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起了风。
春日的阳光温暖又明亮,碧波翻涌的草坡盛开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花朵,世界宽广而一望而际。
起伏的风穿过她纷纷扰扰飘扬的发间,她身穿雪白的单衣,像外出踏青一般,仰头安静地淌在如海浪般哗哗涌动的草坡花海中,任由蝴蝶停在自己的鼻尖上,也任由柔软漂亮的花枝挨着自己撑地的指缝。
头顶上的樱花洋洋洒洒地飘。
某一刻,她听到有人在哭。
那样的声音犹如鸟啼,尖锐嘤咛,又像小孩子一样,脆弱而悲悸。
回头,鼻尖上的蝴蝶被惊飞,她没有寻到声音的来源,只觉天上透过树翳洒下的太阳耀眼万分,灿烂夺目,烫得刺痛她的眼。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金色的光芒占据眼帘,掠过的蝴蝶飞过沧海。
过去的光景慢慢被吞灭,明亮的光亮随着眼皮盖下的黑暗而褪去,她再次掀开眼睫时,呈现在眼前的是真实而漆黑浓郁的夜。
失重地垂着头颅,浑身没有力气,四肢百骸都软绵绵地垂落,但明日朝感觉自己漆黑的长发连同衣角都被一双有力的臂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方才将她从噩梦般的黑暗中惊醒的雷鸣还在持续,强烈的冷光从她的眼皮上割过去,今夜的雷鸣相当狂躁。
头顶上凛冽的雷光还在舔舐着被击穿的黑暗,有属于建筑特有的沙尘石块砸下来,又被狂戾的雷霆碾为齑粉。
被天上落下的力量劈毁的穹顶高耸又厚重,像一座黑压压覆下来的锅盖,判断不出是什么建筑的构造,但冷厉的雷光已经摧毁了它逼仄而封闭的禁锢,强硬地撬出一角不祥又可怖的夜色来。
但她的目光全部都被耀眼的光亮夺去。
没有停歇之势的雷声震耳欲聋,几乎夺走了她的听觉,让她在那样可怕的喧嚣中再也听不到其它动静。
决堤而下的毁灭好像被隔绝在外,世界仿佛在倾斜,但没有下雨,穿透云层的雷声下坠,不断地坠下,落在了她的心底。
木涩的瞳孔中映出了强烈的光影,她看见明暗交汇的地方,将她抱在怀中的神明有着雕塑般完美分明的轮廓。
张扬的神纹仿佛化作积郁的火在他的额心上燃烧,金发间悬浮的耳坠被翻涌肆虐的风刮上雪白的耳垂,他的眼尾高高扬起,金色的睫羽却又微微垂下,一种锐利的冷漠与温柔的安抚竟同时存在,不太均匀地遍布在那样的眉梢上。
那是一张见上一眼就会盘踞在他人脑海中的脸,暴戾而锋利,却好像不会引起任何强烈的情绪,徒留一种奇异的、惊心动魄的美,让人无端的敬畏又恐惧。
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幻觉,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须佐之男?”
“是我。”
对方这样冷静地回答她,周身被危险的雷光萦绕,明日朝这才注意到他另一道臂弯间还捞着一个昏迷的小姑娘。
但是,来不及多问什么,也不是允许寒喧的时候,怒发冲冠的神明在剧烈而犀利的电闪雷鸣中微微抬眼,那些滞留在对方眼中的东西是堆积起来的冰冷与敌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日朝看到不知何时起,周围如雾的蛇影已经汹涌地吞噬了黑夜中残存的细节,那些张牙舞爪的獠牙化作袭来的、致命的束缚,将他们完全控制在有限的黑暗中,盘旋着准备猎杀。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祭坛,占地面积不小,四周却被巍峨的高山包围。
天然的造物在天地间形成近乎坚不可破的囚牢,光亮几乎透不见来,可是四处却残留着可以点燃火光的篝火盆。
这里明显有人类留下的痕迹,但是却已经被好像已经经历过一轮可怕的摧毁。
她看见石梯倒塌,神龛倾倒,断裂的锁链沉重地垂在山墙上,几道巨大而尖锐的蛇骨穿刺大地,蛮横地破坏了这座祭坛里的一切,甚至疮痍的地形,只有前方祭坛所在的地方还摇摇欲坠地伫立着一座朱红的鸟居。
夜晚停滞不前,周围扭动蜿蜒的蛇影像潮水一样漫漫涨涌起来,弥漫的瘴气争先恐后地淹没地面,只露出些隐隐约约的轮廓。
【须佐之男……你果然还是来了……】
那道劈毁祭坛穹顶的雷霆似乎一同击穿了黑暗中的某道存在,她听到了黑暗中传来了一种刻意模仿着痛苦而发出的声音。
有些喑哑,很低,像雾潮翻涌那般轻,却好像冷得能让皲裂的春原寸草不生。
【但竟然这个时候……明明就差一点……】
就此,周围盘踞的蛇影像冻僵的流火,化作燎原的烈焰暴动地袭来,却又在瞬间就被轰然迸溅开来的雷电碾碎成山石上附着的尘灰,神明脚下随着暴虐的力量而骤然塌陷的阴影让穹顶上的光亮都变得越发黯淡。
“八岐大蛇。”冷峻无波地念出对方的名讳,雷霆风暴之神祗的目光没有随着流窜的雷光移动,而是笔直地穿透了雷霆蛇雾和沙尘毒瘴——在那双鎏金的瞳孔中,本该锁定猎物敌人的十字准星却仿佛映出了荒漠般的茫茫无际和荒无人烟,一种空无一物的傲倨与冷酷:“看来就算破开狭间出来,你的力量也尚未恢复完全。”
“那又如何?难道你如今见得有多好?”
