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嫣然。
十一岁之前的记忆对我来说模糊又遥远,好像一条漫长漆黑的甬道尽头朦胧黯淡的光点,而在那一瞬间,光熄灭了,我的世界漆黑一片。
我是在青水市长大的。从小我就不是什么乖孩子,妈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一哭闹就是一宿,搅得谁也睡不安宁。再长大一点连路还没走稳就要跑,结果往往是撞到柜角,不是把额头磕个大包就是膝盖蹭破了皮。妈妈从储物柜里翻出红药水给我上药,又生气又心疼得眼泪直掉,而我却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接着跑到泥地上打滚。
听妈妈说,我们家不是青水市的人。他们在我出生之后才来到青水市打工,原本是想把我留在安平县的奶奶家的,但妈妈不放心。于是妈妈和爸爸背着用麻绳捆绑的沉重的包裹,手里抱着还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我,坐上了去往青水市的大巴车。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家小小的、窄窄的,大部分时候是黑漆漆的。我们住在一栋橙红色小楼的二楼,冬天楼道的电灯总是坏,我只有扶着腐朽生锈的栏杆才不会一脚踩空,摔下楼去。
我爸是钢厂的工人,我妈在一家饭馆当洗碗工,他们很晚才会下班。小时候冬天的夜晚很冷,我就裹在一张厚厚的藏蓝色的棉被里,缩在床头,床头灯总是忽明忽暗,我就藏在晦暗的夜色里,眺望着窗外远方烟囱升起的白烟,等待着他们渐近的脚步声。
那时的冬夜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我们三个人挤在狭窄逼仄的出租屋里却依旧很快乐。爸爸下班后会顺路骑自行车接妈妈回家,妈妈会打包几盒饭馆没吃完的剩菜,刚好当做我们的晚餐。柿子炒鸡蛋是我最爱吃的菜,酸甜的菜汁拌着有些凉了的米饭,是我那时认为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后来我上了小学,我才知道原来有很多人并不是和我一样住在那样的小房间里的。不过,我没觉得我和那些小孩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我实在不喜欢从早上到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个硬邦邦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老师在讲台上叽里呱啦地说话。我还记得我的班主任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姓张,一说话上嘴唇就不自觉地向上翻。
我原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听着他讲课却总忍不住往窗外看。窗外的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黄褐色的小麻雀,我一直盯着它,想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飞走。
“乔嫣然!”同桌忽然拽了拽我的袖子,我才回过神来,发现他早就停下了讲课,正气愤地瞪着我。
“那么喜欢看窗外就出去看吧!”他一说话,上嘴唇又开始向上翻,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于是,我就被罚到操场上站着,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看小鸟了。
其实大部分时候,我还是会老老实实坐在课桌前面,只是抬头一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字,我的脑子里就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快考试了,我于是和前桌商量,让她写完卷子后悄悄把卷子往外移一点,就这样,我终于还是一次次地蒙混过关了。
那时的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偷偷懒耍耍赖,平淡却也快乐。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轮到我值日,把教室打扫干净之后天色已经擦黑了。我像往常一样哼着歌大摇大摆地走回家中,却发现屋里一片漆黑。也许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我心想。于是我平生第一次乖乖地按亮床头灯,趴在柜子上一边半算半猜地写着作业,一边等着他们回家。
我不记得我等了多久,久到我的作业本已经被我乱七八糟的笔迹填满,久到床头灯微弱的光亮早已遮不住夜色的黑暗。我忘记了点开房间里的白炽灯,妈妈说电费很贵,不必要的话不用打开。我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无孔不入的黑夜吞没。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蚊虫扇动翅膀的声音,我抱着膝坐在床头,在黑暗里,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月光洒在床单上的苍白的影子,一动不动,整整一夜。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身体仿佛漂浮在混沌的迷雾里,只是想个木偶一样被各种各样的人牵着走。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上学,一个我从前很少见面的阿姨和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爸接我妈下班,两个人一起骑着自行车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呆滞地听着他们说话,好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只是后来他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越来越刺耳,越来越刺耳,像被不断放大的嗡嗡声最终化作一声刹车一般的尖锐爆鸣。
我猛地捂住耳朵。
一个警察说以后就是阿姨来照顾我了,我要和她离开这里,和她一起住。
我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被人拽着胳膊往前走,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安平县。
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前十一年的平淡而快乐的生活,顷刻间就要化为灰烬。
阿姨是县里烟厂的女工,和车间的其他女工一样,住在一层十几户的筒子楼里。我跟了她之后,她给我在客厅支起了一张折叠床,从此以后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我进了县里的初中,办理入学登记的时候,阿姨带着我去找了招生办的主任,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把我父母的事情讲给了他们,顺理成章地免了一大半的学费。
