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寿辰当日,六宫妃嫔及六坊皆至长春宫献礼,一时热闹非凡。
昭宁斜倚紫檀雕花椅,足尖金丝履悄悄踩在高贵妃的蜀锦裙琚上,坐在上首的皇后和身边的两位大宫女看得清楚,只明月憋不住地抿起嘴角又强压下,面容有几分扭曲。
方才高贵妃姗姗来迟不说,还打了一座送子观音,这是专往皇后心里捅刀子呢。容音性子柔顺温婉,虽笑着收下了,但在座的人精们都知道她心情不好。
这也是长公主指明不住六宫的原因,这些深宫女人们“我不好过也不让你好过”的肮脏手段,她眼不见心不烦,宁愿去陪太后太妃礼佛亦不愿搅进这浑水中。
想到这儿,昭宁对一向纵着她的皇兄观感都变差了。得亏是他亲妹子,若是她丈夫,这公用黄瓜不要也罢!
“臣妹遣人在木兰围场猎了七头白鹿才凑足这张皮子,皇嫂可别嫌腥气。”
昭宁的护甲划过鹿皮卷轴,百寿图上的朱砂忽地漫开血色——原是掺了鹿心血写的寿字。
皇后素来节俭,不喜奢华,这份礼既不铺张又不失皇家风范。她本就不愿在这种事上掐尖出头,鹿皮百寿图算是稳妥又有心意。
容音抚过鹿皮边缘的箭孔,知晓小姑娘是差遣自家弟弟去的,这箭孔正是傅恒留下的痕迹。
“长公主有心了,本宫闻着,上面还残留着围场的雪松香呢。”她脸色转好不少,朝昭宁微微颔首,收下了这份礼。
昭宁不愿出风头,真正出了风头的是来自绣坊的小绣女。
鹿尾绒毛搓的丝线是绣线中的最下等,六坊不是吃闲饭的地方,稍微聪明些的主子们都知道这事背后大概有些内情,但山有高低,水有深浅,站着的女人是不会理会这些跪着的女人的生死的。
得亏那小绣女长了巧嘴儿,以皇后节俭起头,又思及大清先祖,以此提示众人铭记先祖创建帝业之艰辛。价值上到这地步,不止免遭责罚,还有大大的赏赐。
“这宫中啊,真是不缺乏玲珑剔透的妙人儿。”过了些日子,昭宁再进长春宫同皇后闲絮时,并不意外地在外面看到了魏璎珞洒扫的身影。
她指尖拨弄着棋盘上的白玉棋子,看容音落下一枚黑子。
皇后将绣着金丝芍药的软枕推给她:“傅恒今日当值到申时,方才托人递话,说猎了只白羽雀要送你——这会应该在路上呢。”
昭宁又坐了半盏茶的时间,正要透过花窗远眺,却见魏璎珞正同熟悉的挺拔身影站在一处。
“皇后娘娘是我的主子,你是她的兄弟,自然是我的少爷呀!”小宫女歪着脑袋,将撩拨的话语说得暧昧。
昭宁微微眯起眼,观察傅恒的反应,不自觉屏起呼吸。
傅恒退后几步,面色疏离:“长春宫中没有少爷,只有富察侍卫。”
公主面色稍霁,她知少年在男女之事上生涩纯情得很,只能以冷脸挡退洪水猛兽。
她的好脸色只维持不到片刻,在看清魏璎珞将玉佩递给傅恒后彻底炸毛。在她的角度看,这是送定情信物呢。
“傅恒大人好规矩!”昭宁冷笑一声,裙琚扫过宫门,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底下二人。
饶是熟悉她情绪的傅恒和不熟悉她的魏璎珞都看得出这金枝怒意盛着,昭宁几步下了台阶,瞿衣擦过傅恒肩头,径直离开。
她走得急,发间累丝金凤的流苏缠住玉佩丝绦,生生扯下半缕青丝。
“阿宁!”素来规矩持重的少年心中焦急,下意识喊了她小名。
魏璎珞愣神一瞬,只因她枉死的姐姐阿满原名魏璎宁,为避宫中贵人名讳才重新取了名字。
傅恒匆匆丢下一句“同姐姐说一声,我稍后再来请安”便提步去追那离开的身影。
傅恒追到神武门时,昭宁正用火铳瞄准角楼第三块琉璃瓦。铅弹擦着他耳畔飞过,发出破碎的响声。
“公主手下留情,臣感激不尽。”他单身撑越上檐角,剑穗扫过她发间流苏,“生气伤身体,公主贵为千金之躯,不必留情。若真要打,该往这儿瞄。”
说着,少年观察着她神色,缓缓解开颈间歪扭的芍药帕,露出锁骨处的新鲜剑伤,那是上月围猎时落下的。
他惯知道怎么哄小青梅开心,昭宁平日里觉得欢喜,当下却因被拿捏更加不爽。
公主的护甲掐进他伤口,血珠渗进帕上丝线。傅恒面不改色地任她发泄,握住她纤细发抖的皓腕,温声安抚道:“是臣不好,您别生气,也别怕。”
也无怪公主生气,她性子虽娇矜,却不是不讲道理。男女之间送玉佩情意深重,寓意金玉良缘,表达的是爱慕之情。
他的姑娘,自小便配得星星月亮,何曾受过什么委屈?少年内疚地想。这次是他没有给足人安全感。
接着,傅恒将许久前便丢了玉佩的事细细讲述给昭宁听。
说到末了,公主伸手去勾他发辫末梢的芍药玉珠,娇哼一声:“谅你也不敢。若真有一日你跟哪个女子送玉佩,本宫立马开府,唤十个八个面首…”
话音被突然贴近的温度掐断,少年侍卫的呼吸拂过她额间花钿:“那臣只好日日带着您的帕子当值,好教人知道…”
余下的低语,便只有两位当事人知晓了。
昭宁的软轿路过御花园岔道时,忽然听见永和宫传来碎裂和打斗声响。
她不干涉妃嫔之间的事,此时只好奇地掀开帘子想隔岸观火,恰好遇上了当值的傅恒匆匆赶来。