祭坛的上方传来一种压抑的笑,遥遥的鸟居下,朽木的陈迹已经破坏了原本的鲜亮。
就像从黑暗中游曳而出的白鱼一样,依凭着空气,飘浮得万分怪异,春夜的冷意好似裹携着尚未消融的白雪盘踞在八岐大蛇显现的身形上。
遥遥看去,他的皮肤苍白得像是细薄而脆弱的玻璃,却不像人类一样浮现出一道道跳动的青筋,那让他像一尊雪白的瓷釉般荡漾着某种荒芜而没有生气的色彩。
神明的姿容一如千年,时间的流逝无法在他们身上显现,她至今都无法接受突然就已过千年的事实。
他也始终维持着过去般似笑非笑的作态,喜欢以高高在上的视角下移瞳孔俯瞰众生,只是那样的目光变得冷意浸骨,像一阵凝固的雨,铺天盖地地朝他们压下来。
“把她还给我。”
“做梦。”须佐之男的瞳孔微微偏移:“她从来都不是你的东西,如今也与你没有任何契约了,你还是想要吞吃了她吗?”
“呵呵哈哈哈,吞吃?”
缓慢而暧昧的笑声从腹蛇的喉咙里爬出来。
“自诩神爱世人的处刑神,你自己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
须佐之男轻轻动了一下眉梢,微弱如纸窗里摇曳的烛火,但他没有与其纠扯的意思,而是抱着她们就要离开这座祭坛。
可随着他的移动,脚下却突然显现出一道阵法,血色的光芒像溢出的水,构建出由符文所造出的禁锢,他臂弯里的小姑娘在倏微的光芒中仿佛被束缚一般,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做了什么?”须佐之男冷冷地问。
“我做了什么?”能口吐人言的蛇兴味而讥诮地反问:“倒不如问问,是人类对她做了什么。”
微微摊开掌心,金色的锁链缠绕在冰冷的蛇鳞上,他轻飘飘地说:“这里是人类阴阳师在狭间之上修筑的一处祭坛,几百年来,他们以此献祭巫女来祈求神赐予他们力量,源源不断,那个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八岐大蛇!”
无视天地行刑神冷冽的目光,他优雅而暧昧地笑出声来,纤细的竖瞳似乎远远地与明日朝怔忡的视线对上:“那个孩子已经与这里的祭坛法阵相连,同样的还有好几处,若是不全部破坏掉,她可回不到京都,难道你忍心让她如此痛苦吗?明日朝。”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从须佐之男身上蔓延开的光亮就以暴虐之势强制地摧毁了脚下的法阵。
血色的光芒不再上涨,慢慢地消退下去,那个孩子痛苦的挣扎也终于有所缓解。
但是明日朝知道危险还远远没有结束。
即便八岐大蛇的攻势不再那么汹涌,他就立在晦涩的夜色中,好像拥有了某种奇异的耐心,似笑非笑地对待她的答案。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可抑制地动了动眼皮,就像摇曳的烛火一样: “须佐之男,放下我吧,请你先带这孩子回去吧,八岐大蛇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带着我们两个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他的面上骤然一寂,随即冷漠地拒绝了她:“如今你的灵魂已经不属于他,难道还要选择他吗?”
她一愣,怔忡地看向他,奇怪而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无悲无喜的外表下所潜藏的一丝怒火。
她迟疑地问:“你在生气吗?”
“没有。”他将线条有些锋利的唇角抿直。
她不再追问,目光却又偏向八岐大蛇,道:“你不生气,但他好像不是,也许是因为我之前做了激怒他的事情,虽然我觉得你不会输,但你们若是现在在这里大打出手的话,这孩子不一定能安全,你就带她先走吧。”
闻言,嵌在唇间的金鳞似乎微微陷下了一些,八岐大蛇加深了笑意。
她分不清那是针对须佐之男的戏谑还是嘲笑,但又好像不仅仅如此。
他朝她遥遥地伸出掌心,声音好像放缓了不少,不再那么冷,变得如往常一样轻慢优雅起来,就像一朵又一朵从喉间绽放出来的罂粟,充满了一种轻柔而致命的蛊惑:“嗯,只要你过来,我答应你,那个孩子不会再受折磨。”
可是,率先回应他的是骤然如长枪般刺穿了他掌心的雷击。
幽毒的蛇血刹时溅上山壁,余留的闪电万丈,浓郁的瘴气从他的紫袖下漫出,化作幽邃的火将邪异的神血舔舐殆尽。
“她绝对不会和你走。”
冷峻的眉锋压下又微微抬起,鎏金的瞳孔威怒地收缩又扩大,须佐之男的面容在邪火的映衬下苍白非常,但怒发冲冠,仿佛正在怒火中烧。
对此,没有暴怒,也没有在意,仿佛自己才是胜利者,蛇神雪白的眼睫高高掀起,冰冷的瞳孔漫不经心地下移,在居高临下地审视须佐之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还能溢出了两声恶意而轻盈的哼笑。
他说:“你的答案,明日朝。”
“……”
她感觉到拥着她的五指微微用力。
寂静的夜色已经不复,被群山包围的祭坛在方才的动荡中已经开始支撑不住,开始有破碎的山石不断地崩塌下来。
前方,八岐大蛇雪白的影子被簌簌落下的石块微微掩埋,但是,浓稠如潮水的蛇影却依旧破开了山崩地裂无处不在,他阴鸷而冰冷的目光也如黑夜中幽邃的火,一瞬不瞬地锁定着她。
明日朝觉得自己与世界存在着某种割裂的认知与时间差。
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转变得太过突然,甚至包括须佐之男的突然出现——他实在失踪太久了,以致于如今的一切都犹如幻梦一般,而她对事态的掌控还停留在自己联合了众多术师一起修补狭间封印再次封印了八岐大蛇那里,剩下的都只是针对现实本能做出的反应。
