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好几日，尔晴都忙着陪老夫人热闹，一家人欢天喜地过了个好年。待到初六，傅恒领着尔晴拜过了叔伯亲眷、世交贵胄，便闲不住，索性又温书去了。尔晴也未打扰他，只忙着自己的事。
因初二回娘家、刑部尚书来保府中拜年，祖父隐有笼络傅恒之意，尔晴心里正琢磨着这事儿。一来，皇帝最厌恶的便是结党，乾隆年间鄂善与张廷玉党争不断，两败俱伤；二来，傅恒绝不希望尔晴结交勋贵女眷，往娘家传递消息。
于是，尔晴打定主意，凡涉朝政，总要同傅恒好好商量才是。
正想着，书房小厮阿泰传话来，说傅恒过来了。尔晴急忙起身相迎，“你怎么来了？可是书斋缺什么，要什么？”
“不是。尔晴，你且坐下。”傅恒有些不好意思，从袖中掏出一支玉蝉纹样的发簪，“我见你素日不爱隆重打扮，想你喜欢样式素净些的首饰，偶然见了这支，想着你或许会喜欢，便买来送你。”
“多谢！”尔晴倒是很不客气地收下了，“还有事吗？”
“没有了。”二人对视沉默半晌，傅恒退后两步，“那你先歇着，我先回去了。”
傅恒出去的时候，红柚刚巧端着刚炖好的红枣燕窝粥进来，又说，“少夫人，您叫我查的事儿，我查清楚了。青莲父母只是卖力气的佃户，又受伤落下残疾，一家的生计全靠青莲在府里的工钱，她也是被逼无奈卖进来的，着实……是个可怜人。”
尔晴听罢，沉沉叹气，想起上一世她的遭遇，实是觉得作孽，又心中一动，便道，“你叫青莲过来一趟。”
半晌，青莲跟着红柚进来，给尔晴跪下请安。尔晴叫她近前来，面带三分不忍道，“青莲，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听说你家中情形，心中实在是怜惜……来，你过来。”
青莲不知所以，只听话上前，尔晴将傅恒刚刚送给她的簪子插在青莲头上，“这个送给你，它样式素净，不会出格，戴着罢，就当是新年添些喜庆。”
青莲急忙跪下叩头，“奴婢谢少夫人赏赐！”
尔晴拉着青莲起身坐下，“青莲，这是你应得的。你忠心耿耿，又替我照顾傅恒，我心里自然疼爱你的，又知道你一家苦命，便把你当作妹妹一般。以后若是受了委屈，便尽管来告诉我。”
“哎！奴婢多谢少夫人。”青莲感激涕零。
青莲去后，尔晴便把屋子里人都赶出去，自己在窗边习字，这是她每日的习惯。不过又想到当初璎珞也是一手烂字，又怕傅恒知道了伤怀，故而总是偷偷躲起来练，连红柚也不知道。练了月余，如今也算是有些长进了。
待写满十篇大字，尔晴便搁了笔，揉了揉腕子，只留下一张写得好些的，把剩下的都扔到炭盆子里去，看着火苗无声无息吞噬了纸墨。
年后不久，纯妃静好诞下六阿哥永瑢，晋封为纯贵妃。皇后娘娘的腿也终于好起来，能够行走了。于是，挑了个天气爽朗的日子，静好抱着永瑢前去给容音请安。
容音极是喜欢孩子，逗弄了永瑢半晌，才放手交给乳母，见静好神色忧虑，面色悲戚，想是有话要说，便挥挥手，命璎珞明玉并玉壶一同出去了。
“静好，你素来沉稳，难见颓色，如今这是怎么了？”容音关切问道。
静好垂头，眼角似是有泪，半晌才道，“皇上，皇上他不喜欢永瑢……皇后娘娘，臣妾对永瑢的将来并无什么心思，只是，一想到这孩子甫一出世，便不被君父所喜，臣妾便心痛难忍……”
“怎么会呢？皇上怎么会不喜欢永瑢？你莫要多心，伤了身子。”容音安慰道。
“我知道的，皇上他……”静好喃喃，不觉落下一滴似有似无的清泪，“那日皇上梦呓，我听得真切……皇上唤了几声永琏，又说什么‘膝下无子，失德为憾’之语……想来，只有皇后娘娘所出，才是皇上的孩子……我们生的，再乖巧可爱，也是不成的……”
