着来看看。”
丹恒明知不该问出口,还是忍不住问:“还有一半呢?”
景元笑得坦然:“那就是之前所说的,想来找你聊聊天。”
“以后这种事……我是说和怀老相谈这种事,发信息就好,你没必要亲自来,”他俩都明白,“丹恒”和朱明将军也并无叙旧可言,“老先生当时照拂过丹枫,丹枫与他也交好多年,于情于理,如今也应该不会刻意为难我,别担心。”
“放心不下,你且将就吧。”这句比之前的更轻,轻得两人都觉得不太合适。
他们静了一瞬,室内一时间没了声音,丹恒才发现两名同伴也没说话,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
灰毛突然说:“咳,我们有点多余了,三月,咱们去星槎海逛街吧。”
“你这会就别开玩笑了,”三月说,“刚广云袖的老板娘通知我们可以去试衣服,我们准备现在过去试完衣服,顺带去逛逛街。”
景元问:“不再坐会?”
“快十一点啦将军,”灰毛看一眼时间,“过去迟了怕老板午休,我们下次挑个早点的时间再坐呗。那我们先走咯,拜拜~”
“回见。”丹恒目送她俩离开。
“那你呢?”在场只剩下他们两人,景元的语调松散下来,“吃过饭后打算做什么?”
“没有正事要做。之前要留心的是帕姆托我带两份仙舟小吃回列车,昨天这件事已经做完,后面的日子……算在仙舟上度假。”
景元慢悠悠地挑走所有藕糕尖尖,两只金银团子,喝了半碗浮羊奶,丹恒在一边看他吃猫食似的,这儿一口那儿一点,吃了一圈桌子上也没少什么东西。
“将军。”
“现在又不叫景元了?”
“……你和灰毛一样,净挑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题。”
景元一哂:“别人说我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怎么到你口中却是教人难堪?”
丹恒跳过这个问题,回到他原本要说的话上:“你来找我,并不只是要闲谈吧?先谈要紧事。我们还会在仙舟逗留一些时日,你想聊天,随时找我便是,今天专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景元仍提着筷子,像说家常事:
“呼雷一事毕,可以确定龙师当中确有团体勾结丰饶,并教会丰饶民使用持明的法术。七百年前的那件事中亦有丰饶民的身影,推测在那之前持明高层已和丰饶民私通。
“持明暗地支持丹鼎司指染建木,一方所求的是上古仙迹,一方希望以丰饶之术强行延续自己的寿元,试图违抗持明轮回蜕生的规律。你也说过,涛然早已时日无多,可他还活着,苟且到那番模样,意味着七百年前已有持明在仙舟上谋害同袍,以换取长生。
“丹枫……他主动尝试复活白珩,这是无可否定的事实,但后来引发如此大乱,恶劣到龙尊也无法镇压的地步,我怀疑从中有龙师作祟。他们借机放丰饶民进入鳞渊境,亦有可能对化龙妙法做了手脚,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为何会诞生孽龙,后来又为何会有如今的龙女。”
“十王司还没让涛然吐出情报?”
景元摇头。
“我明白了。你想知道龙师和丰饶民勾结的源头,数百年间他们互通多少技术,化龙妙法和褪鳞之刑被如何改动,以及龙师们所做这一切的意图,”丹恒一瞬间想起许多凌乱的记忆,“这不好查,丹枫死了太久,龙尊位置空悬七百年,龙师能瞒天过海做太多事情。”
将军的金眸子望着他,澄澈的金色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丹恒率先别过头:“你想要我帮你查。”
景元勾起唇角,侧身靠近他:“很有默契。”
持明青年庆幸此时掩起了本相,没有那双尖耳朵暴露他的耳红。他清清嗓子:“正事说完,闲聊吗?”
“想聊什么?”
“将军一早去了何处,染一身香气?”
景元似是一愣,捻起发丝嗅了嗅:“这味道……是我家花开了,落花铺满一院子,今早路过树下,落了几瓣在身上,你有空来赏赏?”
丹恒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邀请,过了几秒才答应。
“该我问你了,”景元调侃道,“听灰毛说,你们离开仙舟后去往匹诺康尼,同我说说无名客的故事?”
在盛会之星,曾有数十道光芒锐利地划破长夜,锋芒毕露地扫过,向四方宣告——巡猎的命途,行至此处。
曾有千万金币如浪潮般倾倒,金粉扬耀,辉煌的庞大赌局冲刷这座充斥着**和阴谋的不夜城,来自埃维金的亡命之徒俯瞰城市,狂笑不止,在叹息中迎来他的终局。
曾有人经受IX机关不经意的余光,它像乌鸦的一只眼,鲸鱼的喉咙,在不朽的雨幕中,令使寂寥地站在水中,黑红花朵艳而不妖地在她身上绽放。
盛会之星,梦想之地,匹诺康尼,一切皆有可能,他们坠入空想的太一之梦,梦境无一例外地指向最美好的结局。
刚开始叙说,他还需要时间研究措辞,很快讲述变得流畅,因为在踏上仙舟之前,他想过是否有机会和景元在闲暇时一聚,于花间饮酒,或是夜间长谈。什么环境都好,他想和他分享近日的生活,想告诉他列车组的同伴待他很好,他们是他最珍贵的人,还想告诉他:
“在太一之梦,我梦到和他们一直在寰宇间旅行,没有分别,旅途没有终点,”丹恒垂下眼,“也梦到你,你也在我的身边,像不会离开。”
他把话说太轻了,也许景元没听到,所以没有回应他。
他看向身边的人,景元手肘支在桌上撑着脸,斜着头,额发挡住眼睛,呼吸悠长。
丹恒沉默片刻,向龙女发信息,询问将军是否每日宵衣旰食地视事,不出意外地得到了肯定答复。
改动了故事开始的时间点,所以重新写了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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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浥尘小叙(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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