荒的声音好像还停留在耳边,本该漫长无比的千年时光在他的口中变得那么短暂,仿佛浓缩成几个字就被揭过。她还没切实感受到封印八岐大蛇后的安心与喜悦,他已经破开封印的噩耗就撞开了她的所有努力,像一颗剖出的心脏,血淋淋地捧到她面前来,强迫毫无防备的她吞下。
她一时消化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甚至在看见八岐大蛇时开始反胃性的痉挛,一切仿佛再次回到了最坏的起点,她从复生起就一直在坚持努力的东西到头来在神明的力量下依旧轻飘飘地就被粉碎。
但是,就算再不愿意也是她要面对的事情。
“须佐之男……!”微微攥紧神的羽衣,她在年轻的神明怀中稍稍拔高了声音。
但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的五指微微用力,伴随着流窜而来的电光,她浑身一麻,飘飞的意识好像开始脱离身体。
他无悲无喜地说:“我不想这么做,但更不想你再次落在他手上,先睡一会吧,明日朝。”
她的眼睫颤动两下,最后看到的是须佐之男抱着她们在山壁上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柔和的微光倾泻而来,他带着她们头也不回地往光亮所在的地方奔去,而身后是铺天盖地向他们噬来的蛇影。
【……还给我。】
已经开始变得遥远的声音在说。
【把她还给我……】
……
她的女儿又做噩梦了。
当她听到宫殿里传来对方惊惧的哭泣时,天上正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
她赶忙迎进去,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紧紧抱住。
她的女儿正在害怕地哭了起来,像濒死颤抖的羊一样,抱紧了她:“母亲大人!我又梦到了!怎么办!我见过那双眼睛!”
她说:“我见过天上那双可怕的眼睛!”
闻言,她怜惜地抱住自己的女儿,竭力安慰怀里已经蜷缩成一团的影子:“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明日朝,没事的,我们现在在宫中被保护着,没有比这里再安全的地方了,再凶恶的妖鬼也不能进来伤害你的。”
“不——!求求您!不要再叫我明日朝了!”仿佛被这个名字所刺痛,或者纯粹是出于恐惧,她的女儿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低头埋于膝间,瞳孔发直地颤动,发疯一般崩溃地叫出声来:“我不是明日朝!我不是什么明日朝!不是祂们要找的明日朝!呀——!!好讨厌!!好恐怖!!好可怕!!明日朝在哪?!真正的明日朝到底在哪!!那位斋宫为什么还不出现!!啊啊啊啊——!!”
她的女儿自十岁起就时常噩梦缠身,就算是身为源氏阴阳师的丈夫都无法为她缓解分毫。
梦中,有可怕的邪祟折磨她,一切都因为她在十岁那年的某天去到了源家。
在那里,她好像撞了邪,以致于回来后就常常胡言乱语,甚至有了疯癫的趋势,如今她已经十五岁,生得貌美昳丽,本该是该被争相恋慕的年纪,可是贵族间却开始说她得了癔症,不敢轻易靠近。
作为母亲,她心疼得不得了,却束手无策。
如今,平安京好像即将迎来灭顶的灾祸,她也只能这样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躲在深宫之中。
作为传统的贵族女眷,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天地骤变,日月隐去,天上突然浮现的巨洞席卷残云,吞噬了所有的光亮。
往日的礼仪已经无从维持,满京都的阴阳师惊悚骇然,争相奔走,紧张与不安像一双无形的巨手掐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天地间狂风大作,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雨仿佛马上就要降临。
如今无数臣子和皇戚贵族被困宫中,由阴阳寮带头、四大阴阳氏家出力协助而遮蔽起来的宫殿据说是目前京都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由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和猜疑还是在争先恐后地发酵。
就算拉住一位阴阳师询问,他们也只会语无伦次地吐出“邪神”、“诅咒”、“封印”等字眼,完全无法在只言片语中组成一句话告知他们具体的情况,就急匆匆地赶往第一线退治妖邪。
但更让她担忧的是自己女儿的状态。
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绝望而凄厉:“祂们要找的明日朝到底在哪里?!若是我帮祂们找到了,祂们会放过我吗?!祂会放过我吗?!对!没错!只要我找到那位斋宫!不然祂不会放过我的,我要去找那位斋宫!!”
“明日朝!明日朝!”她紧紧锢住自己突然开始发疯一般想要往外逃的女儿:“求求你不要这样!什么名为明日朝的斋宫!那位大人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是对方充耳不闻。
眼见对方愈来愈崩溃,奔逃的力量也愈来愈烈,她终于不再呼唤她的乳名了,而是泪流满面,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别出去!你父亲说了!不能出去!只要在宫中!我们就是安全的!外面现在很危险!!”