走进初中教室的第一天,我便接受了全班同学同情而好奇的目光的洗礼。我知道这些学生的父母大多都是工厂的工人,一传十十传百,我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幸好,我早就养成了无视周围人眼神的习惯。我从讲台上下来穿过过道,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空出来的那张桌子,唰地一下拉开椅子,坐下来倒头就开始睡。
在第十三次老师在课堂上试图把我叫醒无果之后,她终于放弃了。
回到家里,我和阿姨就像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两个陌生人。我们几乎从不说话。我放学稍晚一点,她先回家做好饭自己吃完后,剩下一点给我。当然,我也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我们只是不熟的远房亲戚,人家好心收留了我已经仁至义尽。
她从来不会过问我的学习,我也就得过且过。唯一能吸引我一点兴趣的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留着披肩长发,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我记得在那节课上,我第一次读到了舒婷的诗。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也是在那天放学之后,我第一次走进学校旁边的书店,手里攥着我用省出来的午饭钱偷偷攒下的五枚五角硬币,买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本诗集。
回到家后,等待阿姨睡着,我会偷偷走到阳台,借着微白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翻开诗集。
“在你的胸前
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
你呼吸的轻风吹动我
在一片丁当响的月光下
用你宽宽的手掌
暂时
覆盖我吧”
我合上书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浓墨般的夜色之中,月光浸泡着我手中米白色诗集,浸泡着我微微颤抖的双手。我闭上双眼,任凭自己沉入虚幻的梦境。
夜风吹在我脸上有些发冷,阳台的栏杆已经破旧了,轻轻一靠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筒子楼年代久远,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楼上是一群人搓麻将和打碎酒瓶的叮咣声。
离开这里,我想。
无论去哪里都好,我只想离开这里。
后来我还是没能等到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离开学校之前,我只和语文老师告了别。我鼓起勇气跑到她的办公室,攥着我的诗集对她说,我还会继续读诗的。
老师只是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发,没再说什么。
阿姨知道了我辍学的事情,也没有阻拦,只是说我如果不上学了,以后的生活费就要我自己赚了。
我答应了。
我先后找了好多个工作,全都没干几天就放弃了。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说要给我介绍工作,绝对比之前那些工作赚得多。
于是,我来到了那间叫蓝月湾的舞厅。
彼时的我只有十五岁,个子却像树苗抽条一般一下子长高了不少,身上却没有几两肉,远处望去就像风中摇曳的枯枝。女孩领我去见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她的妆化得很浓,微卷的头发打了摩丝披在肩上,桃红色的长裙上系了一条松松垮垮的皮质腰带。她在闪烁迷幻的灯光下摸了摸我乌黑的长发,又抬起我的下巴细细端详,验货似的。女人似乎很满意地笑了,让一旁站着等待的女孩领我进去换衣服。
女孩从一边的架子上挑出一条深紫色的裙子,扔给我。我慌乱地套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的,细细的两条吊带坠在我肩头,胸前大片的银色亮片在摇晃的灯管下反光。
会跳舞吗,女孩问。
我摇摇头。
女孩把我拉到一边,指着面前的一个系着墨绿色丝巾的女人,对我说,看到没有?这叫迪斯科。你看她是怎么跳的,你和她学。
于是,我就在这家舞厅里落了脚。领班给我们每人每月二百元,拉到客人还有提成。起初,我的舞跳得很青涩,年纪也小,一张白净的巴掌脸怎么也褪不去那份稚嫩。后来,我学会了化妆,我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就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廉价的眼影和口红涂抹在脸上,像被油彩沾污了的塑料袋,却也多了几分动人的神采。
每个月交给阿姨一百元的借宿费,剩下来的钱被我用一块天蓝色的布料包了起来,偷偷攒下来,压在衣柜的被子下面,准备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当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太遥远的事,只是想从那腐烂的泥潭的里挣脱出来,却又一脚踏入另一个泥潭。
我在舞厅呆了大半年。一个月前,阿姨下岗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批批工人从宿舍楼里搬了出去,拖着用粗麻袋子装的沉重包袱,留下一只只锈迹斑斑的洗脸盆,和阳台晾衣杆下干涸的水渍与尘土混杂而成的泥泞。
她们也搬了出来,一下子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说什么都难以适应。阿姨在原先的烟厂附近租了间小屋,阴冷背光,好在价格便宜。
似乎是从那时起,阿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脾气越来越坏,一点小事就能骂上好半天。饭也懒得做,早上我只好下楼买两个包子对付两口。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准备从我攒的钱里抽出几张买一条新裙子,手伸到被子底下摸索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努力回想我有没有把它放到别的地方。那块布里包着我大半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四百三十块钱,还有几枚五角的硬币。我问阿姨有没有看见,她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这四百三十元钱从此就在我的生命中下落不明,我也不愿再去证实我那冷漠而阴暗的猜测。只是我离开的幻梦就这样破灭了,就像一串曾经漂浮在我头顶上空的气泡,被锋刃般凛冽的寒风戳得粉碎。我和舞厅的其他女孩成为了朋友,她们大多像我一样如同飘摇的萍草,我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连衣裙,穿着抹胸、吊带和时尚的牛仔短裤在漆黑的巷子里抽烟。我喜欢上青白色的烟圈从我嘴里缓缓吐出的感觉,浓深的夜色里,幽蓝的火光明灭,烟雾在我眼前弥散,让我看不清这巷道尽头破损的路灯、被掀开的井盖和脱落掉漆的墙皮。
我就这样沉溺在用香烟与酒精编织的虚假幻梦里。
直到我遇见了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