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星醒来时，身上裹着的外衣已经换成两层厚实的锦被，胸口的汤婆子依然是滚烫的。
室内的夜明珠幽幽发光，丹枫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一把椅子，双腿交叠，左手举着一卷医书。他依然没穿外袍，里衣有点散乱，领口处露出锁骨，颈下三寸生着青色龙鳞，随着呼吸莹莹的闪着光，日后应星才知那是龙族的逆鳞所在。
“醒了？”
一条小水龙已经托着应星惯用的杯子飞到榻边，应星裹着被子坐起来，才发现师尊的外衣一直被自己抓在手里，夹在腿间，早就染上凤族偏高的体温，热乎乎的。
水龙完成任务后就变成了一朵水莲花，贴在凤凰的额头，洗去那里的细汗。他早已习惯师尊出神入化的御水术，端着杯子喝了两口，问：“徒儿睡了多久？”
“六个时辰，要用些浮羊汤吗？我让丹朱煮了一锅，还在炉子上温着。”
却说这丹朱，本体是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因为拥有化龙的潜力被罗浮龙族悉心培养，而今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医仙。她的老师云华与饮月君交情尚可，被请来烹饪药膳也是情有可原。
应星点头，旋即有些赧然地问丹枫：“师尊的衣服好像被徒儿抓坏了，该如何是好？”
丹枫失笑：“本君还能差一件衣服不成？倒是你睡觉的时候不大安分，扯着这袍子不放。丹朱说稚童梦魇是常事，若是用布偶之类的物件作为抚慰，往往有所改善。丹山没有这些哄小孩的东西，你先抱着它睡可好？”
“师尊，应星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脑袋被揉了一把：“不到我胸口高的小鬼，就别装大人了。浮羊汤上来了，先垫一点再喝药。”
小凤凰蔫巴巴地低下头去，却见丹枫端起碗，一手拿起银勺子，一手挠他下巴：“乖，张嘴。”
“我自己吃。”
他半个身子挣脱被子的束缚，就要去抢丹枫手里的碗，丹枫怕汤洒出来，连忙用水流稳住。小凤凰生得极白，龙君看着他白花花的臂膀，很想说一句成何体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随手拽过上层的被子披到他肩上，冷着脸说：“不可不敬师尊。”
勺子叮铃咣啷砸在碗沿，应星看着拂袖而去的丹枫，嘴里含着的汤突然失去了滋味。
然后他直接端起碗往喉咙里灌汤，浮羊汤里加了当归和红枣，加之新鲜羊肉的奶香味，应当是甜的，他的舌根上却泛着苦。把碗放下后，胃部绞缩成一团，让他有点想吐。
丹枫带着新衣回来时，发现碗掉在地上碎成几片，榻上是用锦缎堆成的凌乱的窝，应星变回原形蜷在中间，尾羽光泽暗淡，脑袋埋在翅膀中间。
他担忧是寒毒复发，分出一缕灵力探查白凤的状况，却见灵台混沌，神思震荡，应是短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所致。龙君轻轻将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尾，像初见那样把他捞起来揣在怀里，不得不说，沉了不少，尾羽扫得他身上发痒。想到这孩子睡着时一直在叫娘，他叹口气，细细梳着他被弄乱的羽毛。
小鸟在他的胸口轻声叫唤，可怜兮兮。
“都是梦，没事了，师尊在这里。”龙君从没哄过人，语调很是僵硬，应星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身上的羽毛也不再炸起。
把小鸟再次哄睡之后，恰逢听闻应星成功化形的景元来访。丹枫在茶室讲起方才的场面，小小的雪狮子满脸震惊：“您当时真的不是要罚应星哥吗？”
“本君平时就是这样说话，有何不可。”
“哎呀，一直和颜悦色，突然变脸真的很吓人。如果是师傅突然说这话，我能都想好该在哪儿挖坟了！”
“不要油嘴滑舌。”
景元正色道：“我不知应星哥经历过什么，但是我养过因为瘸了一条腿被父母抛弃的团雀。与普通的团雀不同，它的心思极为敏感，会因为我心情不佳吓得吃不下去稻谷。养鸟的道理应该都是一样，所以……”
“所以我应当给应星足够的安全感？”
“对对对，让小鸟知道它是被爱重的，才不会整日忧虑再次被抛弃。”
“我知道了。”
丹枫若有所思，挥手放走了小狮子。
应星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抖抖羽毛从窝里钻出来，没瞧见丹枫，榻上放着一套织金红衣。龙君未曾穿过如此艳丽的服装，他化作人形，小心摸了摸上面绣的蝴蝶，便听到了丹枫留下的传音：
「醒后试试这身衣服合适不合适，为师暂离丹山，镜流带着景元在寒潭修炼，若有要事，可找他师徒二人相商。」
好久没穿过衣服了，应星想。他抖开红色的外袍，正好有一束阳光照在上面，衣摆处的金丝蝴蝶翩然欲飞，惹得人移不开眼。鲛绡中衣本来叠在里边，现在像水流一样滑到少年的腿上。他思索片刻，先穿中衣，再罩外衫。
小凤凰用惯了翅膀，突然转为双手还不太习惯，他拿牙齿咬住衣带，垂眸打结。第一次打的结歪歪扭扭，随便一扯就散开了。第二次要好得多，他却不满意，自己拆掉。第三次终于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应星踮着脚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松弛，才推开窗户，纵身一跃。
腿脚哪有翅膀好用。
在空中重新化为原型，应星目标明确，往后山的寒潭飞去。
景元比镜流更先注意到凤凰的到来。
他拿着练习木剑指向天空，对银发女人说：“师傅，应星哥来了！”