电闪雷鸣的夜晚,闪电划破夜空,像是天空的裂缝,将满目的黑暗撕裂。
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同巨兽的咆哮,天上仿佛破了一个大洞,狂风席卷着沸腾的浓云,倾注出黏稠漆黑的潮水,铺天盖地的黑暗像海啸一样奔来。
在那样狂暴的雷鸣中,她突然听不见多余的声音了,从殿内望出去,只见天上突然降下一道万钧雷霆,金冷泛白的光像一道极为锋利的巨剑,遥遥的,暴戾地劈在了远离京都的原野上。
一时间,她只觉土地震荡,宫殿摇晃,尘土漫起,差点将她和女儿一起掀翻,光是震来的余波就好似有山崩地裂之势。
心中止不住地发怵和颤抖,她微微抱紧了被震晕过去的女儿,在烛火忽灭的黑暗中落下泪来。
明日朝,明日朝……
心中默念了两遍孩子的名字,她想,满天神佛若是开眼,就不要再折磨她的女儿了,有什么事就冲她来。
只要她的女儿能够平安喜乐,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明日朝……
我心爱的明日朝……
母亲唯一的、宛若珍宝的女儿……
就算拼上性命,母亲也会保护你……
……
鸭川的河水枯竭了。
半拱的浮桥被死寂的夜色吞没了艳红的朱漆,成群的乌鸦躁动不安地从古老的林间惊起,飞向狂风席卷的天际。
嘎——嘎——嘎——属于鸟类的怪叫尖锐而凄厉,漆黑的翅膀在黑夜中掠过一道冷厉的锋芒,拂过腥燥的京都,映衬出世界的残败。
自古就被视为太阳女神意志的神鸟,犹如漆黑的幽灵,盘旋于千年起在这片土地上以天皇之名建立而起的都城。
荒芜的田野上,无数鸟雀坠落,燃烧的翅膀拖带着血红色的火焰。
仿佛劫火焚天,诡云盖月,镜面般的苍穹覆盖大地,在脆弱的哀绝中龟烈出蛛网般的罅隙,也映照出尘世间山崩地裂的画面。
狂乱的飓风劈裂火山,阻断河水,滚滚灼烫的熔浆倾泻而来,幽紫的神火从天空的残隙中破出,化作无数红焰缠身的流星和利箭掷向苇原之中国的地面。
【命运之河已经开始流转。】
幽蓝的眸子里浮现出月白的光辉,轮转的银辉破开漆黑黏腻的夜色,自污潮中脱身的神明举目望向高天,发出神谕。
【天命,曾不可知也不可违,谁也逃不过命运的拖拽。】
瞳孔不可抑制地颤动,站在自己曾经出生的土地上,遥遥的,她看见五柄巨大而熟悉的神剑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犹如垂坠的钟摆悬浮于默然立的太阳女神像所支撑的审判之天平上空。
比山还巍巍,比河还漫长,上古神明所化的巨蛇覆着鬼神之面,在流转的星河中游鱼般蜿蜒至天平之上,骤然洞开了幽紫的巨目。
传说中具有弑神之能的神剑向大地上掷下,尘世转瞬掀起狂暴的沙土,毁灭的火焰像汹涌的海浪焚尽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
苍天的古树干枯断裂浩瀚的大海沸腾如火,天罚的降临掀起天地间的血色,人间的万物凋零如烟,飞鸟哀绝,世界的末日仿佛裹携着无尽的火光压下来。
樱花漫山遍野的春天被燃烧殆尽,天地间,一座巨大的修罗鬼神藏像缓缓浮出,怪异的六掌各执法相,掌守通往异界的大门。
但是,门前由雷电所铸的锁链已经被尽数摧毁,天上的微光倾尽出一道通天的光芒,有无数浮动的金光化作缥缈的丝带飘逸而出。
就此,六道巍峨的大门自尘世间敞开,一只又一只足以遮天蔽日的鬼手从天上裂开的巨洞里伸来,就像满溢而出的、漆黑的浪潮倾泻而下,向她争先恐后地压来。
出于本能的恐惧,她闭上眼,抬手挡在了身前,但是,奇怪的是,被压成肉泥死去的命运并没有降临——
那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鬼手犹如干枯尖利的树枝,在她的面前掀起了尘土和狂风,转而又像一朵又一朵绽放的黑花一样,在她眼前近乎温顺地摊开了掌心,仿佛在迎接一颗黎明时分的露水。
【明日朝……】
【明日朝……】
【回到你该回来的地方吧……】
【作为我们的斋宫……】
“!!——!”
明日朝骤然惊醒时,耳边传来一个少女雀跃的嚷嚷:“啊!醒了醒了!大凶……大财神!她醒了!”
明日朝恍惚地眨了眨眼,入目的是澄黄的火光,夜色似乎还未褪去,还有食物淡淡的香气弥漫而来,其中,有砂金的发丝拂过眼帘,须佐之男黑金利落的身影跃入视野,轻轻俯身而来:“明日朝,感觉还好吗?”
“……”她的神色很空白:“……这里是?”
