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是谁?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疼痛。薛洋呕出来一口血,终于意识到这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咳嗽。他试着动了动,感到大腿上一股湿热的腥味暖流,手指痉挛地挣扎了一番,好半天才摸到剑柄,支撑着降灾勉力站起来。
眼前是一片蜂飞蝶舞的绿茵草地,中间的山路荒芜无人行迹,落日余晖洒下的金光将四周的景色染上了金边,吹来青松野芳的不寒风色。
地狱是这样子么?一只斑斓的蝴蝶悠悠地展翅扑过,薛洋眨了眨眼,如梦似幻。他支撑着剑,步履摇摆地迈开一步,腿上的伤口撕裂开随着步子牵扯到错位的骨头,只走了两步,便重重摔倒在地。
“在那边!”
薛洋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那熟悉的声音,错愕之间仍然很快理好了头绪,靠在了树后隐匿起来。
来者是几十个衣着华贵的修士,神色傲然,就像胸口怒放的金星雪浪,目光精明地扫视着四周。而为首那人,竟是个熟人——苏涉。
薛洋伏在树干上,抹了一把眼睛,仔细确认了一下这张脸,竟然比不久前年轻不少!真是怪事,他不想节外生枝,谨慎地注视着他们。
苏涉走近,用剑锋挑开了薛洋刚才躺过的草地,冷哼道:“薛洋,我知道你在这里,给我出来!”他命令属下在四周盘查。
几十人立马四散搜查,薛洋衡量了一番,现在这个样子肯定跑也跑不了多远,到时体力不支吃亏的还是自己。薛洋从老树后站出来,道:“苏公子,咱们不是才见过,想我这样的紧?”
“谁跟你咱们。”苏涉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今日我就要为本家清理门户,杀了你这逆贼。”
清理门户?薛洋眯起了眼,若有所思。他毫无诚意地拍了拍手掌,道:“苏公子真是青年才俊啊,都能代表家族说话了,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某仗人势。”
苏涉极要脸面,又想到自己过去在家族确实不算有头有脸,在下属面前被讽刺到,他的脸色登的沉了下来,提剑就刺来:“闭嘴!”
薛洋有伤在身,行动迟缓了许多,被苏涉又划了一剑。他暗道:居然真的有痛感?随即按了按穴位止血,躲开了下一剑,掂量对方言之凿凿的“清理门户”,道:“是你主子让你来的?哎呀,真是令人寒心呢,亏我还以为他只是做戏罢了。想要阴虎符就直说,非得搞什么正义十足的做派。”
苏涉道:“你还有脸提宗主?他念这几年情谊,没有彻底了结你,不过就是打断一条腿就抵消了你命来,你还在这里疯言!”
“难不成我倒是要磕头感谢他不杀之恩?感动,真是太感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薛洋道,“叫他自己来见我,要杀也是他来杀,你算什么东西。”
苏涉又是一剑刺来,道:“宗主忽发高热卧病不起,定然是你逃命时撒的尸毒粉,不杀了你,如何平怒!”
薛洋思索了一番,他分明记得金光瑶杀他的时候确实是是打断了一条腿,之后就再也没有派人来追杀,更别提什么卧病不起了,这是为何?
他哈哈笑道:“你家宗主,还真是会挑时候生病呀。刚好装给其他虎视眈眈的家族看,叫他小心别把自己作死了。”
苏涉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指挥属下边冲了上来,大有不取薛首不罢休之势。而薛洋本就虚弱之极,哪里还有精力应对这个,他躲避不慎,又添了几道伤痕。
这样下去不行,薛洋一手用降灾挡住了难平直刺命门的剑势,另一只手则挡住了几个下属,咬咬牙,爆出了一击灵流,把他们震开。薛洋手持降灾挡在身前,道:“苏涉,我劝你趁我还没有杀心,带着你的狗滚。”
苏涉道:“薛洋,你好大的口气,我看你受了那么多伤,应该也是快坚持不住了吧,今日我定要你的命!”
薛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道:“是吗?降灾撑不住了,你猜,阴虎符撑不撑得住?”