女人用剑柄打掉他手上的木剑，也扭头看向天空：“景元，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
“嗯……不可令武备脱手。”
“若是脱手该当如何？”
“徒儿今日会多挥三百下剑。不过，师傅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应星哥的人形吗？”
“自是有些好奇的。”
女子轻笑，收起自己的佩剑，双臂环抱在胸口，看着凤鸟越来越大。她是头一次见应星长出尾翎的样子，剑修性子直爽，低头对捡剑的弟子说：“还是之前好些。”
“什么之前？”景元手一抖，没拿稳的剑又掉到了地上。
“再加三百次。”镜流比划了一下尾羽的长度，“这大尾巴太累赘了，不够利落。”
“他们凤凰是这样的……”
交谈间应星已经落地，变为风流少年。景元小小惊呼一声，镜流也挑起眉。
只见应星白发及腰，用一根红绳随意扎住。额发下的紫眸闪烁如星，眼尾有些下垂，因为凌厉的眉形并不显软弱，整体上俊逸非凡。他穿着热烈的红衣，赤脚踩在草地上，躬身向镜流行礼：
“晚辈见过罗浮剑首。”
随后对景元说：“景元弟弟，别来无恙。”
雪狮子看着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少年，总感觉他说的话有哪里不太对。白珩说的不错，应星化形后的确是极好看的，就是身板看着不太行，估计风大一点都站不稳。
“你可愿随我们练剑？”
镜流突然发话，景元见应星惊讶的眼神，连忙开口解释：“师傅是个剑痴，方才看着我练习，突然被打断，本就是要继续练的。可能是怕应星哥你呆着无聊……”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师傅用食指和中指虚虚抵上应星的额头，片刻后收回手去：“根骨尚可，不算太坏。”
“意思是应星可以跟着您学习？”
“我的剑，谁要学，我便教，与天赋无关。景元的天分庸常，勤加练习依然有一战之力。你刚刚化形，身体孱弱，习武能强身健体，这也是丹枫把你托付给我的原因。”
“多谢镜流师傅指点。说来师尊他去做什么了？”
“我亦不知，他只说最迟今日酉时会回来。”
应星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时间点，根据镜流的教导，从最基础的扎马步开始学习。而景元也在镜流的注视下，认命地开始加练。女人是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更加苛刻的性格，她径自走入寒潭，在瀑布下磨练身性。
丹枫回来的比预期早半刻钟。
他知道应星在寒潭边，却不想仅仅半天，小凤凰便开始剑道入门了。白发少年扎着利落的高马尾，赤脚踩在地上，认真地挥剑。他的力量尚且不足，因为练了许久，姿势也有所变形。于是丹枫缓步走到他身后，左手扶住徒弟的肩膀，右手覆在他执剑的手上：
“放松，肌肉一直紧绷最容易累，剑不是外物，它是你手臂的延伸。”
丹枫身上的沉水香包裹住应星，稍稍缓解了他的疲惫。少年没有分心，依言照做，动作果然流畅不少，连镜流都点头赞许。
直到应星放下木剑，丹枫才微笑着说：“不错。”
“谢谢师尊，多亏了镜流师傅的教导。”
少年掀起汗湿的头发，露出灿烂的笑容，丹枫摸摸他的头，对镜流说：“应星没添什么麻烦吧？”
“他比景元懂事得多。”
突然被点名的景元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应星哥练起来可认真了，汗滴到地上都不擦呢。”
丹枫留这对师徒吃了一顿便饭，在月光下将二人送走后，站在丹枫背后的应星轻声喊了声：“师尊……”
“何事？”
“您今日去哪里了？”
“到人间走了一趟。”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带应星回到寝室。窗下的软榻上，被子依旧乱糟糟的堆成鸟巢，应星脸一红，默默挡在前面。丹枫并不在意，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
打开后金灿灿的光芒差点闪瞎应星的眼，灯火下的金饰漂亮的惊人。
丹枫从里面捡出一把金锁，示意应星低头，小凤凰感到脖子上一重，那锁已经挂在胸口了，正面刻着凤凰的图案，反面镌着篆体的平安。
应星拨弄锁的时候，丹枫半跪在地上，往他的脚踝上扣了个金环，上面带三个铃铛，小鸟下意识抬起脚，细微的铃声响作一片。
“我听说凡间的人会给孩子带长命锁和铃铛，以祈求幸福平安。然本君从未向谁祈求什么，求人不如求己，这些小物件里面都附了一缕龙息，你若遇到什么，做师傅的便能及时知到。”
小凤凰半晌没说话，丹枫仔细看他低着的脑袋，有几滴泪流了下来。不过应星很快调整好情绪，讷讷地说：“师尊，徒儿知错了，您真好，真的太好了。”
“你何错之有？”
“应星不该顶撞师尊，不敬师尊。”
原来是惦记着昨日的事，难怪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也不敢跟他并肩走。丹枫只当他累了，此时才反应过来。
“为师当时只是怕你烫到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当时很害怕吧，抱歉。”
谁料小鸟又哭了，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师尊。”
“你是饮月君的弟子，抬起头，自信一点，不需要说对不起。”
他替应星擦掉眼泪，然后抱了抱少年。
“真是个傻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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