“是平安京边境的一处废弃神庙。”
夜晚的雨露似乎很深重,这个时节,外头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暴雨。
总是怒发冲冠的神明在这一刻被夜露打湿了柔软的金发,那些总是桀骜不驯的发梢近乎温顺地垂落下来,拂过他额间熠熠生辉的神纹,淌在白皙瓷实的颈边,像流动的星河。
那副卸下了攻击性的模样似乎无声地昭告着危机已经解除,她无端地安心下来。
与梦中总是遥不可及的身影不同,他此刻离她那么近,冷冽的气息伴随着天上响彻的雷声轻轻包裹而来,明日朝甚至能看清他颤动的眼睫上还坠着些许细碎的残露。
冷硬的护甲随着伸来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很真实的触感。
明日朝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但须佐之男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上铺展的纱帛中捞起来,抱在膝上,靠近熊熊燃烧的火源,让她窝在他怀里。
她也很顺从,轻轻抬手揽住了他的肩,就像一个蹒跚的灵魂攀附着能带她脱离黑暗的光亮一样,她所表现出的渴望让以暴虐之名响彻天地的神明无形中震颤了两下心脏。
微亮的光影游离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明日朝像颤颤巍巍的花枝般仰起头,她看着眼帘中他那副与过去无异、一成不变的模样,都要怀疑是否真的已经过了几千年了。
但疲惫已经渐渐消弥,舒缓的暖意缓慢地爬上来,明日朝这才注意到对面还有两个纤细的影子,其中一个是不久前被须佐之男一同救出来的小姑娘,她已经醒了,正坐在对面眨着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他们,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不适。
另一个则是稍微大些的少女,身穿神职人员形式的白衣绯袴,周身都挂满了缭乱的红线,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激动又复杂地看着他们。
明日朝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太自然,忍不住将手撤下来,对须佐之男道:“你放开我吧。”
他没有应声,好像没有听到,只是微微垂下纤长的眼睫,目光似乎落在她指根处的冷戒上,又若无其事地掀起:“我已经暂时甩开八岐大蛇了,不要担心,等暴雨过去再走吧。”
作罢,他从火堆旁拿起了一根东西,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饿了吗?吃点东西吧,我烤了鱼。”
“……谢谢。”她愣忡地接过,低下头,有些局促地摩挲了两下。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旁若无人地搂紧了她。
“……没有。”
……没有自觉的家伙。
许久未见,明日朝觉得他的态度相当自然,没有一丝陌生,不像隔了数千年之久。
明日朝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反倒是对面的那个女孩先同她聊起天来。
从中,明日朝知道了她们的名字。
小些的女孩叫神乐,是来自平安京的孩子,她受了点伤,须佐之男扯坏自己飘帛的一角,为她缠上。
来自神明的力量瞬间缓解了她的疼痛,她稀奇而感激地看着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顺带又给了她一根烤鱼。
他对小孩子总是相当有耐心,但是,明日朝莫名其妙想到了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连人类要吃熟食都不知道就将活蹦乱跳的生鱼推给她的须佐之男。
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失笑。
大些的那位是缘结神,和须佐之男一样,也是来自高天原的神,她相当神气地说:“我可是掌管姻缘的神哦!”
缘结神说外头正被复苏的邪神所引发的灾祸侵蚀,她本来已经帮忙疏散完了附近的人类,但突然遭遇暴雨和蛇魔的攻击,情急之下就躲进了这处神庙来。
虽是来自高天原的神,但是她却与明日朝遇到的所有神都不同,相当的随和接地气,就像人间随处可见的、活泼的少女一样:“来来来,作为刚认识的朋友,从我的杂货中挑一下合心意的礼物吧,别客气,大凶……大财神已经付过钱了!”
她口中的“大财神”指的好像是须佐之男,热情的年轻神明将自己身后的行囊打开,把七七八八的杂货都倒出来呈现在他们面前。
还是孩子心性的神乐好奇地探头,小小的手在上边新奇地摸索,明日朝也伸手勾了勾,见此,须佐之男终于微微松开了抱着她的力道,她趁机从须佐之男怀里逃出来,那道从她身上脱落的飘帛如同有生命的、流动的河,重新挂回了风暴雷鸣之神的臂间。
篝火熊熊地燃烧,迸射出几道明亮的火星,澄黄的色彩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无人供奉的神庙已经爬满漾湿的藤蔓,破败的木门外长满了杂草和青苔,反潮的冷意在春夜的空气弥漫。
破败的庙宇漏了风,破洞的窗凿进雷光,青瓦砌成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屋顶上泄下源源不断累积的潮意,大雨冲刷着神庙正中供奉的神像,整座建筑都浸在灰蒙蒙的阴影中。
明日朝坐在积灰的地上,垂着眼睛,拿起一卷绘卷,给好奇的神乐介绍绘卷上描绘的妖怪故事。
缘结神说她见多识广,竟然知道那么偏门又遥远的故事,说罢,她又翻出了几本话本。
“这一本呢,讲述的是雪山圣女与大祭司的前世今生,这一本是两位山神跨越千年的虐恋情深,由我缘结神亲笔所著!跌荡回肠!畅销三界!”缘结神像个商人一样兴奋地推销,说着说着,竟又悲伤地哀嚎道:“还有这个!讲述了人类巫女与异族相爱,最后却受到神罚,被惩戒之天雷劈死的悲恋呜呜呜呜!天可怜见!!”
