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云岫是个颇有耐心的观察者。
她蹲在高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样子和刚刚路过的矛隼区别不大。
现下是正月初八的夜晚，按理来说没人会往树林里钻，毕竟天气太冷、夜路难走、加之还没出节庆，再辛勤的猎户也不会在这时干活。
来者何人？为何事所来？
难不成是岑大人后悔了，派人追来索要赔偿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手不离刀。
窸窸窣窣地声音近了，能听出打头过来的是个女子，气喘吁吁，后面半里地左右跟着两名男子，一个是内息收敛的武者、一个筋肉强健的普通人。
看这样子，不是来找她的。
席云岫还是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声音来处，神色难明。
“唰——”
视线中可见一个少女从阴影处跑出，她肢体动作紧张，脸被灰糊着看不分明，猛的往地上一滚。
席云岫双眼瞪大。
她要干嘛？林地不平，极有可能滚到某些奇怪地方卡着出不来。
然而不等席云岫动作，那女孩又利落起身，连滚带爬的一番跑动，最后一钻，巧合地钻到她在的树底雪堆里藏着。
席云岫垂首，有些惊讶于这番巧合。
她不傻，已然从这一番动作中看出女孩是在躲人，身后那两个男人恐怕就是追捕她而来的。
席云岫决定多看一会，看看是什么逼着一群人在寒冬腊月入林，还正巧撞见她这个过路人。
也不必过多疑惑，很快她就知道了事情的起因，一切的发生简直是兔起鹘落，转折极快极猛，看得席云岫眼花缭乱。
猎户是向导，带着外地人来找人了。
哦，不是找人是捉贼，那姑娘好像是贼。
哦，那外地人找人找不到，探路不敢探，气得要杀猎户祭天。
哦，猎户不想被杀，和外地人打起来了。
...嗯？
等一下，杀猎户？
她捻了捻刀穗，眉毛越挑越高，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外边的世道了。
原来大家如此弱肉强食，竟动不动就要刀锋见血？
原来娘亲曾说的礼义廉耻，已经过时？
眼看那猎户左支右绌，就要死在外地人手上了，席云岫不再观察，转而抽刀，如花豹捕猎般从树顶直扑而下。
腿、腰、背、臂的肌肉同时发力，千锤百炼下的身体在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举重若轻，不过刀光一划就挡住了老猎户无法抗下的攻势。
泛着寒意的刀锋相交，惊的北元一个激灵，盖因在此之前，他都没有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个人在暗中观察事端！
不速之客的身形过快，北元先是听到二者兵器相交的嗡鸣，之后才得以看清她的样子——一个陌生女子，眉眼漠然，握着大刀四两拨千斤，不过三招就极尽巧妙地挑飞了北元的兵器！
“来者何人？”与此同时，北元嘴里吼声刚出，气势汹汹，没想到眨眼就被人除掉武器，语气尴尬到没地找落。
那猎户也被吓呆，本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个雪夜，眼前的走马灯都开始转了，结果半路杀出刀客一刹逆转形式，一时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隔在两人中间的席云岫倒是颇为淡定，把刀横在歹人脖子上控制局势，转眼看向那座藏了人的雪堆。
许是听见动静安耐不住，许是恰好想趁机逃离，总之那少女已经从雪里钻出，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刚刚在树上瞧她还是一副灰扑扑的样子，这会在雪里扒来刨去的反倒是干净了几分，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
面颊圆顿，五官稚气，她看起来年龄不大，比席云岫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北元本来不敢动弹，结果余光一扫，猛的瞧见目标，立刻来了劲：“这位姑娘，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一会再聊，先让我抓了那无耻女贼！”
席云岫懒得理他。
而坐地上的猎户听见北元讲话也来了精神，开始破口大骂：“贼人贼人的，我看人家女娃好的很，怕不是你这个狗东西栽赃，心眼子坏得很！尽想着杀人害人！”
四十多的老猎户骂起话来脏的很，一连串的方言从那张刻满皱纹的脸里挤出，端的是泼皮滚刀肉的架势。
自小在京畿长大的北元那里被这么骂过，如同受了天下最屈辱的酷刑，立刻皱着眉头反驳：“收了钱不办事，你这无赖老头知不知道自己骂的是谁！”
猎户冷笑一声，躲在席云岫身后继续骂：“老子管你是谁，狗儿生的东西还敢在这叫嚣，天皇老子来了这也得听我的！”
...
