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晏没想到会在樊楼见到她。
那个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樊楼。醉花阴的樊楼。
她变得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江晏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毕竟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化成灰都认得。
江晏对她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
三年前,他接到魏大人的紧急传信后不告而别。
他走的那一晚,月光淅淅沥沥地洒进了屋子。她侧躺着,睡得很熟。
呼吸清浅,眉如远山。
怀中还抱着他给她改良过的剑,陈旧的鞘在昏暗中隐隐发亮。
他盯着看了会儿,然后安静地背着长剑,离开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竹林小屋。
那才是江晏印象里的沈绝,清丽又英气,明亮而干净。
总让他想起隐居岁月里流淌过山涧的清泉,和大风中坚韧的苇草。
而不是如今眼前这个被舞女们簇拥着的,目送秋波、风情万种的樊楼花魁。
数日前他得到线人消息,醉花阴手里有他需要的情报。
但醉花阴作为与南唐有着千丝万缕的谍报组织,与其接触时不可出现半点纰漏。
江晏思索再三,决定易容后亲自前往。
线人塞给他一个名字,沈艳,艳娘。
开封城里小有名气的花名,樊楼一年前新晋的花魁。
沈艳。
沈绝。
江晏忽地笑了。
他看她水袖轻扫,牵起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飞天共舞。
漫天的桃花洋洋洒洒。
一舞过后,红了脸的书生落在台中央,失魂落魄,讷讷不得语。
那双慵懒水润的眸光扫过台下的看客,没有在江晏的身上多停留一分。
她还挂着那勾人的笑,长袖一挥,隐在了花海中。
“易大人。”一个年轻的醉花阴弟子附耳道,“艳娘在四楼闺阁中等您。”
江晏闭上眼,片刻后答道:“好。”
2*
江晏叩了两下门。
“请。”
里面传来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他难免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平复了心绪后,江晏推门而入。
不论如何,他需按计划行事。
迎面而来的是暖人的熏香。
香气缭绕,像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纱。
所见之处影影绰绰,红烛昏罗帐。
帷幔后传来一声轻笑,像翎羽掠过心头,轻飘飘地荡了开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官人,怎得不说话?”
沈绝掀开帷幔,缓步而出。
少女此时换下了舞裙繁复的装饰,仅着一袭月白色里衣,外披一件绯色轻纱,松松地拢在肩头。
精致的发冠拆去,只斜簪了一支白玉发钗,大半墨发随意垂落着,衬得肌肤莹白。
身姿绰约,亭亭玉立。
她笑吟吟地睨他。
江晏喉间一紧。
“……艳娘。” 他低声唤道,嗓音微哑。
“哎。”她笑着应了,又软着声复唤了他一声“官人”。
她走近,跪坐在榻上,倒了两杯茶。
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两人面对面的距离。
江晏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只觉荒唐。
“这是清河新进的浮香茶,清新淡雅,入口微苦,却回甘悠长。”
她拨开茶盖,抬眼睇他,唇角弯起些许笑意。
“官人请尝。”
江晏无心品茶,也心存警惕。
他假意抿了一口,微微颔首,道:“不错。”
随即敛眸,语气平稳而直白。
“醉花阴向来有此传统,暗地放出些捕风捉影的情报,引有心人竞价。艳娘肯见我,自然也是知晓我的诉求。不知艳娘所求为何?”