明日朝正想接过来看看,但先她一步的却是须佐之男。
他将那几本都拿了过去,安静地翻了翻。
没料到传说中嗜血残杀的行刑神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缘结神一时间没了推销的话本,只能讪讪作罢,又将一些漂亮的小玩意拿出来,说是当今人类贵族宫廷中流行的东西。
“这样扔过去,若是绘扇架在了屏风和天平之间就得最高分,这叫做梦浮桥!”缘结神扬着漂亮的扇子兴奋地向她和神乐介绍道。
“我小时候玩过这个。”明日朝弯了弯眼睛,轻轻一掷,绘扇便如飘飞的羽毛架了上去:“没想到如今还流行。”
“哇!你好厉害!”缘结神说:“小神乐玩过吗?快试试!第一名的话我就再送你几样东西!”
“好、好的!”
属于女孩的笑声一时间洋溢在破败的神庙之中,缘结神提醒明日朝道:“诶呀,看了这么久你都没有挑一件礼物,这样我收大财神的钱也收得不安心啊。”
闻言,明日朝象征性地拿起了其中一把红色的油纸伞看了看。
“哼哼,好眼光。这可是有神力加持的相合伞,若是两人一起撑的话,可以受到我缘结神的祝福哦!”缘结神叉着腰,神气十足地说:“虽然我才诞生几百年,不能和大财神这样古老强大的三贵子比,但是我的神力还是很有效的!”
“真厉害。”明日朝柔软地弯了弯眼睛,相当捧场,但她很快就放下它,又转而去看其他有趣的小东西了。
见此,缘结神莫名失望地撇了撇嘴。
这个过程中,比起她们三个女孩的热闹,须佐之男一直都非常安静。
无法加入女孩子的话题,作为这里最高贵古老的神祇,他的存在感在沉默中仿佛几近稀薄,料峭的春意化作细密的雨,像蜡一样滴下来,洋淌在他黑金的羽衣上,将他的身影凝固成一道晦涩的、隐没的霉斑。
明日朝某一刻笑着回过头去时,他已经没有在看书了。
那几本孤零零的话本被他随手放在手边他独自坐在火堆旁的朽木上,明晦不定的目光就像附生的青苔一样,不知何时开始轻轻落在她身上,看上去单薄又落寞,无端地有些寂寥,攫取了她的呼吸,
但有什么东西从前方老旧的贡台上跃下,嘭的一声,一道沉重肥沃的影子突然从上面滚下来,吓了明日朝一跳。
定睛一看,是只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三花猫,其肥硕的身形堪称一只小猪
须佐之男将其沉甸甸地接在怀中,放在膝间,摸了摸对方圆滚滚的肚皮,在明日朝亮起来的目光中轻轻勾了勾平直的嘴角:“是镇墓兽,在你醒来前它喝了缘结神带来的木天蓼,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
“呃……”明日朝没想到再见到镇墓兽,它的猫形已是胖到这般姿态了。
顿了一下,身形高挑又瘦削的神明垂着眼睫,轻轻抬起看了她一眼,又木讷地垂下,有些生涩地试探道:“……要过来摸摸吗?”
闻言,一点痒痒的感觉不禁从心间腾起,她的注意力终于从缘结神稀奇古怪的杂货中脱离出来,她没忍住凑过去,靠近须佐之男的膝间,伸出手捏了捏镇墓兽粉嫩柔软的猫爪肉球。
对方迷迷糊糊地蹬了她一脚,但被须佐之男及时地捞住爪子收了回去:“小心点,别被抓伤了,这家伙这副形态撞起人来也是不容小觑的。”
“你太大惊小怪了。”她如此嘟囔道,又爱不释手地捏了捏。
从柔软的腹部一路往下摸,雪白的茸毛从指缝里溢出来,又被她流连至塌成一团的尾根,传说中威风凛凛镇压邪神和狭间封印的镇墓兽在主人的默许下被她摸得喵喵乱叫。
艳红的裙裾铺展在地上,不知不觉中,她几乎伏在须佐之男的膝头,并随着撸猫而满足地笑了起来,其柔软起伏的胸口贴着他,仿佛有蝴蝶在其中震荡。
屋顶上漏下的雨丝飘上他微垂的眼睫,她突然就感觉到须佐之男的掌心落在她的头上,然后顺着稠长的黑发往下流连,抚过了她的耳际,细颈,又捧上了她的脸颊,沿着她的下颌轻轻点了点。
她奇怪地抬头,又在触及到他沉寂的眼眸时垂下,她说:“几千年来它镇守狭间也很辛苦了,你也失踪太久了,它可是一直在同我抱怨呢,它一直在等你。”
“……啊,抱歉。”他后知后觉地道歉,还没有完全滤去少年气的声线偶尔总会不经意时暴露出些许清亮的质感来。
顿了顿,他有些忐忑地放轻了声音:“……你也是吗?”
“你也在等我吗?”
她抬起头,攥住了他在她脸颊边若即若离作乱的指尖,他像调皮的猫被捏住后颈定住了一样,有些僵硬,不再动作了,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的裙角被神庙的火光蜡住,看着她漆黑的长发化作沉甸甸的蛛丝,看着她的眼睛也漫上春夜里潮湿的水光。
“这几千年来,你去哪里了?”
她说:“你又离开我去了哪里?”
