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破晓之际，天色青暗，茫茫云海漫过工造司巍峨的建筑，仅留高耸的造化烘炉与天光相接。
兰玉跟在将军后面，数不清绕了多少个弯子，终于在格物院内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里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这是一间闲置很久的工房，设施齐全，就是地理位置不太好，堪比迷宫终点。此刻它的主人已经将房内整理完毕，正在门前打扫，兴致颇高。
“这位……便是禺州的弟子？”兰玉小声问。
“没错。”景元道，“他名为玄光。”
前方那红衣男子顶着个与他年轻的面容不甚相符的秃脑门，弯腰在四处乱甩扫帚，比起扫地，更像是在扬灰。
“咳。”不待景元发话，兰玉先受不了此地空气，跑过去夺了玄光的扫帚。“抱歉抱歉，您的劳作对将军与我的鼻子实在不太友好，还是先停下吧。”
玄光这才发现有人到访，抬起头尴尬地笑：“惭愧惭愧，刚才有些失态了哈哈，敢问您是？”
“这位乃持明龙师，兰玉先生。正是我为你请来的合作伙伴。”景元上前，回答道。
兰玉抱拳：“玄光先生，幸会。听闻您手头的项目与持明族有些关联，将军特邀在下也参与进来，希望能帮到您。”
玄光呆住，目光迟钝地挪到景元脸上，终于反应过来，扯着嗓门大叫：“哦哦哦！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兰玉被他吼得一哆嗦，心说这人什么毛病啊，一惊一乍的。
景元忍俊不禁，笑道：“兰先生受惊了，他就这性子，容易激动。”
“嘿嘿，是是……”玄光收起憨笑，忙拉住龙师的手：“以后您就是我的合作伙伴啦！我脾气怪，还望您担待。”
“呃，一定一定……我胆子小，您也别太嫌弃。”兰玉见对面态度很好，也就很快熟稔了。
景元朝工坊内看去，门后漆黑无比，似乎开辟出了新的洞天。
“里面是……”
“哦，那是我师父禺州的旧居。它的影像被蜃珠的原材料，一种产自鳞渊境的夜明珠保存下来了，只是幻影而已。不过多亏有这幻影，我才能拿到在蜃珠崩解时一同被摧毁的手稿。”
玄光说：“当年那场爆炸毁掉了师父的住所，连同他留下的研究资料，原本我以为不可能再复原了，可没想到夜明珠竟然能将这些完整地保留下来。他老人家的心血也算没有白费。师父去世后，我就把他的遗物都收集了起来，留个念想。一直到前不久，带在身上的夜明珠被造化洪炉的火焰给烧成了灰，我才发现其中奥秘。”
“这事说来也巧。”他兴致盎然，接着道，“当时我正在熔金坊锻造武器，突然听见外面有爆炸声，出门一看，造化烘炉底下的火焰都快冒到天上去了。那时候是休息时间，当值的人手不够，我便也去帮忙灭火。到那炉子下面一瞧，嘿！气的我呀，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把一大堆废弃的药丸给倒进去了，比炸弹还厉害。”
“药丸？不会吧？”兰玉愣住，回忆了一下，丹鼎司内炼制的丹药多以动植物为原料，不至于有这么大威力吧。
景元闻言，微微眯起眼睛，问龙师：“先生可知，这烘炉内镇压着的，是什么邪物？”
兰玉摇头，他几乎不曾关注除持明族及丹鼎司以外的任何事，连族里都有人嘲笑他太过孤陋寡闻。
“是岁阳。”景元道，“一种能够占据人身，控制人心的能量体。仙舟无法将其彻底消灭，只能以炉火不断消耗它们的力量，而它们也不曾有一刻停止反抗。我想，那药丸上必然沾有生灵血气，相当于某种献祭，岁阳借此增长能量，这才导致炉火失控。”
“正是！那罪魁祸首必然是故意为之，妄图引发暴乱，其心可诛！”玄光说，“幸亏事故处理及时，没有造成多少损失，我们已经检查了好几遍，目前烘炉并无任何异常，可以放心。”
“那就好……”兰玉怔怔道，觉得自己真该恶补一下仙舟常识了。
景元望向玄光，笑容温和，眸光则异常明亮：“所以，你就是在那个时候不慎弄掉了夜明珠，而珠子让火焰一烧，就释放出了里面的幻影，对吧？”
“对对！没错。”玄光点头，“还好我眼疾手快，将余下的白灰装进了随身携带的瓶子里。之后，只要打开瓶盖就有白雾涌出，幻影便会铺展开来，直到盖上盖子才会消失，可有趣啦。”
“原来如此……”
还真是阴差阳错。
可这时机……是否过于巧妙？
景元知道火灾后续的调查详情。此案几天前审结，犯人是一名与药王秘传有所勾结的丹士，已被判处死罪。此人既往恶行不少，潜藏多年未被捕获，最后倒因此而落网，也是巧了。
