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精神病人,全清河的人都知道。
我叫洛斐逸,今年十六岁,在清河,江湖人称我“赤衣女鬼”。临江驿早早就贴出告示,说有个身穿红衣的女人日夜徘徊游荡,见人就杀,夜歌嚎哭,疯癫难以名状,希望广大清河百姓出门在外多加小心,结伴而行。
我是觉得有点委屈。
首先我并没有见人就杀!
时当乱世,身不由己,这清河乡野间到处都是山贼马匪,匪寨的密度比茅厕密度都高。好不容易见到个寺庙,里头也都被喝酒吃肉的恶棍僧人占据,还有我不共戴天的仇家绣金楼的人零星游荡,我能怎么办?只能杀了,顺便开点宝箱好让自己别饿死。
我帮清河人民剿匪,清河人民应该感谢我才是!怎么还造谣说我嗜杀成性?
其次,什么“夜歌嚎哭”,我只是赶路时兴起而至唱唱歌,谁知道半夜路上还有人听见?难道在山里唱歌还要被投诉扰民?没有这个道理!
最后,疯癫难以名状怎么了,我有精神病,官府还能管得了我发不发病?!
理论上来说,年方十六就罹患精神类疾病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个时代光活下去都已经分外艰难,区区一个精神病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坏处,至少对我来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问题。
我得精神病是有原因的!
可在清河我感觉自己是混不下去了。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我的红衣目露怪异的神色,窃窃私语一番后自动离我八丈远,好像我是个移动病原体。不,比病原体还可怕,毕竟这个时代的人还敢喝生水。
有寄生虫的水敢喝,有精神病的人不敢靠近?
歧视精神病人!真讨厌!
无奈之下,我只好收拾包袱,背上我心爱的长剑离开清河。
走了,不在乡下地方呆着了!我要进城!
清河神仙渡连着黄河,过了河,那头就是汴京。我打着小包袱来到码头,满怀雄心找上船家:“师傅,开封走不走?”
船家原本打着盹,被我叫起来,掀起眼皮子扫我两眼,打声呵欠:“行,能走。送你一趟,快去快回。”
上了船,我笔直挺立。料峭春风吹酒醒,我没喝酒,被这么一吹就是双倍清醒。一清醒我就兴致大发,兴致大发我就要说上点什么。于是我琢磨了一下,问船家:“你是想听歌,还是想听我吟诗?”
船家撑着船,本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听我这么一说倒是一激灵,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你要做什么?”
“我有预感,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我必须要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来纪念一下。”我昂首挺胸,朗声道,“要么,我来高歌一曲《重头再来》。要么,我将为清河父老留词半阙,以为纪念。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鱼鳖——”
船家急忙打断我,匆匆转移话题:“你是清河本地人?”
我的吟诵中断,背着手侧身回答:“大概是。”
“什么叫‘大概是’?”船家皱着眉,“你是本地人,那你知不知道清河的神仙渡前几日被烧毁的事?”
我说:“知道,怎么不知道。要不是神仙渡被烧了,我也不会离开清河。”
船家向我们来处望了一望。神仙渡原本梨花如云,如今被烧得焦黑一片,零落荒败。他叹了口气,说:“造孽啊。”
我坦然道:“可不是嘛。大火一烧,把我家烧没了。家没了,我精神病就犯了。”
船家古怪地看向我,我笑眯眯地回视,指指自己:“没想到吧,哈哈,我是精神病!”
船家支吾:“哦,呵呵,是没想到……那你去开封……?”
“一是因为清河人看到我就躲,又说什么我是‘赤衣女鬼’,实在是烦人。”我摊手,“二因为听说我姨可能会在开封,就打算去开封碰碰运气。”
船家怜悯地看我一眼,说:“也好,也好,找到亲人,在这世上搭个伴过活最好。不过到了开封你也得小心,天子脚下可是九州通衢,一是小心被骗,二是最好找份工先做着,免得坐吃山空。”
我信心满满道:“师傅你放心!癫佬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发疯。我去开封是要干大事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从‘清河赤衣女鬼’变成‘汴京赤衣巨侠’,我要这东京人都知道我的鼎鼎大名!”
