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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击队】群星、荒野上的繁花与风

“你好?你好!”

有人说。

“嗨嗨——这位记者先生,不是说要采访我吗?”

他骤然回过神来。眼前站着一位有乌黑长发和明亮眼睛的少女,她捧着一束野花,站在风中朝人微笑。噢……我是,我是谁?拿着本子和笔的青年低下头,在水泊中看到一双瑰丽宛如孔雀翎羽被封在琉璃中的眼睛,稍长的发尾被纤细的纯黑缎带扎起来。他恍惚间听闻到一场辉煌宏大的雨。

他微笑起来:当然,这当然了。没有名字(或许是忘记了?)的青年语调轻快,翻出包里的相机记录下荒野和少女的身影,又按照记忆中的惯例开始提问:你认为这颗星球怎样呢?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吗?为什么?它对你有着怎样的意义?

简直糟透了。女孩说。我想要漂亮的裙子,美丽的首饰,寰宇中流行的化妆品……如今看来,在我的青春年华时代,这些都只是泡影而已。我还不想和朋友一样,连考二十八次,只为了进入星际和平公司工作。公司。他敏锐的察觉到这个熟悉的词汇,寰宇第一大经济体,践行「存护」的道路,为不同星球带来文明。哈——他在心底冷笑。

虽然失去了绝大多数的记忆,但他本能觉得公司高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作为一名自由职业的记者,除了信用点体系,似乎也影响不到他什么。奈何没钱寸步难行。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但和钱有。他听到少女继续讲下去:所以,我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了。森林里的鹿,水泊旁的芦苇,湿地中的白鹭——总有一天,我的画能卖出很高的价格,哪怕他们并不理解其中真正的价值……呃,那算了。我还是继续专心画画吧。

画画。他眨了眨眼,提出一个请求:那么,我能看看它们吗?女孩望着他怔愣片刻,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也许是因为那双太过绚烂的眼睛。这很容易让她想起荒原上五颜六色的野花。她生于此、长于斯,后来象征着文明的公司改变了这颗星球,大家纷纷奔赴寰宇。少女心事总是愁,她托着脸颊忧伤的叹了口气:一些人说,我实在没有天赋,还是去唱歌吧。另一些人说,我所喜爱的并不能为我带来钱财,不如专心学业……过往的老师有的骂我不开窍,还有的索性直言我就不适合学习。那什么——一辈子就是留在这里的命了。

旁边听着的青年眨了眨眼,明明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却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但是我也没有上过学啊。女孩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的隐秘那般追问:真的假的?他像是觉得对方这幅情态很有趣般笑了起来,又郑重其事的点头:我有个友人……学问很好,也读过很多书。但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一个色盲生来拥有天籁的歌喉,和对色彩有极强感知能力的人却五音不全,哪个在你眼中比较可悲呢。事实上,我觉得他们都是天才。他放轻了声音: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是运气好一点,这也是我的所长呀。我的故乡没有你这么美丽,但极光升起来的那一瞬间,同样是很美丽的。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那它在哪里?少女紧接着提问。这次轮到他出神了,左思右想也没能找到准确的地名,于是轻声道:有缘自会见到的。感谢你的参与和配合,我收集到了很珍贵的素材。然后他们挥手道别,奔向群星或是荒野,没谁规定人生的轨道上应该行驶着什么车。一只猫敏捷矫健的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蹿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他脚边。

那是一只奶牛猫。其配色让青年心中升起了一些忍俊不禁的即视感,并且无端觉得自己应该对某些神经病多加警惕。但此刻,他弯下腰,挠了挠蹭着他裤脚的猫咪下巴。它眯起眼,发出享受的呼噜声,直到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停止在他身前。

青年抬起头,对上一张看不清面貌的脸——也许是失忆带来的后遗症。那还是得空去医院看一下好了,可刚刚那个女孩就没有这样的症状啊。对方显然同他相识,先抱起地上那只猫咪,转过头来问他:你收集到素材了?别忘了明天编辑截稿。

噢……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慢吞吞地从记忆所剩无几的脑海中拖出这个事实,又想起来对方是一位野生动物救助员(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帮助猫猫狗狗一类的流浪动物),本次来这颗星球也是三人一同出门散心。另一个人是谁他实在记不清了,于是决定顺其自然,没准见面就搞明白了。

叶琳娜。他喊出被音节组成的名字,看不清脸的姑娘有一头挑染红色的银白短发,举起猫爪子对他晃了晃。她感慨道:这里的环境真好啊,没有满天的尘土和雾霾,人们也不需要戴着呼吸机才能生存。猫咪很快地喵了一声,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的手背。他举起相机,给眼前人拍了一张。

你又要将我写进稿子里吗?卡卡瓦夏。叶琳娜凑了过来,在她喊出这个词汇的瞬间,他幻觉有冰凉的水滴坠在脸上,耳畔一直在萦绕着却略有模糊的磅礴雨声骤然清晰。这是……我的名字?青年眨了眨眼,试图抹去升起的水雾,但徒劳无功。

