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恒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直至窗外传来飞鸟的鸣叫，他才如梦初醒，留下了轻微的一句：“嗯。”
我猜得到他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想到了什么东西。因为景元的原因，我很了解饮月之祸的前因后果。我说过的，公司职员，向来洞察人心，也善于玩弄人心。
丹恒的愧疚固然可以帮我做到很多事，但我要的不是他的愧疚。
我要他把我当作朋友，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无论是作为饮月君，还是作为无名客，丹恒的友情都是一件对我很有利的事情。
“你昏迷的时候，史瓦罗亲自来过上城区。”丹恒又恢复那副淡淡的表情，说道：“我为你做了担保，现任大守护者布洛妮娅选择相信你。但史瓦罗还是要求你尽快离开贝洛伯格。”
怕是那位大守护者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无名客。
我抬头看向丹恒，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丹恒很快回答道。
我闻言，垂眸低笑一声。看三月七和星的闹腾程度，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离开贝洛伯格——怕是列车上有人知道了我的事情，所做的决定。
“列车上有人想见我吧。”
丹恒对上我的双眼，缓缓点头，“但请你相信，他们绝无恶意。”
“是啊，无名客对谁都不会有恶意的。”我移开视线，嘴角含笑。
我遇见的无名客都是很奇怪的，但他们都怀揣着最真挚的善意前往最恐怖的人地狱。开拓，真的是一个很奇怪，又令人心驰神往的命途——也是一个属于英雄的命途。
我想起了梦中肆虐的风沙，和金黄色的耳坠。
我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也是，在我的记忆中，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耳洞。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心里就很抗拒这件事。哪怕翡翠说我很适合一些张扬的耳环，我也坚决不愿意去看那些耳环一眼。
就像是出自本能一般抗拒。可我明明清楚知道，我并不厌恶它。
丹恒没有多问。毕竟整个星际对无名客的评价大多诸如此类。他走到我的床边，将鲜花放在柜子上，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在艳丽的花瓣上，有一种异样的美感，引得我多看了几眼。
“虽说仅余一日，倒不如再多看看贝洛伯格的花。”丹恒直起身，平静地看着我。
我有些意外，这实在不是丹恒会说得出的话。在我眼里，这小孩很老成。景元记忆中的饮月君不是如此，他年少轻狂，甚至高傲自大，却也有对酒当歌的浪漫情怀。丹恒却完全没有。
我伸手握住那捧花，从中扯出一朵娇红色的花朵，抬头冲丹恒微微一笑，“去帮我找个花瓶吧，只是单单放在这里，早晚它们都会枯萎的——活得再久一点，也能帮下一位来这里的病者心情愉快，不是吗？”
我认为，他不是没有，只是饮月君的记忆太过沉重，沉重到让他忘了，他也才十多岁，是风华正茂，就该纵情风月、潇洒快活的年纪。
我不介意在他贫瘠的心脏里放一把燎原的烈火，让这热烈的火焰席卷每一处角落，直至将一整个心脏燃烧殆尽。
在烈火的余烬中，他总能找到真实的自己。
“你若是当真喜欢，可以带走。”丹恒说道。
“可它终究生长于贝洛伯格，什么都带不走它留在这里的根与心脏。”我伸手，轻轻抚摸了那花的花瓣，继续说道，“它永远知道它属于哪里。”
丹恒也低头看向那朵花，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若是它从未把这里当过家，又当如何？”
他还是问出来了。
我轻笑一声，说道：“那贝洛伯格就不是它的归属。无论是花是人，都会在世间找到一隅落脚之地，或早或晚，总会遇见——那是他们闯荡在外时常挂念的地方，是他们功成名就无法忘怀的地方，是他们心甘情愿留下一生的地方。那才是家。”
我微微偏头，撞上丹恒苍青色的眼。他的眼睛里碎着寒气与日光，也覆盖着深深的迷雾。他不想让任何人看穿他在想些什么，而我就这样，缓慢而轻柔的，拨开那层阻碍许多人的迷雾。
都是鬼扯。
开什么喜欢国际玩笑，我出生在蒂斯莫尔，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星球。人类的尸体和骸骨堆起来，比那里最高的山头都要高上许多分。
没人能在蒂斯莫尔遇见这样美好的家庭，更何况是我这个，一出生就没有父母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知道家的含义是什么。但撒个谎骗小孩，谁都会的嘛。
也许所有的无名客都是这样……
“嗯。”他的回答很简单。我却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了他的心声。
列车可能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家庭，能养出这么单纯的小孩子。
不，我一点也不羡慕。我只是觉得，如果我那上司也能遇见那么一群家人，他就不会那么辛苦地活着了。命运从未给予我公平，那么要是可以，我想把我身上遗失的公平全部送给砂金。
那一年，他逆着光明，半蹲在我面前，三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温柔。他朝我伸手，轻声说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知道，他只是在我身上看见了他——或者说卡卡瓦夏的影子。也不用我猜，在我长大一些后，他亲自告诉我的。
可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真心，我早就把他当作唯一的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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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那天意外的冷清，或者说根本就是只有我们四个人来了。小小的飞行器落在我面前之时，我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们只知道我们要离开，并不知道是今日。”这么几天的相处下来，丹恒也能从我的面部表情读出我的心声了。于是很快就替我解答了疑问。
