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前,依大清年班制度(注1),蒙古喀尔喀部世子□□奉父命入京朝贡。
十二月的京城,不下雪时天空是明蓝色的,暗红的宫墙,柏树上挂着厚厚一层白色的雪,天地间万籁俱寂。
使团的马车碾过神武门,积雪吱呀作响。
昭宁裹着银狐斗篷蹲在角楼飞檐,朝掌心呵气暖着西洋镜,镜面被忽如其来的霜花模糊:“傅恒!你看那世子腰间晃悠的是狼牙还是冰锥?”
傅恒手中正捧着一袋热腾腾的烤栗子,不曾想离开一会儿的功夫,这位小祖宗竟在赤手扒雪。看那小小的身影差点滑落,傅恒慌忙用大氅裹住她:“公主当心——”话音未落,昭宁接住一颗栗子,砸向□□腰间的镶宝石弯刀,“当啷”一声没入雪堆里。
这一下,昭宁和傅恒看清了这位时年十六的蒙古世子——他的肤色是常年经漠北风沙磨砺的蜜铜色,下颚蓄着薄青胡茬,发色乌黑带卷,以银环束成数股细辫。他披着的玄色貂鼠大氅上,绣着喀尔喀部的苍狼图腾。
康熙二十九年的平淮战争达七年之久(注2),漠北的烽烟虽然暂时止息,但清廷始终警惕这位强悍的对手,毕竟喀尔喀人的祖先,是正宗的蒙古黄金家族后裔。
1206年蒙古族领袖铁木真统一蒙古高原各部后,黄金家族在整个欧亚大陆都有着至高无上的尊荣。清兵入关,紫禁城的龙椅只更迭了两代帝王,稳定泱泱大国仍是头等大事。
蒙古世子的佩刀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反光,傅恒目光一凛,侧身挡住了昭宁:“公主,该回宫上课了。”
使团进京会停留数日,并由圣上亲拨驻地由来京王公使用。
宫宴上,地龙烧得火热,宗室大臣及后宫妃嫔们循序而坐。蒙古亲藩宴不同于家宴,昭宁随后宫女眷们坐在一处,倒也乐得自在。
宾客未至宴未开,熹贵妃同一众女眷说起两年前下嫁喀尔喀草原,同额附生下一子后香消玉殒的和硕和惠公主,言语间不胜唏嘘。(注3)
入关以来,大清一直奉行与蒙古通婚的政策。圣人膝下单薄,出于政治需要收养了胤礽、胤祥和胤禄的女儿。其中,最受宠爱的是胤祥的女儿,和硕和惠公主。
“本宫还记得,那孩子性子温柔又娴静,琴棋书画样样儿都出挑。她出嫁时,皇上还难过了几日呢,唉。”熹贵妃抿了口茶,叹息道。
身边的齐妃谦妃等随之应和,有昭宁这么个宝贝女儿的裕妃推己及人,难免一时陷入感伤之中。
大清国的公主,自出生起就是联姻的政治工具,即使受宠也逃不过和亲的政治命运,为安抚蒙古、实现清朝边疆稳定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埋骨他乡却在史书上只是寥寥一笔。
和惠姐姐出嫁前,与小昭宁也有过几年的相处。
温柔娴静,琴棋书画,那都是人前标准满洲贵女的典范。
昭宁认识的和惠姐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洋机械迷。她的寝殿里藏着自制的齿轮钟表,教昭宁用齿轮组装八音盒,在离开紫禁城前将最喜欢的发条鸟送给了这个小妹妹。
她有超越时代的智谋,动手能力不输造办处的男儿,长辈们肯定的却是她的贤淑,史书上记载的只是她的父亲、兄弟、丈夫和儿子。
昭宁拍拍裕妃的手背以示宽慰,心中却想着那时同和惠姐姐说的话。
当年,和惠公主调试着齿轮组,她在日前已经知晓自己要下嫁的命运:“这紫禁城就像座大钟,我们都是被拧紧的发条。”
小昭宁吃着富察容音帮自家弟弟捎带进宫的新梅子,不解道:“发条早晚会断,齿轮久了也会生锈,拆了重铸不就好了吗?”