她放下茶杯,神色间似乎带了点哀怨。
“官人真是无趣。可惜了我这好茶,没能遇到懂它的人。”
江晏手指微蜷,握成拳。
“……艳娘懂茶就好,莫要再打趣我。”
他抬眼,语气郑重。
“请艳娘为梦傀情报开价。”
她挑起右侧的眉梢,眼波流转。
那瞬间,江晏想起许多年前,她用这副表情捉弄自己时的模样——鬼点子一箩筐,每每得逞便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这是如今的沈绝和过去唯一相似的地方。
“若官人怜惜,愿与艳娘**一度,艳娘定将梦傀情报双手奉上。”她压着嗓子柔声道。
话音未落,便忽地越过茶桌,倾身靠了过来。
江晏心头一紧,本能地仰身拉开距离,冷声叱道:
“不得胡闹。”
然而,话出口的瞬间,他便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遂顿住,绷着脸不再言语。
她没有理会江晏的抵触,抬手轻抚过他的颈侧。
“官人为何如此动怒?” 她低声笑道,“艳娘自认容貌尚可,性情也算得上体贴,以往未曾遭人如此拒绝。”
“官人如此不留情面,艳娘难免心伤。”
她俯身贴近他的耳廓,吐息温热,声音轻缓,却刻意压低了一分。
江晏指尖微微收紧,心绪难平。
“莫非艳娘以前也是如此戏弄有所求者?”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讶异于他竟问出这种问题。她慢慢地、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
“自然是的。”
“官人莫不是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她将他刹那间的表情崩塌尽收眼底,脸上作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岁如朝露,去日苦多。”
“官人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沉默了一瞬,复又开口,声音冷淡。
“三年了,没有人会留在原地。”
“我也一样,江叔。”
指尖翻转,沈绝揭下江晏脸上的人皮面具,随手扔在了地上。
她落座回茶桌的另一端,拿起茶杯,低头吹了吹。
3*
江晏纹丝未动,紧盯着沈绝的动作。
她却仿佛没有察觉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自顾自地啜了口茶。
寂静之中,楼下的喧嚣声无限放大。
最终,是江晏败下阵来。
“……阿双。” 他艰难地开口。
沈绝执杯的手微顿,旋即幽幽叹道:“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唤我了。”
沈绝,字无双。
彼时军医测脉,夫人腹中胎儿是男孩,王清便定下这个名与字。
后来,中渡桥之战,大军倾覆,便没了心思再纠结虚名。
江晏临危受孤,遵从义父的遗愿,隐藏其身份,便让女娃从母姓,唤她沈绝,沈无双。
在不羡仙,寒姨唤她阿绝,红线唤她无双大侠,邻里唤她少东家。
只有江晏,唤她阿双。
初懂人事时,她曾问过养父。
“江叔,我的字明明是无双,你为什么叫我阿双呀?”
二十出头的江晏揉了揉她的脑袋,少年老成道:
“因为叔希望阿双这辈子,别太孤独。”
后来,他走了。
再后来,寒姨不知所踪。
刀哥和红线死了,不羡仙也烧了。
活了十九年,她身边竟没留下过什么人。
沈绝笑出泪来。
“江叔是想打感情牌,从艳娘这里获取消息喽?”
字字诛心。
江晏蹙眉。
“我并无此意。”
他想问她是如何成了醉花阴的人,又如何成了樊楼花魁,她如今行事可还安全,还有……
这三年,她过得如何。
但他看着她的眼睛,终究还是开不了口。
他只能用哄孩子的语气道:
“但梦傀之灾事关重大。这件事,阿双你……莫要再跟叔闹脾气了。”
沈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
“江叔还当我是小孩子呢。”她轻轻摩挲着杯沿,语调不咸不淡,“倒是江叔你,既知醉花阴与南唐的联系,方才又知我便是艳娘,还只是换了副样貌便来赴约。”
“你与我相处十六年,又怎能不知,我认得出来?”
“江湖人道心细如发的江无浪,何时行事如此不谨慎了?”
“还是说……”
她眯起眼睛,笑意冷淡。
“江叔是故意想被我认出,自信我还是曾经的那个阿双?”
江晏哑然。
心底那些隐秘的心思,被她**裸地揭开。
他避而不答,以免落入她的节奏。
“那你待如何才肯交出梦傀的情报?”
沈绝斜斜倚在软榻上,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艳娘说过,只求官人怜惜。”
江晏眉心一跳,再度条件反射般冷声叱道:
“胡闹!”