这三个字一出,其他下属明显脸色一惊,不敢轻举妄动了。苏涉思索一番,金光瑶在近期并没有夺取阴虎符的意思,自己若是在这里逼得薛洋用了这鬼符,且不提能否活命,闹出的动静也会使金家再陷风波。
考虑再三,苏涉恨恨地剜了薛洋一眼,心中埋怨自己没想到这要命的一节,道:“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一行人随苏涉御剑而去,薛洋笑嘻嘻地挥了挥手:“我等着呢。”苏涉头也没回,远去的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所有人的身影都彻底远去消失,薛洋终于忍不住了,哇地喷出了一口血。他疑心苏涉会再来,尽力又走了一段,离开了那片绿地,勉力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杂草丛生的野路,终于体力透支,重倒在地。
杂草深长,透过枯黄瘦竿,薛洋在逐渐涣散的视线中看着那轮乌金明光,忽见金光之下缓步走来一个身影,在那个角度看来,好像披着光似的。
背负长剑,臂挽拂尘,如脚踏浮云,在薛洋被血色蒙尘的模糊视线中破开一切虚妄,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恍若隔世。
“有人在这里吗?”声音如林泉明澈,响在耳畔。
薛洋在这一声呼唤之后中一脚踏入人间,微弱的心脏再次被牵动,顽强跳动,“道长…”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薛洋睁眼,闯入视线的先是一张俊秀斯文的脸,如温玉雕琢,惊为天人,只可惜脸上一截四指宽的绷带掩去了大半容颜,平添了几分憔悴。也许正是因为目盲,他丝毫不觉脸上疯狂的目光,正专注地给薛洋的伤腿包扎,手指灵活,动作轻柔。
“你是谁!”
薛洋扼制住对方的手腕,如鹰爪钢钳,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杀意,然而一闪而过的惊疑与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他话下隐隐的期待,欣喜若狂。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晓星尘,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交叠,叫他分不清真假。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短短一瞬间闪过了千万个念头,眼睛亮得惊人。
随即薛洋又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之人,趁对方毫无防备将手袖中的匕首甩出夺取对方命门,晓星尘迅疾闪身与那刀刃擦过,一掌拍在薛洋小臂上,“这位公子,你误会了。”薛洋不应,破烂的屋子里瞬间被两人打得尘土飞扬,晓星尘有意让他怕牵到伤口,而薛洋却疯了一般刀刀致命取来。
薛洋咬牙切齿,什么狗东西,竟敢冒充晓星尘,既然这张皮如此相像,那他正好把魂魄装进去。魂魄?薛洋分心一摸心口,心登时沉了下去,想起来锁灵囊被夺取,他更加恼怒起来,也不顾身上伤口拽住对方的手往地上撞去,手臂锁住对方咽喉匕首在侧,“说,谁派你来的,谁允许你扮成这样!”
晓星尘大可以将他震开,但这样狼狈地被纠缠在地上,却也不恼,只慢吞吞地道:“自然是我自己走到这里来的,怎么扮成这样?这位公子你好生霸道,我自下山就是这幅装扮,也不知怎的惹到了你。怎么救人还要被打……”他很费解地叹了口气,“何苦来哉。”
薛洋慢慢松开了手,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他。
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似乎是真的。
而眼前这个晓星尘不知道薛洋脑海中惊涛骇浪翻滚,他的手仍被钳着,泛出了红痕,却也不恼,道:“在下只是一介云游道人,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薛洋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晓星尘的声音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再也感受不到的气息,久远到模糊在梦中,零散在记忆里。
对方这短短一句话瞬间点燃了他脑海中尘封已久的回忆,他自己都不晓得此时手上用力到泛白的关节和不自觉焦急的语气:“你…是人是鬼,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晓星尘像是颇为理解他重伤初醒的疑惑,耐心道:“我自然是人,你不是还抓住我的手么?你看,是有温度的。”
有温度的,有心跳,活生生的晓星尘。
薛洋收起了匕首,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间破庙,地上燃着一堆野火,晓星尘正在熬药,浓郁的苦药味让他皱了皱眉。身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疼痛,牵动着他的感官,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身上的伤口都是皮外伤,被晓星尘一一擦干净,包扎得整齐漂亮,他看着自己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试探性地展开又握拳,重复几次行动无碍,喃喃道:“手臂没断?”
