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广袤的湖泊位于某处平原腹地，我会发现它纯粹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湖泊水面极清，白日里能够清楚地看到水底的景色；而到了夜晚，如同镜面般的湖水会反射月光，形成一幅清凌凌的画面。而在湖中心则是静静沉睡着一具巨大的骸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生物的骨头，纯白色的骸骨其上已经长出了大片苔藓，脆弱的小花在风中摇曳，没有被苔藓覆盖的骨头在圆月的照耀下折出莹白的光。这具骸骨经历风吹雨打已然成为了天然的花园。骸骨有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在水面下，水面下的部分与湖底土壤相互接触，骸骨内部的土壤呈现为纯黑色，透出一股怨毒的气息与古怪的美。纯黑色的土壤会突然蠕动，变成活着的流体，那就是我所见到的少年的真身。
我驻足在湖边，久久不愿离去。少年留着一头长长的、像是美杜莎般的黑色长发，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化作一条条黑色毒蛇；他有着一双让人记忆深刻的红色眼睛，这是我对他的最初印象。他从水里浮上来，这只湖中的“妖精”问我：“你觉得那具骸骨怎么样？”我愣了半秒，然后回答：“难道不是很美丽吗？你知道它是什么生物吗？”听到我的回答，少年发出刺耳的讥笑声。“你知道龙吗？”“那种可以在天上飞的、会喷吐火焰的粗鲁生物吗？眼前这堆骨架子可比正常的龙要大多了吧。”少年嗤笑着：“啊？现在那些在天上飞的野兽也能被称为龙吗？别说那种笑话了。”
少年似乎少见地很有耐心和我这个行经此处的旅客谈起以前的事情，包括最初的龙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在过去，龙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它们身上背负着各种与生俱来的祝福，不老不死，不存在衰老这一概念，拥有着名为永恒的荣光。龙生来就向往着天空，永远在向着彼方的境界前进，心灵淡漠而豁达。它们从来都不会主动接触别的生物以及它们所创造的一切，整体来说表现出了一种避世的态度。那它们没有繁衍的需求吗？我问少年。对啊，没有。少年回答。它们不懂人类世界中所提及的任何感情，包括爱，这导致它们并没有种族繁衍的需求，正如那时候的人们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进化而来的。龙在翱翔于天际时所流下的每一滴血，落到大地之上后会异变成其他的生物，那些东西被现在的你们称为龙，这群野兽沾染了地上万物的污浊，有了**，学会了贪婪与斗争，于是变成了那副愚蠢的模样，血脉不再纯净。
可你还是没说最初的龙是怎么消失的，我打断他的讲述。既然它们不老不死，那就算没有繁衍的需求也会存活到现在。
少年用毫不在乎的眼神看向我：“所以我在那时遇到了最后一头龙，它——他年轻而美丽，身体里流淌着庞大的力量。如你所见，他后来变成了那具躺在湖中的骨架。”
“他有名字吗？”
“米扎艾尔，这个名字来自于过去久远时间里的某颗星星，你也许在今天还能在夜晚的天空上看见他。”
“他那时太过年轻，对待什么东西都有一种本能上的好奇，这是所有生物都无法避免的生理特性，因为生物需要靠着这种特性来认知世界。或许再稍长些年岁，心灵彻底被龙的淡漠与豁达填满，他就不会跟着我一起离开了吧。不过我怎么会不知道那种事情呢。他问我：‘人类的世界到底都有什么？’我回答说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他以为只是走一趟，然后还能再度回到天空。”
“就这样，龙落到了地上。”
接下来，我从少年那里听到了更加悲伤可怕的真相。
……龙落到了地上，拥有了人类的外貌，脚掌接触到了泥土，纯粹的赤子落入了人间。
他问，人类为什么要穿衣服？
因为要避寒和美化自己。
他问，人类为什么要耕作。
因为他们会饥饿。
他问，人类为什么要交.媾繁衍。
因为他们寿命短暂，需要创造新的个体，以这种方式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传承下去。
少年不厌其烦地解答着龙的疑惑，龙轻盈的心逐渐被人世的一切所填满。有人夸赞龙的美丽，想要亲近他，被他拒绝了。生灵想要亲近这个纯粹的生物，鸟儿对他低语。有人因为他的美丽而向他示爱。但是为什么？龙并不明白喜爱这种情绪。故事讲到这里，这只黑发的湖中妖精抬头向我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很可爱对吧？他说。诶、嗯，确实是这样呢，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我回答着。
少年和龙到处旅行，并最终在一个小镇定居下来，小镇依靠湖泊而建，民风淳朴，人们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这两个有些奇怪的人。知晓了一些人类常识的龙至少还会穿着掩盖身体的衣服，而少年，他不会穿上任何布料，赤身**，瘦削纤细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小麦色的皮肤上覆着一层又一层的花纹，看上去怪异至极。在当地传说里，这片湖泊生活着神秘的妖精，祂们邪恶，又非常擅长法术，老人们倒是经常用湖中妖精的传闻来吓唬小孩子，所以当古怪的少年来到这里时，小孩子们一致认为他是生活在湖泊里的妖精。说实话，我觉得这不能怪小孩们，我眼前的少年确实和传说里的妖精别无二致。话虽如此，人们并没有用有色眼光看待他们。