寒风凛冽中，三月七回头望向已经成了一个小点的贝洛伯格，眉头微蹙，说道：“就快离开了，突然就有点舍不得……”
星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指不定下一个目的地也开局就被追杀呢。”
“喂喂喂，别乌鸦嘴啦！”三月七不满道。
我站在丹恒身前，转身遥望着那座城市。这座城市是这一场离奇梦境的开端，「存护」、「开拓」、「欢愉」三者都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有事不得不前往仙舟，只有景元能帮到我。
但我，还会再回来的。
“无名客的脚步不该为任何一个地方而停留，此身此躯，即属于永不休止的「开拓」。”
轻轻的一句呢喃，引得在场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我。
我耸耸肩，道：“一个朋友说的。”
身体里流淌的「开拓」，回应我以澎湃的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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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飞行器离开雅利洛-lV，桑博才收回视线。周遭怪物嘶吼声不断，风雪似乎想将所有的食物吞噬，而他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手里拿着一块手机，不断地说着什么：“是是是，如您所料，已经登上星穹列车了……那股力量啊，我不太清楚来由，我可没有她那样的命途敏感度。不过我可以确定，那股力量绝对不属于「存护」……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像「开拓」的气息啊。”
手机那头像是说了很多，过了很久，桑博才再度出声：“东西已经交给她了。不过我不太明白，您费尽心机把那东西偷出来有什么用，寰宇内所有科技产品都属于公司，您把那东西给她，不是更容易暴露身份嘛……哎呀呀不愧是您啊，居然又办法逃脱公司的监控，那老桑博就放心了！”
“她的下一站？”桑博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我不感兴趣，我还不准备离开雅利洛-lV。不过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老桑博我就预祝她——一路顺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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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沙发上，看三个小毛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一路的收获。我对这件事不太感兴趣，也没想解救被俩小姑娘硬拉着说话的丹恒。小孩子嘛，培养培养感情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丹恒告诉我，列车下一站要去的地方是盛会之星匹诺康尼，而不是仙舟罗浮。所以我可能要自己登陆罗浮，我嘴上说着无所谓。但说到底，要是没有无名客的同行，以我现在连个户口都没有的现状，别说见景元了，进罗浮港口都难。
但我能告诉丹恒吗？那必然是不能的！不然我自己编的身份不乱套了嘛。仙舟人去当个巡海游侠不至于被剥夺仙舟贯籍吧，加入药王秘传都不至于！
我正为这事愁眉不展呢，突然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真懂了一下。我心下一惊，还以为那小星核又要搞什么事情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东西，才松下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有人发消息了而已——
等等，手机，发信息？
我来这儿之后穷的叮当响，哪来的手机？
我定睛一看，目光锁定到最后一条信息：
运气好到爆的上司：玫瑰动了，你在哪儿？
明明我消失了那么久，他的信息框后却没有什么夸张的99 ，只有寥寥三四条消息。
「玫瑰」是我和他的暗号，指的就是蒂斯莫尔之灾枪柄上镌刻的那朵烈焰玫瑰。
我看懂了这位上司藏在公司监控后的话：
蒂斯莫尔之灾离开公司管辖，我已经封锁住了消息，除我以外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如果能看见，告诉我你在哪里。不想回来的话，我也能帮你遮掩。
我太了解他了。嘴硬心软的家伙。
屏幕在我眼前逐渐变得暗淡，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显示屏里。我在深邃的黑暗中看见了这张陌生的脸。
我在眨眼，我在呼吸，我还活着。此刻，却第一次觉得我不是那么真实地活着了。
但是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我不能。
这件事情，卷入了太多太多危险的星神。
我不能，绝对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我终究没有回复他。
哪怕我知道，那位假面愚者有能力悄无声息把手机从公司里拿出来，就有能力切断公司的监控。
哪怕我清楚，我那位上司，在明知手机在公司管辖中时，仍然不死心地发送了这三四条消息。
就这么寥寥几条消息，是在他身上难得的，感性超过理智等等一面。他明知道他在做无谓的挣扎，但他仍然选择了挣扎。
好消息，提前回来了。
坏消息，17号要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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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仓促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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