“伤的是腿,怎么反倒忧心手臂?”晓星尘也不顾衣服皱乱,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过来,“快喝了吧,熬了许久,就等着你醒来了。”
薛洋接过那只带着缺口的碗,感到逼人的灼烫也毫不在意,眼神一刻不离晓星尘,他咽了咽口水,喉咙疼得冒烟,斟酌着开口,道:“道长不问我是谁,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
晓星尘神色自若,丝毫不觉对方话中深意,一边收拾着地上包扎的工具,一边道:“不知。但我云游至此,见你重伤倒地,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薛洋道:“道长既不知我为何受这么重的伤,随手相助,岂不怕引狼入室?”他盯着对方的脸,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晓星尘收拾着地上换下来的血布,道:“你不说,我何必问?萍水相逢,垂手相助而已。待你伤愈,便各奔东西。换作是我,有许多事,也不希望别人问起。”
薛洋眼珠转了转,若有所思,僵硬的脸慢慢扬起了笑容,语气猝然感激,随口就编道:“我遇仇家追杀,多谢道长相助,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这话听上去就像寻常人大难不死后的感激,薛洋头脑中疾风暴雨般缕清了思路,短短几句话让他迅速回归到这个角色,支撑着站起来真要给晓星尘拜上一礼。
晓星尘连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薛洋,挽住他的手臂将人扶到火堆旁坐下,道:“不必如此,你好生休养便是。”他听到薛洋喝完了药,摸索着去拿碗,“好了,吃完了药就快些休息吧。我找来了些稻草,铺在地上夜间也不会太凉。刚吃了药,明日我再去买些粥饭,这样不伤身子。”
他交代得很细致,倘若真是一个垂死之人偶遇得他施救,那大概比菩萨显灵还暖心慰藉了。
薛洋低了低眸子,憋了半天,僵硬地吐出一句:“道长早些睡。”
晓星尘执意不肯躺在仅有的干草上,坚持要让给薛洋,态度难得强硬。重新用乱石围住火堆将薛洋的伤腿小心翼翼安置好,他才和衣睡在了一边。
晓星尘根本看不见薛洋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脸上还带着疲惫,隐隐透出红色的白绫下还是新伤。他不知身旁的人是谁,躺了一会儿,便气息绵绵,睡着了。
薛洋腹诽此人白痴,随手救人就算了,竟还真的不设防安心睡去,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也一字不怨。他摆出一贯看透此人的表情,斜睨着晓星尘,火光在他黑沉沉的眸子中跳跃着,不知照出谁的心事。
薛洋安静躺了片刻,慢慢将气息和心跳调到最低,枕着手臂盯着头顶破烂屋顶中露出的漫天星子,他伸出手去碰那遥在天边的星光,竟生出些颓然的泄气,分明造出满城白雾的是他,他却记恨上了白雾挡他星辰。月光柔柔地洒进来,他伸出左手展开在眼前,又缓缓握紧,侧身去看躺在一边安然睡梦的晓星尘。
他谨慎地等了很久,确认晓星尘真的睡着了,这才拖着断腿站起身子,尽量不发出声响。挪到了门边,薛洋倒吸一口凉气,疼,他脑中闪过一瞬抱怨。腿上被晓星尘固定了木板,行动多少有些不便,他迈过门槛,极慢地走了出去。
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薛洋按了按绷带绑着的位置,伤口裂开又渗出血来。他手中拿着一张灵符,是方才假意给晓星尘行礼时趁机靠近而取得气息的寻灵咒,手指一捻,符咒便幽幽地发出了光,在指尖跳跃。
这是晓星尘灵体的焰色,在指尖跳跃着。如此一来就证明,这个晓星尘是活人且如假包换!薛洋漆黑的眼珠倒映出眼前的火光,呆在原地,夜风凉透他的衣角,他一遍遍试探着寻灵咒点燃的焰体,月光之下,他最终扬起了嘴角。
月正明,星映辉,雨后的清潭边蝈蝈燥鸣。薛洋俯身,水镜之中倒映出来的,是一张乖俊俏朗的脸,很年轻,眼角眉梢都放肆着一股少年的意气风姿。
这张脸,只有十六七岁,薛洋再熟悉不过了。
没有幻觉,也不是做梦,薛洋迈开步子,黑靴踩碎了曾经的少年风流,朝着破庙走去。
他…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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