场景混乱极了，两个女孩反倒被遗忘了。
席云岫被他们吵的耳朵痛眼睛疼，干脆不看他们，转头盯着那个女孩。
接到她的目光，身为这场混乱起因的少女轻轻眨了眨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席云岫，模样安静又乖巧。
碎冰结在她的眉睫上，细雪染在她的黑发里，连同她白净的皮肤一同融在月光，如同一团飘忽的云雾，过去席云岫每天仰头就能看到的云雾。
席云岫一时语塞，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那女孩小跑过来，呵出一口热气，张口解围了。
“多谢姐姐救人。我不是小贼没有偷东西，是他要抢我的玉佩。”
女孩鼻头眼睛都有些红，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冻得，三言两语交代清白了由来。
在猎户大喊果然如此的叫声中，席云岫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前十八年都未曾体验过的莫名情绪，有些慌乱。
倘若她阅历再丰富些，就知道这种情绪在灵长类智人中有个定义，叫怜惜。可惜刚走出家门、几乎一直困守在娘亲病床边的人不知道，所以只是呆呆的看了看女孩的脸。
想了想，席云岫先是从乾坤袋里取了个麻绳捆住还在骂骂咧咧的北元，又把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女孩肩上。
她郑重说：“看你很冷，下次出门记得要多穿几件。”
那女孩表情扭曲了一瞬，但席云岫一眨眼，正好没看到。
一旁的北元受不了了，原以为抓捕一个大门不出的京城贵女实在简单。结果最后是那贵女好端端站着，自己却被捆在树下。
但是打又打不过，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姑娘，你与此事没有干系，更是同我陌路相逢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席云岫沉思了一下，心里想的是习武之人不该无故欺凌弱小，但觉得北元看起来就是个轴货，懒得多费那讲道理的口舌，所以只是张口一句：“你要教我做事？”
北元目瞪口呆。
——
翟借月又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笑出声。
虽然情况不明，她还在惴惴不安于事态发展，但席云岫真的...看一眼就觉得呆头呆脑，拥有让她忍不住弯嘴的魔力。
怎么会有人认为她可怕啊？
在场的另外一个人，北元就会这么认为。
他咬牙切齿，但又畏惧于席云岫的武力，只能装出一副君子模样：“姑娘，实不相瞒，这女贼偷了我家公子一个十分重要的遗物，倘若姑娘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事后的报酬定让姑娘满意......”
一边说，一边极具暗示意味的晃了晃腰间刻了‘慕容’之名的木牌，一副骄傲模样，殊不知此刻的自己像极了地上蠕动的青虫。
翟借月拢拢身上的狐裘，暖了暖身，思索片刻。
她看向席云岫，见刀客没什么反应，倒是旁边的猎户被这个两个字刺激，猛地打了个寒颤，目光流露出几分悔意和惧意。
北元见此，更觉胜券在握，仿佛那个远在天边的士族门阀慕容氏给了他极大的底气，既不惧怕席云岫的刀了，也忘记捆在身上的绳了。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些废话：“看来这苦寒之地也听闻过我慕容氏的威名，如此便简单了。在下是慕容二公子的亲信北元，只要姑娘助我，金银也好、地位也罢，主家都能给姑娘......”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慕容傲能给席云岫什么？许她荣华富贵，还是一梦成仙？北元根本不知道站在面前的刀客究竟是何人。
翟借月不再关注他，她的目光全集中在席云岫身上，只分了一个眼角给北元。
她暗暗观察她的外形、她的长刀，梦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凝成身前人的模样——
浓眉丹凤眼，眉心一点朱砂。气质似天山雪，挺拔如手中刀，琥珀色的虹膜像翟借月儿时养的一只缅因猫，在黑夜中金灿灿的泛着光。
北元还在讲，猎户不敢打断，而席云岫不知怎么的也没有叫停，反而是察觉到翟借月的注视，也安静地注视她。
翟借月抿了下唇角，突然觉得烦闷。
她本想借此机会激怒北元，看能不能套出更多消息。可现在只觉得他好烦人、好吵闹，恼怒于这只借着老虎威严的狐狸居然敢在豹子面前叫嚣。
席云岫会不会也觉得吵闹？觉得这件事不仅无趣还徒增烦恼，然后像抛下这一整个人间界一样抛下自己，飘飘摇摇飞向天山？
——
“闭嘴。”
柔和的女声响起，席云岫看去，少女正微微蹙眉，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娇憨的困惑。
然而下一秒，她的动作却与语气截然相反，缓步走到北元身前，干脆利落的一个掌掴，打得他目眦欲裂。
北元愣了一下，这时的翟借月不像逃亡中人，反到流露几分贵女仪态，叫他一瞬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正跪着在听翟氏小姐训话。
他突然就真的不敢再出声了。
仔细一想，就算抓她回去，自家公子看在翟氏的面子上也指不定怎么对她，那到时的自己……
一时间，北元思量万千，心底不期然升起后悔，如同刚刚听见‘慕容’威名的老猎户。
一旁的席云岫心里松了一口气。
北元讲话着实烦人，奈何她一向不习惯打断他人，只好神游天外，幸亏有人制止。
见微知著，这北元竟然真被‘女贼’呵止，想来其中猫腻不少，事情的原貌恐怕不是抓贼这么简单。
这人不怕猎户的蛮、不怕席云岫的刀，反而怕比他弱势的少女的一句话，有趣，实在有趣。
猫和老鼠的位置似乎在隐秘间调换，席云岫自觉津津有味，琢磨其间幽微。
表面：谢谢姐姐救我！
内心：这人怎么呆头呆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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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猫鼠对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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