就算在神族中也还算相当年轻的神明似乎瞬间就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低着头颅,一手怀抱着尚在酣睡的三花猫,
滴答,滴答。
破洞的屋檐上淌下雨珠,划过了神像的眼角。
雨水如断线的珠帘在屋檐上垂落,积成地上难以跨越的水洼,有春天的落花泡在其中无声地腐烂。
“我回到了沧海之原,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回到现世。”他用一种压低而显得淡漠平静的声音说:“对不起,明日朝。”
泛白的雷光割裂苍穹,她被夹杂着水汽的冷风吹扬了长发,其中,有某种啮齿类的动物咬合窃窃私语的声音细碎尖锐得令人烦躁。
明日朝火急火燎地问他:“你是当时受了很严重的伤吗?”
“你就当是吧,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将怀中的三花猫轻轻放下,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屈膝下来,张开双手虚虚地微微抱住她,其浅薄的嘴角在笑:“明日朝,我现在就在这里。”
“怎么会不重要呢?”她有些忧郁地蹙起眉,掌心抚上了他的胸口。
在那里,衣襟微淌,锁骨上张扬的金色雷纹隐入遮蔽起来的羽衣下,她微颤的瞳孔映照出他鎏金的色彩,如同漏风而颤动的烛火:“现在还好吗?你的神格还好好地在里面吗?若是八岐大蛇和六恶神再现,你还能……”
“我现在的神格正化作雷霆风暴之结界保护着平安京。”他这样说,带着一丝安抚之意。
但是,既没有一丝对自身安危的担忧,也好像没有明白她未尽的意思,他反倒像求一个夸奖的小孩子一样,有些满意地笑道:“当我不久前穿越层层雷云降临时,我看见六道之门已经开启,虚无之海的潮水正在侵蚀人间,六恶神也将再现,但我已经用神格所形成的结界和法相暂时封印和逼退祂们了,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明日朝,我还能战斗,还能保护人间,我不会让八岐大蛇和六恶神再伤害你的。”
对此,明日朝空白地嚅嗫了一下嘴角。
湿漉漉的雨夜,翻涌的浓云盘踞着苍穹,大雨隔绝了外头的喧嚣,短暂而平和的时光弥为珍贵,许久未见的神明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胸口上的五指,抬起,像一只埋在她手中整理羽毛的白鸽一样,将自己瓷白漂亮的脸庞送到她的掌心里来。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突然抬起了瞳孔,她在咫尺间撞进了一双金光流淌的眼睛里,差点化作飞鸟摔死在里边。
他锐利而沉默的眼睛流转着渴求的光芒,好像在无声地索求什么。
这一瞬间,明日朝才有了一丝须佐之男真的回到了她身边的实感。
但她又突兀地冷淡下来,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有些茫然,也有些空白,似乎不明白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庙外突然闪过雷光。
前方静默的神像手持雷枪,怒发冲冠,被雷云环绕,威严地钉死了脚下张牙舞爪盘旋的巨蛇,雷霆风暴之神祇被世人所赋予的形象与面貌某一刻被划破天际的落电照亮了半边脸,显得阴诡又森冷。
但是,与之相对的,明暗的色彩强烈得刺目,割裂了底下真正的须佐之男的影子,他那张冷峻得不近人情的脸被青冷的光烘托着,泛着某种易碎的苍白。
他没有选择苛责她。
须佐之男选择自己动起来——他抓着她的掌心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让她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耳廓、额心、神纹、眉梢、嘴角,然后在碰到她指根处的冷戒时突兀一顿,又冷淡地掠过。
由石头雕筑的造物冰冷无情,笼罩下来的影子高大而威严,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他们,但淌下的雨痕在劣迹斑斑的神像上凿出了细软的长河,某一刻竟好像在流泪。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眼睛偷瞄了她的神色一下,像小动物一样,用鼻尖试探性地蹭了蹭她的手掌,然后,他微微张开了唇角,露出了有些尖锐的牙尖。
但打断他的是缘结神有些崩溃的声音:“啊啊啊啊——!!我从刚才就想说了!”
明日朝和须佐之男都吓了一跳,但是抬眼望过去时,神乐正迟疑地拽了拽缘结神的衣角,而缘结神捂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嚷嚷道:“大财神!您不能这样!!”
她红着脸颊说:“太、太过分了!”
她原本高振的声音在触及到须佐之男的目光时突兀而微弱地低了下去,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变得害怕起来。
但是,在看到须佐之男不再动作后,她便放开了捂着神乐眼睛的手,鼓起勇气站前一步,义正辞严地说:“作为姻缘神,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虽然您是三贵子!但我也一定要说!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您这样是不行的!破坏别人的婚姻是会被驴踢的!怎么可以随便对别人的妻子搂搂抱抱!我绝对不能让您破坏人家的姻缘!”
明日朝愕然,须佐之男好像也被这位少女模样的神明的言语嘘得一愣一愣的。
明日朝说:“……我想您可能误会了什么。”
缘结神却指着她手指上的冷戒道:“那这是?!”
明日朝一愣,随即微微收回手攥起来放在胸口挡着,像在保护一个珍贵的宝物:“这是别人送我的珍贵的礼物。”
“好了,缘结神。”须佐之男低着声音有些淡漠地打断她:“这应该只是一件神器,这枚戒指帮了大忙,在被八岐大蛇追击时,是它的力量一定程度上帮我们隐去了踪迹。”
“啊?竟然能躲过那个大邪神的追击?”缘结神神色一呆,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竟还认真地思考起来:“那这神器的力量可见也非常不一般呀。”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着急忙慌道:“不是,这不是重点啦大财神!”