船家:“……不是,你要去开封做什么大事?”
我不语,只是一味呼呼哈哈大笑,迎着风高声唱起来:“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船家默默握紧了撑杆,加快了划船速度。
过了河,便是临津渡。我数出钱来付了船费,一跃就下了船。
开封城旁,渡口人流颇多。一见着我这样的生面孔新客,小贩脚夫都纷纷涌上前来,尽心招呼:“客官,南门大街走不走?驴车只要三十文!”
船家跟着我一起上了码头,用最后的善心提醒我:“在清河,你身边都是乡里乡亲。但在开封,你可得小心点,这块儿鱼龙混杂,你别——”
“喂,那边的,给我来辆驴车开开!”
我已经伸出手,豪气万千地就拽过一个揽客的驴车司机。船家的话说到一半,后半段的劝阻直接卡在嗓子眼儿里。
我扭过头去,对着船家一笑:“师傅,这一路真是多谢你了。知道你操心,没事,这儿的人都不知道我在清河是精神病,我会努力伪装一下的!”
船家苍白道:“不是……和精神病没有关系……我是说,这儿的驴车都宰客……”
“谁宰谁还不一定呢。”我不以为意,把驴车司机又揪过来一寸,“你家驴车呢?怎么还不开过来?”
船家彻底沉默。他看着我把驴车司机挤到后座,自己抓起缰绳,兴致勃勃地一挥鞭子:“驾!走咯,驴车驾照在手,去麦香集!师傅再见,等我在开封混不下去了,我就再来照顾你生意!”
我是个精神病人,全清河的人都知道。
但我现在离开了清河,开封没人知道我是精神病,哈哈!
我叫洛斐逸,今年十六岁。
我的未来一片光明!
我没开过驴车,但我觉得我很有天赋。这驴一路欢快小跑,而我驾得虎虎生风,原本的驴车司机蜷缩在后座,顶着风艰难地想和我搭话:“这位少……少侠,麦香集在前头直走,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不过这几日开封最出名的事是首富东阙公子在樊楼开群英会,听说他要撒钱呢,你不想去樊楼凑凑热闹,开开眼界?”
我狂野驾驴,高声答:“不去!我就去麦香集!”
驴车司机非常想做成这一单,努力劝说我:“麦香集没什么好看的。你这是第一次来开封吧?樊楼附近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
“麦香集也有很多新奇玩意儿!”我大声反驳,“你听着!麦香集有麦当劳汉堡——好好好——麦当劳薯条——条条条——麦当劳奶昔,奶奶奶奶奶奶——麦当劳雪糕,糕糕糕糕糕糕糕!”
驴车司机:?
“总之!吧啦吧叭叭,我就喜欢!”
驴车司机张着口看着我,半晌后,他虚弱地问:“少侠,敢问你的精神是不是……”
听他这么说,我扭过头来,略有些凶狠地盯住他:“你说我的精神怎么了?”
驴车司机急忙改口:“没有,没有,少侠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哇!”
我笑了一声,又一挥鞭,催促驴车继续前行:“是啊,我的精神状态非常好。”
离开了清河,我就是赤条条的一朵浮萍,无父无母,身世不详。在开封,我可以重新开始,做一个崭新的自己。
啊,大好人生,从考取驴车驾照开始!
驴车滚滚,很快,麦香集到了。
麦香集和清河的那些乡野集市并不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乡民们口音稍有变化。我跳下驴车,给驴车司机塞了几枚大钱,本来还想和他交流一些驴车驾驶心得,结果这家伙不敢停留,扭头就驾着驴车疯狂地驶向码头,留下尘灰滚滚。
啧,怎么一个两个见了我都是这个奇怪的态度,我真的很吓人吗?
按着长剑,我在麦香集找了个小吃摊坐下。不说话的时候,我的外表其实挺有迷惑性,年方二八的青春少女,看起来笑眯眯的,店家很快就来问我想吃些什么,我说来份你家的招牌菜吧,然后我就挪到了店家旁边,言笑晏晏地搭起了讪。
“店家,你知不知道有人名叫‘无缺’?”