年轻的侍卫展开玄色剑袖,佩剑横在轿前,隐晦劝她离开:“长公主,前路青砖新铺,请绕道景阳宫。”
后宫皆知愉贵人身怀龙嗣,颇受高贵妃和育有四阿哥的嘉嫔嫉恨,今日的争执大概跟她们脱不开干系。
昭宁本无意卷进去,但眼下既出了事,傅恒不能不管,他这男儿身贸贸然闯进去了,面对什么并未可知。
于是她遣身边小太监去长春宫传消息,金丝履踏进永和宫:“本宫倒要看看,内务府铺砖的手艺退步多少。”
傅恒落在她半步后,看着那俏丽身影,心中一暖。
他素来不善言辞,闷得跟葫芦似的,只被昭宁逗急了脸上才会有粉色;贵为金枝的长公主无所不有,被父兄娇养长大,性子直率,爱恨分明,两人面对彼此,都极少认认真真剖白心迹。
昭宁怎可能会在意这从不踏足的永和宫的青砖呢?无非是想护着他罢了。
他们看见燃起的火,又听见魏璎珞的惊呼声,面色变得凝重。两人对视一眼,傅恒踢开宫门。
“长公主万安,富察侍卫。”方才跟太监搏斗几轮的魏璎珞此时已经体力不支,头上的发簪歪歪斜斜,身上宫装也皱巴巴的。
昭宁看到挂起的白绫,满地的碎瓷片,还有高贵妃正将手搭在昏迷不醒的愉贵人腹上,目光冷下来。
后宫的妃嫔们通常只会在年节请安时见到长公主,一片歌舞升平中,昭宁素来慵懒,只在见到皇兄们时脸上情绪变得鲜活,平日向来是相安无事的。
莫说是高贵妃和魏璎珞,连傅恒都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模样。
金丝绣的海东青纹在暮色中乍现寒光,她指尖慢悠悠捻着迦南香佛珠,却在瞥见高贵妃煞白的脸色时骤然收紧,十八颗佛珠劈啪作响,惊得高贵妃鎏金护甲都颤了。
“贵妃娘娘好兴致。”她足尖碾过地上的狼藉,“本宫见过山雀啄毒蘑菇,那些蠢物临死前扑棱的翅膀,倒还比不上这儿热闹。”
她这话藏着不加掩饰的锋芒,显然是真的怒了——皇兄这后宫当真是乌烟瘴气。
站在一边的魏璎珞虽同长公主无私交,但亦知晓她素来同长春宫要好,今日怕也是因着傅恒才进来的。虽皇后未赶到,但这把火能引来个贵主儿倒有着出乎意料的效果。
小宫女想到这里,挺直了脊背,将自己来送补品看到的一切都讲了出来。
话毕,傅恒鸦青色的眸子浸了寒光。好一出计策,陷害宫女事小,剪除长春宫羽翼、诬陷皇后,便是在同富察家为敌。皇帝一直想从鄂张两位大臣中收回大权,此事也能算作警告。
昭宁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轻笑道:“今日永和宫的戏,本宫会原原本本说与皇兄听,就说是贵妃娘娘排的新杂耍!”
待皇后来,贵妃的这出戏算是唱不成了。
可是皇后却看出愉贵人事发时在偷偷祭拜怡嫔,犯了宫里的忌讳,高贵妃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公然对愉贵人下手。皇后为了保住愉贵人的命,只能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魏璎珞的机警和从前一次次化险为夷的手段给公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傅恒玉佩的乌龙后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宫女的往事。
这次再来长春宫,她看到魏璎珞正跪着擦拭瓷砖,没有马上走开。
“若他不是明月清风呢?”魏璎珞攥住昭宁的裙琚,青砖上勾勒出她们一站一跪的剪影。
从那日她向傅恒问起阿满后,昭宁便知魏璎宁的存在了。那个跟她同名的,已经香消玉殒的女孩,是眼前这顽强生长的宫女进宫的理由。
魏璎珞说姐姐绣活极好,公主同绣坊并无过密接触,脑中浮现的是若干年前在甬道上提着花篮的温柔绣女,只面孔已然模糊不清。
魏璎珞在怀疑傅恒,明晃晃的,如今在公主知晓后更是不加掩饰地提问。
昭宁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里挂着傅恒刚送的芍药香囊,语气平静:“这宫里连砖缝都长着眼睛,可本宫只信这儿——”她轻轻捂着自己的心口。
她相信他,以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以玩伴、知己到爱人的身份。
幼时留在腕间的蝶形伤痕已经很浅淡,逐渐变得浓烈的是情感、信任和陪伴。
连她自己有时都忘了这伤的存在,那少年却仍留着残灯的竹骨,十年后雕成了蝴蝶簪。
这宫中能有什么真心呢?昭宁有些嘲讽地想。
好在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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