容音心下悲切，仍是强打精神，安慰静好。静好却反握住皇后之手，“娘娘，皇上如此看重嫡子，您何不趁年轻，再为皇上诞育阿哥？皇上这些时日总有孤家寡人之语，想来心里也是一直盼着娘娘能再诞嫡子，这对娘娘，对富察家都是大有裨益的。况且……”
静好故意停下不语，容音追问，“怎么了？”
静好起身跪下，“这话娘娘听了伤心，臣妾不愿说。”
容音轻咬贝齿，“静好，本宫命你说。”
静好做出一副不忍的模样，仰头看着容音，“皇上说……这高家去后，水患频发，灾民流窜千里至京师，便想着每逢年节，在京城九门外施粥放粮，不能寒了天下百姓之心。皇上又说，想蠲免天下钱粮，只苦于桩桩善事，并无理由，若是……有中宫嫡子降世，便是户部和那些大学士加起来，也拦不住皇上……瞧皇上的样子，若有嫡子，不仅是皇上高兴，也正好能以此为借口，肃清朝政，施恩百姓……”
容音闻言，眼中蓄泪，干枯的脸上出现一道水痕。静好急忙磕头道，“娘娘，是臣妾多言，只求娘娘珍重身子，莫要忘心里去啊！”
容音神思不属，想着自己嫁与弘历的这些年，到头来，竟是责任二字，将自己困得彻彻底底，又兼不能放下情思，再失去唯一的儿子，几相煎熬，唯余一个皇后的躯壳罢了。皇帝这话，能与纯贵妃言，却不能对自己言，岂非自己这个皇后当得失职……
容音垂下眼眸，“我去年小产，昏迷受伤，如今方养好身子，又兼年岁已大，真不知还能否有这个福气……”
静好擦了泪，试探着道，“其实……臣妾生永瑢，是用了法子的。”
“什么？”
“那时臣妾在宫中百无聊赖，好容易得些圣宠，又怕君恩转瞬即逝，落得个寂寞宫墙的下场，便动了心思，想为自己留下一个孩子，那钟粹宫，也不至于太冷清了……臣妾家里行商，千方百计搜罗了一个生子秘方，送入宫中，臣妾便按时服用，后侍寝两回，便有了身孕，有了永瑢。”
容音眉心一动，“是什么样的？”
静好低声道，“是一种药丸，侍寝前服用一颗便是。我宫中还有，娘娘若要，我自当双手奉上，请张院判瞧过再行服用。”
容音眨了眨眼，“我……让本宫想想。”
静好面不改色地回到钟粹宫，玉壶为四方香炉添上香料，方前去伺候静好洗漱，“娘娘，苏家费了这么大力气弄来的生子秘方，您怎么就这么献给了皇后娘娘？难不成，这东西有什么鬼怪？”
静好笑了笑，“这是我亲自用过的，经得起太医院的检验，没什么鬼怪。”
“那您这是……？若皇后诞下嫡子，对咱们六阿哥可就更不利了。”玉壶不无担忧道。
“皇后的身子不过是个虚架子，那魏璎珞拼了命要给这架子撑住，不许皇后有孕，怕伤了身子，我怎能……坐视不管呢？娴贵妃说得对，我汉人出身，便是宫里女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我来做皇后，只会挑选满洲清贵之女入宫。若要为永瑢计……那便是让宫中再无嫡子……一个没有嫡子的中宫皇后，又是会过着怎样日夜悬心、自责万分的日子呢！这是富察氏欠我的，我要让他们慢、慢、还！”静好面色可怖，半晌平静下来，却折断了手中一支玉兰花，“玉壶，以皇后的身子，若再次小产，她就再也怀不上了。”
承乾宫内花木扶疏，焕然一新。自从淑慎掌管后宫以来，承乾宫便再不复当初高贵妃在世时的委屈，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存在。珍儿捧着一个雕花绘彩的漆盒进正殿来，见主子正在看后宫账本，便搁下手中漆盒，端来枸杞参茶，“娘娘，歇会儿罢，您都看好几个时辰了。”