店家一愣,说:“当然知道,谁不知道无缺?”
我一歪头:“哦,那这无缺是谁呢?”
店家疑惑地眯起眼睛,他甩甩汗巾,没多解释,转身进了里屋端菜。
见店家不说,我只好寻找别的消息来源渠道。我睁眼四下打量周围,忽然就对上街角一个老婆婆的眼神。
那个老婆婆打扮古怪,她头发已经花白,头顶戴个乌龟帽子,身上背一个草编的大乌龟壳,式样滑稽,手中抓着挂满草编小乌龟的木杆子,见我盯着她,她脸上挤出沟壑纵横的笑,小步来到我面前。
“少侠,来买个小乌龟吧?龟奶奶卖龟儿子,只要二文钱……”
我扯起嘴角,忽然感觉面部僵硬,仿佛连笑都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该死,成了精神病之后,我好像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放松微笑过。
“奶奶,你坐。我想要个小乌龟,能让我挑挑吗?”
龟奶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抬眼看了看小吃摊店家,我也抬眼看他。店家没说什么,龟奶奶这才屁股挨着条凳的一小边坐下,将拴着小草龟的木杆子转向我,殷切地托起那些小龟:“看看,看看,都是好的,一只两文钱。”
“奶奶,我买一个。”我数出几枚钱,却不着急递过去,“我刚来开封,人生地不熟的,想多问几个问题。奶奶,我多买两个小龟,你能帮帮我吗?”
龟奶奶稍有些茫然,她眯着浑浊的眼,迟疑道:“万一我帮不上忙……”
“那也没事,我是来买龟,奶奶你回答问题只是捎带的嘛。”我笑着说,然后把手中的铜钱塞到龟奶奶手里,“奶奶,你知道无缺吗?”
龟奶奶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里的钱,回忆道:“无缺……无缺……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最近总听人念叨,说什么无缺,好像是个有钱人,来开封说要……”
“天下首富,未央城的东阙公子,温无缺。”小吃摊店家把一碗热面放到我面前,无奈地扫我一眼,“龟奶奶记性不好,你要打听事也别找她啊。”
我仰头对着店家一笑:“这不是想顺带手照顾照顾奶奶生意嘛。那这个东阙公子温无缺是来做什么的?”
店家在汗巾上擦擦手,匆忙道:“说是要在樊楼开群英会,撒钱。”
撒钱,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大善人啊!
赶紧给我50文,我要吃开封菜!
龟奶奶数出三只小乌龟,轻轻放到我手边,问:“少侠,你打听这无缺做什么呀?”
我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面汤热气之间,我垂下眼睛,轻声说:
“我家被贼烧没了。我在这世上没了亲人,只剩我姨。我不知道我姨在哪儿,只翻着一个叫‘无缺’的人给她留下一封信,说和她约在麦香集见面。所以我想着,来麦香集找到这个无缺,说不定就能打听到我姨的下落。”
我是个精神病,无父无母,赤条条孑然一身的精神病。
但要是找到了我姨,我就又能变回那个阳光活泼的小女孩了。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龟奶奶伸出她干枯皲裂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小闺女,别着急,会找到的。”她说,“不然,我叫盈盈帮你找找?我家盈盈招人喜欢,哪儿都说得上话,认识很多人,说不定就认识你姨呢?”
盈盈?
龟奶奶颤巍巍地起身,她走到街边,叫我在这儿稍等。于是我收好草编小乌龟,“嗦嗦”地吃起了烩面。
哎这面真中!中嘞!
不愧是开封菜!
嗦下一碗面,我排出几枚大钱,又要了杯茶,边喝边等龟奶奶回来。茶刚喝见底,就看到一个戴着绿色猫猫帽子的姑娘“叮铃铃”地背着小货篓向我走来,站到我面前后,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娘说你在找东阙公子?”
我抬头看向猫猫帽姑娘,问:“你是?”
“我是盈盈。”她弯起双眼,露齿一笑,“好少侠,让我看看我能怎么帮你吧。”
沉迷紫色毒夫无法自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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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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