听了她的话,近来眉梢间染了哀愁的姐姐难得露出松快的笑容。
她们一起将碎齿轮丢在雪地里,相拥着发笑。
今夜的宫宴焦点,自是那位远道而来的漠北客人。
蒙古世子□□走进殿内,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卑不亢地朝上首的帝王行礼。
这人生着高耸的颧骨,鼻梁一道旧疤贯穿至唇角,据说是幼年时驯狼所伤,平白添了几分野性。
他卸下大氅,露出朱砂红锦缎袖袍,袖口镶黑豹皮护腕,腰间缠铁链,链坠是拇指大的狼首骷髅,手指戴着波斯血珀。
帝王在上首注视着这位世子,并未立刻给他赐座。礼官在一旁诵读长长的贡品单子。
“朕听闻世子出生时,萨满曾预言‘此子目含阴阳,当统御风雪烈阳。’”圣人的话语听不出情绪起伏,却自带摄人威压。
□□一笑:“回皇上,是长生天赐我窥阴阳之眼。”
圣人挥手,大太监上前引他入座。
□□坐下后,众人才发现这阴阳之眼所指为何——他的左眼灰蓝如冻灰,右眼却是焦土般的棕褐色,实在是世间罕有。
常年在佛堂清修的裕妃看清那异色瞳孔后,手中的佛珠手串无声地掉在了膝上。
雍正帝的三个养女,淑慎公主、端柔公主、和惠公主皆已出嫁至科尔沁与喀尔喀,眼前这位蒙古世子时年十六,昭宁时年十二,年纪正相配。
无怪乎为娘的心底发寒,只双瞳异色自古以来便是不祥之兆。
在喀尔喀部的贡品中,每年惯例的是九白之贡(白驼、白鹿、白狐)。而每年贡九白者,例赏银茶桶一、银执盂一、缎匹三十、布匹七十。另赏给正使缎三匹、布二十四匹;副使缎二匹、布十二匹;仆从,赏布六匹。
只这次,□□在谢恩后,又命来使献上一只鎏金狼牙匣。众目睽睽下,他走向昭宁。
“这枚狼牙,取自雪原狼王,乃是本王射杀所得。听闻昭宁公主驯鹰了得,特赠此物,配得上您的海东青。”
只见那狼牙用金链穿着,牙尖镶了喀尔喀部图腾宝石,分明是定情信物。
傅恒握箸的手背青筋暴起,鸦青色的眼瞳难以抑制地漫上血色。
在场众人表情各异,皆是有所思量。即使立场不同,但他们难得一致的想法确是——这小儿太过猖狂!
昭宁看清上首帝王沉下的脸色,心中飞快地有了思量。
白皙小手漫不经心地拎起狼牙,晃了晃,将链子系在平日驯养的雪将军脚脖子上:“多谢世子好意,不过这牙不够白——”她指向殿外漫天飞雪,“比这雪色差远啦!”
众人看着雪将军振翅掠过蟠龙柱,狼牙撞碎在鎏金宫灯上,琉璃片如冰晶坠落。
再窥那看稳坐上首的天子神情,满意得率先大笑起来:“□□,昭宁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日后你去圆明园参观,不妨去栖云台看看,朕早在她六岁时便在上面用汉满双语题诗——朕女振翅九万里,笑问凌霄可敢应?”
□□再看昭宁时,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应和道:“公主的鹰,比我们草原暴风雪还烈!”