“既知我是你的养父,怎还说得出如此荒唐的话!”
沈绝并未被这番训斥激怒,反倒轻轻一笑,撑着软榻起身,在江晏冷冽的目光下,施施然地回了床上。
她侧身躺下,右臂支着脸,微微偏头看他。
“这是艳娘开的价。江叔若不愿意,便请回吧。”
她抬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又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左臂垂落,指尖触地,轻纱从肩头滑落。
江晏看得心头火起,自觉非将她打一顿不可。
就像小时候她逃课胡闹,对着教书先生做恶作剧,被他打了屁股一样。
4*
江晏也便这么做了。
他骤然出手,去制她的手腕。
但沈绝已不是当初的女娃娃了。
在江晏抓来的瞬间,她翻身避开,借力跃下床榻,顺势绕到玉屏风后抽出一柄长伞,横扫而来。
江晏抬臂格挡,伞骨击在手臂上,震得他身侧发麻。
“醉花阴自有醉花阴的规矩。”
沈绝立在房间另一侧,冷声道,“江叔还想强抢不成?”
江晏不语,骤然逼近,再次去控她的手腕。
她起手开伞,伞面一转,抵在身前。
江晏瞬身绕至她背侧,沈绝反应极快,抬腿扫去,却被他一手稳稳扣住。
伞尖抵地,她借力腾空再踢,江晏不得不松手,与她拉开距离。
少女踝上的红痕刺目。
思绪间,沈绝再度攻了上来。
片刻之间,两人已交手数招。
但那毕竟是江晏——十九岁便名震江湖,又对她知根知底。即便手中无剑,也稳稳占据上风。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复又换了个香囊,内力暗藏指尖,弹向她的破绽之处。
脚踝剧痛,沈绝身形一滞,失了平衡,向后倒去。
江晏看准时机,欺身而上,将她牢牢压制在床榻间。
她气息紊乱,发丝散乱,挣扎了两下,但奈何男女力量悬殊。
“江无浪!”她被江晏压在身下,又气又急地喊道,“你放开。”
两人急促的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
自重逢以来,她惯用的靡靡腔调,终于在此刻变了声。
脸颊因打斗和情绪起伏而泛红。
江晏一手将她的双腕拉至头顶,眸色渐深。
“不闹了?”
沈绝转过头,不理他。
“……”
江晏手指逐渐收紧,直到她闷哼出声。
他一顿,指力随之松了些。
余光瞥见地上的长伞,他沉声道:“你的剑呢?”
“……”
“扔了。”
闻言,江晏心中一空。
在他微怔的刹那,沈绝猛地抬腿踢向他毫无防范的身下。
不得已,江晏松手抽身避开。
他的脸染上愠怒。
沈绝捡起长伞,红着眼眶看他。
两人又打了一架,比方才更狠。
从地上打到了床上,又从床上打到了梁上。
最初,还能一招一式。
到后来,逐渐全无章法,甚至算不得体面。
被抓住了手,她便用踢的。被压住了腿,她便张嘴去咬。
反反复复,惹得江晏也发了脾气。
案上的玉器叮叮咚咚碎了一地。
“艳娘,怎么回事。”门外传来担忧的声音。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江晏看着她。
白皙的脸颊上,一道红痕刺目,是才被他从花瓶里折的桃枝抽的。
沈绝也恶狠狠地回盯着。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峙。
片刻后,江晏深深看了她一眼,瞬息便从窗边消失了。
三个醉花阴弟子闯了进来,看到满地狼藉,皆是一惊。
“西南朝向,追。”
沈绝整理了下衣衫,言简意赅。
两名弟子夺窗而出。
剩下的一人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后问道:“师姐,受伤了吗?”
沈绝擦了下脸上的红痕。
“无碍。”
“师姐,那个易大人……”
“他是朝廷的人,查的是唐钱入京的事。”
她垂眸,捻了捻衣袖上的轻纱,缓道:
“去通知东阙公子,谨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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