但是，十王司判官最终读取的因果却很牵强，尤其在作案动机方面。
就为制造一场动乱，大费周章炼制丹药，以如此隐晦的形式进行献祭，真的有必要吗？
景元当然希望此人只是愚蠢至极，可他总会多想，那小子未尝没有受人蛊惑的可能。
万一，幕后真有那么一人，其目的只在于沟通岁阳呢……
不过幸好，最后并没有岁阳成功逃出。
“将军，您在想什么？”兰玉见他久久不语，问。
景元笑了笑：“唉……你们看我，动不动就走神，注意力大不如从前啊。好了，闲话不多说，我们去里面谈正事吧。”
“好！将军请，哦，还有兰先生！”玄光兴奋地搓搓手，“家师旧居稍有些简陋，二位不要嫌弃，哈哈。”
他在前方带路，领着客人们进了工坊，里面原本也是个空阔洞天，在幻影中却显得十分逼仄。
只见一条漆黑的甬道蜿蜒向前，两壁皆是岩石，仿佛处于山腹之中。远方有处光点，微小渺远。
“嘿嘿，家师自己的洞天居所是座小山，门洞长了点哈，就为取尽头那豁然开朗的意味呢，今儿我玄光领两位贵客体验一把！”
“哈哈，好啊。”兰玉应道。
景元远眺前方，眼见光点缓慢放大，不知为何，心间升起一股复杂的滋味，好似穿行隔世，恍然若梦。
“不愧是工造司特批的工坊，深藏玄机啊。”兰玉只觉得道路漫长，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难受得紧，于是放慢脚步，在后面跟着，“玄光先生，听你方才所说，那夜明珠已毁，所以你是需要在下帮你另找一颗，对吧？这倒不是难事，海底珠蚌甚多，夜明珠并不罕见。先生不知道种类的话，只用告诉我是哪种颜色就好。”
“哦不是不是，家师采用的珍珠叫流光，应该是夜明珠里最常见的了。我自己就珍藏了好几颗。”玄光轻车熟路，转过身来面朝客人倒着走，一派松弛。
“我这次求将军引荐持明族的高人，主要是为了查询蜃珠的力量来源。”他接着说，“光靠夜明珠和机巧只能做到幻界的承载与调整，真正维持蜃境存在的，是一股来自持明族的强大力量。家师故去后，这个项目重启困难的原因，其一是资料被毁，其二便是，我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在维持蜃境，连家师自己也不太清楚。据我所知，当年他托人买到两颗夜明珠，每个里面都被注入了十分强大的力量。蜃珠崩解后，家师曾尝试启动另一颗，可惜失败了。似乎与是力量源泉断开，另外这颗珠子，也就是如今烧成灰的，也彻底失去了灵性。”
“家师告诉我，他曾以为蜃珠是死物，可是与它朝夕相处的那段时日，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就像是……像是处于某个人的梦里那样。”
“竟然这么神奇。”兰玉停下，皱起眉头，“在下闻所未闻啊。当年尊师与持明的合作也很是隐秘，族中并无任何记载，如果不是将军告知，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
周围忽然有风声响起，在愈加黑暗的环境里显得十分突兀。
龙师垂着眼帘，毫无察觉，慢慢道：“若要说我持明族中谁能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足以支撑庞大的洞天幻界，那当然……非龙尊莫属。”
……
话音落地，耳畔只有风声越来越大。
等了三秒无人回应，兰玉猛地抬起头，然后呆住了。
“唉？唉？！人呢？这是哪儿啊？”
视线仿佛被扭曲成团，又缓慢解开。眼前渐渐有火光连成一片，映出陌生的景象。而景元与那红衣匠人早已不见踪影。
另一边，后方声音戛然而止，景元转过身去，发现兰玉竟然消失了。
“玄光，兰先生为何不见了？”他问。
“哇这是怎么回事？将军！兰先生！你们在哪？”前面传来玄光慌乱的叫声。
景元回首，突如其来的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究竟……”
只见那光芒如长河一般，从遥远的洞口奔流而来，淹没了前面不知所措的年轻匠人，继而划开黑暗，裹住景元的身体，将他带离山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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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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