他们走在落日熔金的原野,水泊旁的芦苇丛中惊起一群飞鸟,振翅没入远方的山林。猫咪跟在一旁,在湿润的泥土中留下两行梅花印。远远看到房子的时候,它一溜烟钻进草木之间不见了,就如同来时扑到卡卡瓦夏身边那样——他很快的认可了这个称呼,也许……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名字。

戴着月桂叶的蓝莓蛋糕端着书站在那里,看起来应该是在等他们两个回来。维里塔斯。他说。维里塔斯。学者先是应了一声,又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我在。你明天是不是该交稿了?编辑都找到我这里来了。青年叹了口气:是,是。我今天收集到了很好的素材,马上就去——我可不拖稿。

你最好是。学者稍微侧过了头,应该是看了他一眼,后者耸了耸肩。暮色渐隐的时刻,廊下亮起数盏小灯,照在玻璃上有种流淌的辉光质地。卡卡瓦夏坐在窗边,过分艳丽的眉目柔和下来,几乎失去了原本锋利的攻击性。他将今天的所见所闻整理在册,写下绘画与歌唱与旅行的意义,又写道:这就是我为之记叙的理由……其中一部分。

我为不同刊物持续供稿数年,相信大家多少对我有所耳闻:那些不同星球的风貌,以及遇见的人所讲述的故事。既然写到有兴趣而无天赋是否为种毫无意义的浪费,笔者便浅叙自我观点,在坐诸位听过便罢。我为何而写作?这在之前的杂谈中便提过了,生命始于文字,而死亡居于沉默。

看我较多作品的读者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精神状态不怎么好的人,哈哈。但我并不经常探索和思考生命的意义,向内寻求的过程是无用的,而我需要与自己和解——这就变成了一个借助外力表达的过程。我没有造物的能力,但当我通过记叙将一个人的本质展现出来时,我便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平等的存在,才能面对面进行一场对话。就像用笔画下荒野中一丛五彩缤纷的花,或用歌喉赞颂雪山融化的第一捧溪流。

那就这样说吧,引用另一位作者写过的话:唯有文字能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这是我成为一位旅行记者最初的缘由,因为我有一位当野生动物救助员的朋友,和另一位身为高中老师的朋友。拯救生命,消除愚钝……我记叙前者的行为广而告之,也许就能做到一部分后者所渴望的。

一家之言,辄止于此。

不再添笔,便恰如其分。

猫咪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难道它真的是某种流体吗?卡卡瓦夏陷入沉思,就连叶琳娜和维里塔斯进了屋都不知道。直到学者抬手拿笔敲了敲他的脑门,青年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嘴里的话自然而然就问出了口。对方看起来实在是很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头示意另一位在场者:这人没救了。

这颗星球景色很好,夜晚的星空也足够明亮,他们在荒野上漫步。风送来草丛和花的香气,虫鸣之间混杂着一两声鸟叫。那只猫咪跟在身旁,影子被路边的灯光拉长。人们在这里建立起的建筑已然倒塌,地面上的一粒石子曾经是砌入壁炉的红砖……我为什么想到这个?卡卡瓦夏有些不解。

因为开始下雨了。生活在茨冈尼亚这颗荒星上的埃维金人有血无泪。他眼前闪回似的飘过一些片段,就像一部制作劣质的电影断断续续,而他的人生也确实像是被按了三倍速的影片。他想到所有悲伤的故事,身旁之人却无知无觉。模拟宇宙中曾有人为他的过往落下一滴泪,狠狠捅穿学者悲天悯人的崇高之心,如今这是他应得的。他用舌尖抵住上颚,露出一个微妙的、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属于「砂金」的笑。哪来的卡卡瓦夏。

灼人眼的太阳终于沉入海底。

在这个世界上,真有黑色的天鹅吗?

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幻梦般的旧世界终于坍塌,他像个行将就木的人那般喘息着,看清了眼前两张太过熟悉的脸。教授一双赤金眼瞳涂着绯红眼影,托帕虹膜的色泽让他想起这颗星球集市里晶莹剔透的葡萄。砂金狠狠咬了一口舌尖,铁锈的味道总是令他联想到雨的潮气,血珠被他咽了下去。甜的。就像已消逝的氏族的名字那样。

他们俩莫名其妙地望着砂金发疯,他又很快将情绪一一按回了这具躯壳里,重新找回了四肢百骸的控制权。那双眼眸仍是瑰丽,只是琉璃似的反光却不在了。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声,托帕和拉帝奥意识到这人可能刚从模拟宇宙出来没两天还有的ptsd,一人拽着一只手把他拖回了旅店。

