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去那家舞厅了。我在一家小卖部打零工,店主是个老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让我帮助她看店,打点一下日常的事务。小卖部开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平时人不太多,我也就乐得清闲。
那次之后,我又碰见过沈白鹭几次。我告诉她我现在换工作了,让她以后可以到我这来买东西。她似乎很忙,有一阵子几乎连着几天见不到人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天的下午天气很好,小卖部没有客人,老奶奶在后屋的躺椅上打瞌睡。阳光透过锈迹斑斑的玻璃窗洒在收银台的矮柜上,好像一张斑斓的油彩画,我趴在台子上,被暖洋洋的太阳烘烤着,竟然也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一旁的公用电话响了,把我从半梦半醒中一下子扯了出来。我有些烦躁地接起电话,以为是附近哪个住户的电话,没想到,话筒里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在忙吗?”
电话里的声音说道。
“没有没有,闲得快睡着了。”
我的眼睛瞬间亮起,飞快地接上话,微微颤抖的声音难掩喜色。“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晚上我没有工作,打算在家做点饭,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可以一起过来吃。”
“好呀。”几乎没有犹豫,我的心跳忽然快了,握着话筒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麻,“那我下班之后就过去。对了,我还没有去过你家呢,你家在哪啊?”
“和康路75号,十字路口那栋红房子往里一拐就到了。”
我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顺手从旁边的账本里撕下一张纸条,飞快地记了下来。挂断电话,我深呼吸平复着心情,我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十分意外,她看上去就像外国电影里常年幽居在古堡里的贵族夫人,高贵优雅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她对我却异常的热情,也许是出于对我身世的怜悯,可我并不愿意这么想。我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缘分,源自于我见到你她的第一秒钟,我就深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在这个落后封闭的北方县城里,人人都像是被冰封在湖水之下的金鱼,漫无目的地游弋,却永远无法浮出水面。而她却像一缕清风,带来了久违的太阳,吹开了死水般的沉寂。
有时我想,我正像一只孤零零的金鱼,被鱼群远远地甩在身后,只能绕着水面原地打转,拼劲力气浮上来,吐出一串串转瞬就会破碎的气泡。
傍晚,夕阳在天边涂抹上橙红色的油彩。我和老奶奶请了假,心急如焚地跑出了小卖部。
和康路就在附近不远处,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被我紧紧攥在手心里,微微被汗水打湿。我拐了好几个弯终于看见那栋红房子,再往里拐,我看见了一片同样低矮破旧的小楼。
沈白鹭的家在三楼,我走进楼道,一股潮湿的霉味钻进我的鼻腔。台阶上布满了污水干涸后留下的水渍,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呆过的那一间间出租屋。
原来我们都一样。
我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敲开了她家的门,沈白鹭开门迎接我,她穿了一件米色的毛衣,藏蓝色的阔腿裤,身上围了一条黑色的围裙。
“来得这么早?我还没做完饭呢。”她把我拉进门,一瞬间她的脸蓦地在我眼前放大,我才发觉她眼里有淡淡的血丝,神情也有了些疲态。
我正想开口问她,厨房传来了一阵锅盖扑开了的声音,她转身进了厨房,娴熟地旋开高压锅锅盖上的旋钮,慢慢地把蒸汽放出来。
“需要我帮忙吗?”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她的声音被热水的沸腾声罩着,却散发着冷意。
“马上做好了,你坐在那等着吧。”
我只好悻悻地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拄着头发呆,一边盯着她被黑色围裙的绑带勒起的纤薄腰身。沈白鹭其实很清瘦,只不过她脸上淡漠的神色太浓烈,倒是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可是她对我不一样,我有些开心地想,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沈白鹭正把菜端上桌,瞥见我正对着空气微笑,竟打趣起我来。
“没什么,”我嬉皮笑脸道。热气腾腾的饭菜飘着一股诱人的香气,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醋溜的卷心菜。酸甜干脆,意外地清爽。
“好好吃啊!”我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又连着夹了好几筷子,就着香喷喷的大米饭,满足极了。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啊。”
“以前在饭店后厨帮过工,偷偷学了一手。”她安静地笑着,语气却淡淡的。
我猜到她从前的日子估计也很艰难,心里忽地有些酸涩,抬起眼,却看见她坐在我对面几乎没有动筷,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吃。
“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太饿,你先吃吧。”她用力地扯出一个笑,却看得我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她在我面前常常是笑着的,我却觉得她的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薄凉的悲伤,就像群山之间朦胧的晨雾,飘飘渺渺,却怎么也透不进太阳的光。
我从来没见过日出,因为我常常一觉醒来就已经日上三竿了。但我深深记得,小时候我和我爸妈一起住的出租屋里,有一幅画着日出的画。那张画是从报纸上裁下来的,原本是用来糊墙的,却正对着床头,每当我无聊发呆的时候,视线总会落在那幅画上。
那幅画的淡蓝色几乎铺满了大半张纸面,只有橙红色的太阳颇为醒目。画面中心是一条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蓝色大海中央。小时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这幅画总是蒙着一层影影绰绰的悲伤,不是那种浓烈的悲伤,而只是淡淡的、淡淡的,一点一点渗透进毛孔,如同深秋泛着凉意的冷空气。
看着沈白鹭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幅画。
吃完了饭,我说什么也要抢着帮她洗盘子,沈白鹭拗不过我,就由我去了。趁着放水的功夫,我打量着她家的厨房。我刚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她的家里虽然狭小,却十分干净整洁。现在仔细一看,却发现其实是因为根本没有几件家具。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冷冽气味,若不是因为今晚做了饭,给空气里平添了几分暖意,恐怕这间房里的冷意还要更足。