淑慎皱着眉头，“皇上的意思是，元宵后要以太后的名义在皇城诸门外摆粥棚救济灾民，若不赶紧核算好账目，交给内务府去准备，便要耽误了。”
淑慎赶紧看完最后几页，这才抬头，看见那精致贵重的盒子，“这是什么？”
珍儿道，“这是舒贵人进献的，她娘家纳兰府素来阔绰，这是一盒东海明珠，价值连城呢。娘娘瞧瞧。”
淑慎不过轻轻一笑，“舒贵人……她当初辗转于长春宫、储秀宫，如今又要投到本宫的承乾宫手底下，哪儿那么容易？本宫家中只一年迈老父，再不涉朝政，不需钻营，哪儿需要这些？不过……纯贵妃如今实在是太得意了，不是吗？”
珍儿点点头，“娘娘，按您说的，奴婢叫人盯着钟粹宫。今儿，纯贵妃带着六阿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淑慎低头一笑，“知道了。继续盯着罢，有什么动静，及时汇报给本宫。想必，她已将那好方子呈上去了。对了，这盒夜明珠，你拿回去，还给舒贵人，告诉她，太后笃信佛法，若她能用这盒珠子镶嵌在佛像宝座之内，莲花莹然发光，太后瞧见，只会高兴。”
珍儿嘟囔道，“可这是舒贵人进献给您的呀……”
淑慎看一眼珍儿，“谁说要以舒贵人的名义献上去了？”
珍儿笑道，“奴才明白了。”
淑慎不经意一瞥，珍珠帘子后面小佛堂内烛火通明，前面几盏灯，散着幽幽的光，将淑慎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尽数掩去。
长春宫内，容音一个人枯坐了很久，璎珞哄了她半天，这才展露笑颜。容音看着璎珞和明玉打闹，半晌才道，“看你们这样热闹，我也想长春宫有个孩子，更热闹了。”
璎珞率先道，“娘娘身子这样差，可不能在此时有孕。娘娘，您再等等，叶太医给您调养，至多三年，便可大好了。”
“三年……不，三年太长了……”容音皱着眉。
明玉插着手，跟璎珞站在一块儿，“娘娘，您可不能多想！现下您不能有孕。我和璎珞一样，什么都不求，只求皇后娘娘好好活着，身体康健！您放心，这长春宫现在如铁桶一般，谁都害不了您的。您一定要好好养病，不要再多思多虑了。”
容音沉默不言。只是当日夜里，便再睡不着，想着孝敬宪皇后，想着太后，想着皇帝，想着傅恒，想着永琏。
几乎一夜无眠。连着后面数日，皆是如此。见容音面色憔悴，明玉便唤琥珀去养心殿知会李总管，果不其然，皇帝知晓皇后不适，很快便前来探望。
皇帝牵着皇后在廊下缓缓散步，容音似是不经意提起，“臣妾听说，您命娴贵妃和内务府准备在京城九门施粥，可是真的？”
“是。流民若来到天子脚下仍被驱赶，或是饿死，岂非寒了百姓之心？这河道管理不善，致使流民数万，朝政积弊，赈灾银子下去，能有一成到灾民手中便不容易，朕想蠲免钱粮，户部却又叫苦不迭，天天闹着要为国库省银子……真是一刻不得消停。为今之计，也只得先安抚京师流民，再做打算。”
“臣妾……明白了。”容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待皇帝御驾回了养心殿，容音看了看窗外似开未开的茉莉花，张开干裂的嘴唇，“明玉，你……去请纯贵妃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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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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