砂金受到的冲击着实有点大,他接过托帕递过来的蜂蜜水,低声说了句谢谢。但也许……故事的走向不该是这样的——他微妙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错位。他放下杯子,走回屋里翻阅自己之前所记录的手稿。倒不是说这一行为有什么问题,旅行记者、野生动物救助员,以及高中老师,本就是他们三个为了逃避无穷无尽的工作所捏造的身份。

彼时维里塔斯还认真想过是否找个神秘派系的命途行者来帮忙,托帕叹了口气,表示我只能这样讲:博识学会,很神奇吧?砂金没笑两声就被她一碗粥推到面前,喝,不喝不是庇尔波因特人。

我可以不喝吗?砂金说:我出身茨冈尼亚,是个埃维金人。托帕把勺子塞进他嘴里,气势汹汹到看起来像将枪口抵上他眉心。拉帝奥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掏出他那过分英俊的宝贝石膏头戴上。

话题扯远了。砂金认真翻阅过这份手稿,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很像他会思考的问题——但不是他能写出来的东西。先声明,他并不是歧视自己的学历,只是……知足是凡人的美德,胆怯是赌徒的大忌。他是个疯子,他必须得是个疯子。那些柔软的、像绸缎一样,蜂蜜那般甘美的高尚品德被弃之敝履,只有把旧日刻在骨子里的、爱教会他的全踩在脚下,他才能继续活着。就算他披着「东陵玉」的马甲,也决不会写出这样的东西发表。

【石心十人】个个都是人精。「欧泊」只见过他两面,就能猜出他一直渴求的是什么……等会,这段记忆又是打哪来的?砂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段旅途疑点重重,再次低头审视起这份手稿。这回他察觉出了其中一些隐秘的情绪,它更像在与人交流,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不是简单的记录。

他是一个记者——不完全是。星际和平公司高管的身份和习惯注定了砂金不可能单纯的只是将见闻留存,否则真理医生会建议他走记忆命途,而他已然在多年前选择了存护。因此……他其实还挺理解维里塔斯这样为世人抱薪的理想主义者,哪怕外界都说他嘴毒、冷漠、不近人情。只这份心思用在他身上,就很没必要了。一般路过托帕给出锐评:什么新型对人宽容自我严苛的双标定义。

哈哈。砂金笑了起来。你可以给予任何人纸张与笔墨,也令我去书写想表达的,但不必要的怜悯就免了吧,我亲爱的朋友。人是无法从怜悯中挣扎向上得到什么的,这世上也难有人同我共情。

那么,那么。既然如此。他垂下眼来。失忆的我凭借本能写下的这些东西,又想告诉谁,去表达什么呢?啊……在记忆中,这份刊物早就已经出到第217期,我为什么要给213期投稿呢。如果按维里塔斯说的,这会改信浮黎,祂能给我答案吗?

开玩笑的。他曾经放弃了「巡猎」的命途,拒绝了【酒馆】的邀请,甚至时至今日也未堕入「虚无」——怎会因为一些对他的前半生苦难来说,堪称微不足道的疑惑,就这样选择背叛了琥珀王?

那么,真正的稿子该是什么样的呢。窗边点着的灯盏微微发亮,他开始修改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痕迹……却在其中拼凑出一个宛若纯真的灵魂。闪闪发光的群星轨迹,还是这片无垠宇宙中星体消逝之时最后的光焰?作为恒星的太阳已不再保有唯一性,可有关它的赞颂却从未止息。这是本能。

砂金这半生走来,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直到他有能力回报的那一日,他们早已如同消逝的星尘。所以他其实很乐于和开拓者交流……人如其名,一颗足够美丽的星星。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忽然意识到:这种表达情感的手法很像她。出生刚满一岁的星核精没接触过多少人情世故,天真又理所当然的认为人们的相处模式就那么几种。她不明白人们会相互背叛,因着利益的缘故彼此捅刀,为了成就自我**而抛弃一切。

于这一瞬,他(或是她)在心中想:啊、这是我会写下的东西。于是忆泡构建出来的玻璃球体如同猛然撞上刀尖,顷刻间布满细密裂纹从而摇摇欲坠,在一声巨响中化为齑粉。她睁开眼睛——睁开了那双被*某人*称赞过的眼睛,虹膜色泽是宛如灼人眼的太阳那般的金色。不远处,被银枝补足了前半生缺失的真诚夸赞,通身上下孔雀般华美的公司高管张开双臂,就这样朝她走了过来。

她面无表情的抽出了「筑城者的劣石」,平静发出疑问:你做了什么,我的盟友?砂金只是对她微笑着,他问:这枚忆泡感觉如何?我亲爱的。

星想了想,回答他:其实……抛开你诓我的那些因素,本质上还不错。那就对咯。砂金露出一个被取悦的表情,对她摊开手:自从我们的计划告一段落之后,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我大概猜得出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你瞧,我的前半生也不尽然是苦难。这正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一件事。

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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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一位无名客最喜欢的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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