她说:“明日朝身上明显有婚……”
“大雨快歇了。”短暂平和的时光似乎因此宣布停止,须佐之男从火堆旁站起来,顺带将明日朝从地上牵起,还将地上睡得更酣的猫塞给了缘结神,轻轻“嘘”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若是它醒了,定要闹着跟着我行动,你先带它回京都,让它帮你搬运那些来不及撤走的平民,就说是我的指示。”将神乐也轻轻牵过来,他冷静而有序地下达命令:“神乐身上被下了诅咒,一旦靠近京都的结界就可能危及生命,我要先带她破坏了这密林里的几个阵法,再送她回平安京。”
“那明日朝呢?”缘结神问。
金色的瞳孔轻轻瞥了明日朝一眼:“她跟着我,送回神乐后,我要带她去伊势神宫。”
明日朝一愣,没想到他对她的安排是这样的。
她正想说什么,但须佐之男先道:“本来荒打算先带你过去的,但是中途被八岐大蛇阻拦了,伊势神宫是人间供奉天照大人的地方,在那里,你作为斋宫会得到最好的保护。”
对此,她万分空白道:“我……我如今……还是斋宫吗?”
她有些惊惶地说:“我还能回到那里吗?”
“当然可以,明日朝。”
他的言语仿佛蕴含着让人想要相信的力量:“你是天照大人承认的斋宫。”
【天照吗?】
【一个已经醒不过来的神王,又要如何给予她怜爱与庇佑?】
雨夜里突然响起的笑声阴柔而冰冷,不属于神庙里的任何一个人。
几乎是瞬间,狂暴的雷电就窜上了须佐之男的身体,让他须臾就像一头炸毛开始威慑敌人的猫科动物。
但是,那样的声音明日朝却很熟悉。
从雨中飘进来的身影仿佛是黑夜本身,大雨没有在上边留下一丝潮湿的水迹,但是,对方悄无声息的步伐从神庙外一步一步踱进来时却好像带来了最冰冷的寒潮。
明日朝的目光顺着对方冰冷苍白的眉眼跌进他如月华般银蓝的鬓角里,以黑夜为袍的高天神明此刻屈尊绛贵踏及被邪神所浸秽的人间,就此,庙外的雨声仿佛也被屏蔽,世界陷入了盛大而宁静的夜。
“月读大人。”
“月读大人?!”
明日朝和缘结神一同响起时,神乐瑟缩了一下,而一柄由雷电所铸的长枪已经被须佐之男握在了手上。
他冷若冰霜地说:“月读,约定的时间似乎还没到吧。”
“所以我是只身前来,并没有带神军。”
他从善如流道,如面具般的笑是一种惯性的冷漠。
“这是怎么回事?月读大人。”明日朝下意识上前一步:“什么约定和神军?”
轻轻挡在了她面前,明日朝还未得到答案,就被须佐之男高大的身形庇护在身后。
迎着雷霆风暴之神冷冽的目光,月读似乎笑了。
她看不到两位高天三贵子的神情,但是听到了预言之神带笑的声音在说:“好可怕,好可怕,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须佐之男,是我助你躲过了八岐大蛇的追击,否则,以那位邪神不死不休的性子,你们现在又怎会拥有这么短暂美好的时光?”
“不过我现在无意与你开战,你想必也没有精力与我周旋。”他的目光掠过有些不安的神乐和缘结神手中的镇墓兽,随即微笑地抬起手,由冰晶所覆的手上,那枚与明日朝相同的冷戒仿佛呼应共鸣一般发出了微弱而银白的光亮,朝明日朝晃开一个温和的笑:“我只是来带回属于我的人,那是我的妻子。”
须佐之男猛然顿住。
“噫——?!”缘结神抱着三花猫努力将自己缩起来,但还是难免惊讶道:“难道明日朝的婚契对象是……?!怎么可能?!”
“月读大人。”
对此,明日朝唤了对方一声,示意他别再火上浇油了,闻言,对方听话地笑了起来,不再多说,她举步就要走过去。
“明日朝……!”
但是,须佐之男突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其力道之大好像险些折断她的骨头。
她惊惶地回头,因疼痛而下意识挣了挣手:“没关系的,须佐之男,月读大人不会伤害我的……”
但是,他冰冷可怖的神情骤然掐断了她的声音,他被雷电萦绕的金发如熊熊燃烧的火焰,金色的眼睛也翻涌出一丝狂暴的血色,宛若要焚尽雨夜。
“不能过去。”他的声音第一次那么冷硬,染着一丝强制性的冷酷:“不要过去。”
那一瞬间,矛盾与混乱仿佛从那副由雷霆风暴所筑的神躯里面争先恐后地逃出来。
他冷若冰霜的表面也像薄弱的浮冰,突然生出细密的裂缝,从中泄出的一丝空白与痛苦好像在无形中赋予了他更多脆弱而破碎的生气。
他强硬而愠怒地说:“不准过去!”
她空白而惊惧地僵在了原地。
但掌管黑夜的神明好像也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微微偏头,冰冷的眼睛眯起,其弯曲银蓝的发梢拂过脸颊,却是阴郁而危险地笑道:“我说了,须佐之男,我现在无意与你开战,但你若是如此纠扯不休,那我不敢保证如今还在外面找她的蛇神是不是也会被招引过来。”
素:“为什么会这样?”【bushi
芽:“我要加入群聊!”【bushi
月:“不给的话不介意3|p,打得你死我活那种。”【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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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传记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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