方才凝滞的气氛重新松快起来,诸位王公大臣们自是围绕圣上和公主一通好夸。
尚未入宫受职的傅恒按次序坐在稍后的殿角,他静静地看着鎏金烛台将昭宁鬓角的蜜蜡杏花映得灼灼,小公主仍未长开,歪着脑袋看雪将军降落的慵懒模样却已明媚得不可方物。
少年鸦青色的眸底投下重重暗影,担忧、紧张、嫉妒、不甘…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涌上平静如海的心,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一点点看着长大、想要私藏的明珠到底有多少人觊觎。
他不能再等,不能因着家族的余荫舒适度日,他要迅速变强,强到让所有对手望而生畏,强到金枝能安然落于他掌心。
坐在女眷席上的富察容音轻摇团扇,看到弟弟故作镇定却心不在焉的模样,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宴散时雪正急。宫门外,容音搭着弘历的手上轿,傅恒立在一旁相送。
轿帘垂落前,他听见姐姐轻飘飘落下一句:“我的傻弟弟,可比那蒙古狼崽子俊多了。”
傅恒喉结动了动,在雪中伫立良久。
这日,承乾宫来了一位让昭宁盼望许久的客人。
“听说蒙古世子那枚狼牙,被雪将军叼成了筛子?”章佳明瑶抚着身上孔雀蓝宫装上的褶痕,护甲轻轻叩着紫檀妆匣。
“明瑶姐姐,你真该看看那世子吃瘪的模样。喀尔喀部的狼旗就该添几道疤,省得那□□老做白日梦!”小公主说起这件事,腮帮子便鼓起来,就差摇着猫尾巴示意要人夸夸了。
明瑶时年十四岁,是汉军旗翰林院侍读章佳文远之女,其父为康熙朝《古今图书集成》的编修组成员,是闻名遐迩的书香世家,同朝中的汉臣清流素来交好。
明瑶得以自由出入宫廷、成为昭宁的闺中密友,还是因了其母富察婉如,是宝亲王福晋富察容音的堂姐,外祖为富察氏旁支参领富察明山,与李荣保同宗不同房。
这“满汉混血”的身份使得明瑶有着文化冲突的张力,从小师从父系学习汉学,又随母族精通骑射,可谓文武双全。圣人听闻此女,特意下旨令其入宫为公主伴读。
“听姑母说,傅恒表弟自使臣宴会后便日夜练功,进步飞快。族中的弟兄们本就不如他,如今更是云泥之别,被长辈们逼得叫苦连天。”明瑶提笔默写着《洗冤录》,随口道。
昭宁把玩着傅恒往年送的桃木小剑算了算,忽觉自那日宴会后,傅恒便再没有入过宫。从前即使不是日日见面,书信却是不断的,如今他回信的速度不如以往了。
其实这来来往往的书信上也无甚重要内容,多是昭宁用歪歪扭扭的满文写些日常琐事,譬如今日雪将军胃口格外好啦,譬如五哥醉酒掉进了池子,譬如又从皇阿玛的私库里拿了和田玉雕弹珠。
那时他们都还小,不知道爱是即时分享。分享的目的是为了让彼此参与到对方的生活中,而两个愿意互相分享的人是不会走散的。
昭宁打开匣子,将傅恒的信筏全摊在案上,从最初的“公主安好”到最近的“臣近日习武,无暇回信”。她蘸了明瑶研磨的墨汁,在最后一张信纸背面画了个大叉,嘴里嘟哝着:“大坏蛋!让他跟他的刀剑去过一辈子吧!”
明瑶乐不可支,素有贤明在外的大家闺秀被小公主难得的酸酸话语逗得直打跌。待平静下来,明瑶捡起散落的信纸,忽地挑眉:“这纸边有剑痕。”说着,她举起信纸对着烛光,“公主,傅恒表弟可没撒谎,每封信的边缘都有划痕呢,像是练剑时匆忙写的。”
寅时,富察府还浸在墨色里,少年已提剑立于院中。
练功服被露水与汗水反反复复打湿,紧贴着少年初显轮廓的肩背。三千次的挥剑,即使手心被磨出血也不停止,招招生风。
他闭目凝神,耳畔是某日弘昼吃醉了酒的笑语:“傅恒,你的剑比□□那狼牙还钝。”
剑尖轻颤,如惊醒的寒鸦。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睁开眼,骤然出剑,划破雾气,每一次都似在与漠北狼骑交锋。
天色破晓,少年回屋沐浴更衣,家仆来到院中清扫地面。
“诶,这是——”老人看着地上的浅浅划痕,眯起眼辨认起来。
点,点,横钩,横,竖钩,是宁字。
那些未寄出的信,都化作了三千剑光。
注1:有清一代,居住在我国北方及西北地区的蒙古族、维吾尔族王公及四川的少数民族人士上层人士,每当旧历年前,都要前来清廷觐见皇帝,瞻仰“圣颜”。他们轮班来朝,年年如此。
注2:康熙二十九年至康熙三十六年(1690-1697),清朝与准噶尔部之间发生了七年的战争,俗称康熙平准战争。
注3:和硕和惠公主,康熙帝孙女,怡贤亲王胤祥第四女,雍正帝养女,雍正七年,下嫁喀尔喀博尔济吉特氏,指配丹津多尔济之子世子多尔济塞布腾为额驸,薨时年仅十八岁。
注4:阿桂,章佳氏,大学士阿克敦之子,清朝名将。满洲正蓝旗人,后以新疆战功抬入正白旗,长期戍守西北边疆。历任内大臣、汉军镶蓝旗都统、军机大臣、满洲正红旗都统、伊犁将军、四川总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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