但我却意外地很喜欢这里,这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我躁动不安的心沉静下来,好像被温柔的海水包裹。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黑夜昏沉沉地压了下来,我却还没有待够。
“我不想回家。”我趴在青绿色沙发有些掉漆的扶手上,赖着不肯走。沈白鹭也拿我没有办法,只能软下声音,像哄小孩一样对我说道:“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你阿姨会担心的。”
“她才不会呢,”我冷笑了一声,“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怕我死在外面,她都不会管我的。”
“别这么说。”
沈白鹭的声音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我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瘫在沙发靠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吊灯。一时间,房间里寂静蔓延,没有人说话。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突然,沈白鹭在我旁边开口,“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轻笑起来。
这是个好问题。为什么?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非要说的话,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淡淡的皂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常用的那块肥皂,莫名给了我一种亲切感,也可能是因为挣扎在我体内狂躁叛逆的因子,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安稳下来。
“是坏人我也认了,”我歪倒在扶手上枕着胳膊,淡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我眯起眼睛在迷蒙中望着沈白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反正我的人生也不会更糟了,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就应该料到的。”
一声轻轻的叹息飘散在空气里,我感觉一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顺着我枯瘦的手臂滑落。我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落寞,我深信她会懂得我。
末了,她终于起身。
“不想回去的话就在这呆着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
我的心口蓦地雀跃起来,兴奋得好像刚被灌下一瓶啤酒。
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往沈白鹭家跑,晚上不想回家就顺便住下。幸好沈白鹭对我的胡搅蛮缠并没有在意,相识不到一个月,我们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尽管她比我年长整整十岁,我却是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窥见和我相似的孤独感。
那是一种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感觉,就像离群索居的候鸟,在高空盘旋飞翔,却始终找不到能够落脚的栖息之地。
那天,我下了班,顺手拿了两包她爱吃的花生酥糖,像往常一样回到她的家里。一进门,我就感到四周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氛围,沈白鹭望向我的眼神里莫名有着躲闪的意味。
“怎么了?”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好像有什么话对我说。
“嫣然,你之前对我说过,你的父母出了车祸后,撞他们的人当场就跑了是吗?”沈白鹭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着。
“我好像找到当初撞你父母的凶手了。”
她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倒灌了上来,大脑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沈白鹭拉起我冰凉的手,让我坐下,她才开始讲起事情的经过。
那个人,她刚好认识,就是安平县最有名的重点高中,华丰高中的校长——许峰。
原来沈白鹭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情。六年前,许峰还在上大学,那一晚,他和同学聚餐
喝多了酒,许峰却偏偏要和同学在大街上飙车。天色漆黑,许峰正在兴头上,把车飙到了将近七十迈,一瞬间,将十字路口左侧直行的自行车撞了出去。
许峰和同学听到砰的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车,看见几米之外的地上躺着的人影,殷红的血被夜色滤成深红,一下子慌了神,不敢停留在原地,慌不择路地踩下油门,离开了。
沈白鹭消失的那几天就是去了青水市,调出当年车祸的档案,知道了许峰就是那个肇事逃逸的人,然而这件事却被当时在安平县华丰高中当校长并兼任副县长的许建国压了下来。许峰只交了一笔罚款就摆平了这件事,大学毕业后顺利地接任了退休的父亲的职位,成为了华丰高中的现任校长。
这些档案原本是严格保密的,沈白鹭只说自己动用了一些关系才得以查明,其它的就没有再说了。
霎时间,我被如此庞大的信息量砸得头昏脑胀,竟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六年了,那些我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却再一次在冰冷的痛击中绽开了狰狞的面容。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黑暗的小房间,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再也不会被敲响的房门。
我忽然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仿佛溺水一般挣扎着大口喘息着。在几乎窒息的空白中,有人抓住了我颤抖的手,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温柔地将我揽在怀中。我闻到了熟悉的皂香,那是一股让我安心的味道,如深山古寺里空寂悠远的焚香。
我在这香气的环绕中渐渐平静下来。我感受到她怀抱的温热,好像淋了一场滂沱大雨,却又被热风一点一点烘干。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陪着我,让我在她淡漠的温柔里心甘情愿地溺毙。
与此同时,埋藏在我心底的名曰仇恨的种子却一瞬间发芽了,不甘与愤怒犹如野草,被尘封的真相点燃,在早已荒芜的心田上恣肆疯长。
一个计划在我脑海中渐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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