龙一开始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力气，闹出了不少笑话。在少年的教导下，龙终于知道该怎样对待这群脆弱的生物，沉重的、温暖的爱意将他困在这里。龙想，我在这里待上十年就离开，回到天空。二十年过去了，龙还住在这里。漫长的寿命让他觉得这二十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打了个瞌睡一样。我再待上十年就离开，龙又想到。四十年过去了，他依旧还在这里。
五十年、六十年、八十年……
在第一场葬礼上，龙问少年，他们为什么在哭？
因为他们感到悲伤。
为什么悲伤？
他们爱着的人死去了，离开了他们。
龙没说话。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人心与人心之中充盈着的爱究竟是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
其实在三十年后就已经有人意识到这两个奇怪的家伙不曾衰老，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模样，于是小孩子们的猜想反而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现实，湖中妖精离开了湖泊，隐匿于人群中。人们只是会想：果然是这样啊，那两个家伙不是人类。人们告诫他们的孩子，像以往那样对待他们就可以，他们是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的朋友，你们要像爱着抚养你们的长辈一样爱着他们。那时正是人类和神秘共存的时代。老人的和善，孩子们的嬉戏，中年人的邀请，人间的灯火。终于，一个小孩子发现了龙身上的变化。
他说：“米扎艾尔，你好像长大一些了，你变成了一个青年。”
那是一个很惊悚的事实：龙身上的“永恒”正在褪去。
不远处，黑色的湖中妖精正注视着这些变化。
当有人指出这个事实时，龙站在湖边，尝试变回原貌，龙暗色的宽大翅膀展开，遮天蔽日，然而却已经散发出了腐烂的气息，一些血肉化作污泥，从翅膀上滑落，纯白色的骨头暴露出来。龙失落地又变成了人类外形。我好像要飞不起来了，他和少年说。少年回答，没关系的，米扎艾尔，就和我留在这里吧，我爱着你哦。
……我爱着你。
简直是最为可怕而又恬不知耻的谎言。
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最初的龙为什么而消失。
龙天生无法去爱上什么，它们无法承受爱这种情绪，无论是何种意义的爱，尊敬，对美丽的向往而延伸出的各种激昂着的热情，那都会成为摧毁龙的事物，一旦龙知晓了充盈着心灵的爱，它们身上生来便被祝福着的“永恒”就会褪去，唯有心灵淡漠而豁达，才能抵御时间的侵蚀，让他们永远、永远地向着更为高远的目标前进，这是造物主对龙的祝福……也是诅咒。知晓感情与**之物，只能伏于大地之上，死后成为一抔黄土。
人类的爱，对龙太过沉重。
他们对龙说：留在这里吧，我们爱着你，我们想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少年想要看到的故事发展就是这样。
一百五十年后，龙站在湖边，变回原貌，想要重新飞上天空，巨大的身躯被腐蚀后的污泥覆盖着，那些都曾经是他的血肉，如今已经被爱腐蚀的血肉，龙在死前发出了凄惨的悲鸣，尔后重重地摔落在湖泊里，再也没能飞上天空。最后一点腐肉也化作了湖中的黑色土壤，这就是故事的最终结局，生来应该向往着彼方境界的龙因爱而亡。黑色的湖中“妖精”哈哈大笑，他像尾灵活的鱼游弋到了骨骸的附近，捧起了一点黑色土壤——然而我只关注一个问题：
“你有像那群人类一样爱过这头龙吗？是你把他带到了这里，带到了人间。”
“我不是他们所说的湖中妖精，可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人。我只是期待着，好奇一头龙知晓了爱之后会获得什么样的结局。”
那个悲伤可怕的真相——龙以为是一个人类指引着他、教会了他那些事情，却没发觉人类不可能同样拥有那么漫长的寿命。正如湖中妖精讥嘲的那样：真是个天真傻瓜啊。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比死神更加无情的怪物，怪物的伪装技术太过天衣无缝。
*
黑色的不详存在从清澈的湖水里捧起了最后一块没有化成污泥的腐肉，人们震惊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腐肉发生了变异，这肉块有了形体，褪去正在**的污泥，那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身上没有任何龙与野兽的气息。
他是个纯粹的人类。
救济·完
写于2024.10.4
非原作背景，本篇出现的湖中妖精为我家设定下的千游。
七皇之日活动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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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救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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