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玛苏醒时，纳修已早早起床前往了议政厅开朝会。
少年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头黑发乱得像梅拉古家极光翼鸟的鸟窝（并没有这种东西）。
见他醒来，一旁等候多时的侍女立刻动手给新晋神侍准备盥漱和打理着装。
对于昨晚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怎么回来的也一概不知……等等，这里好像不是他在王城的住处。
终于反应过来的尤玛四处张望，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叶莲娜说道：“这里是王子殿下的寝宫，昨晚是他抱你回来的。”
“哦，嗯？”尤玛不可置信地问：“鲨鱼抱我回来的？”
“谁让你昨晚玩得太累，直接在温泉里睡过去嘛。”叶莲娜摊手，略带无可奈何，“殿下不让别人碰你，就自己抱着回来了。”
伊兹塔严肃点头，由于不能说话只好比划两下。
金发的女孩百般认同：“前辈说，你还搂着殿下睡了一晚上，今早王子起床更衣时差点拉不开你。”
“我，我才没有这么粘人……”
听到伙伴讲述自己昨晚干的好事，尤玛张张嘴，无力地解释着，又完全反驳不了，毕竟他大脑空空。少年脸色涨红，尽管在深色皮肤上不太明显，还是被两位精灵师注意到，两人决定不逗他了。
轻咳两声，叶莲娜说：“由于从今往后都要待在王城，普洛托神官近些天又忙，没法随便离开海神岛，让我们照顾照顾你的功课——她昨天还问我你的基础魔导术练得如何。”
尤玛：……
尤玛：………………
普洛托还在追我。
“那还用问，自然是……练得不错……”少年眼神飘忽。
能勉强控制住力度不把目标炸飞怎么不算一种进步呢。
至于决斗场上那乌漆麻黑的东西是什么，别问，他不知道。
“如果是魔导术，我倒是可以指点一些。”普洛斯从旁边探出头。
“诶？普洛斯你难道不是精灵师吗？”
“是魔导师，”普洛斯说，“我没有精灵师的天赋。”
尤玛打了个哈欠：“这有区别吗？”
“当然，一位精灵师往往也是出色的魔导师，而魔导师可不一定能成为精灵师。”
“……这样啊，诶，普洛斯为什么来这？”
“王子殿下让我带你去与他一同进餐。”
尤玛：“早点呀？我确实有点饿了。”
普洛斯：“是午饭。”
尤玛的眼睛瞪得溜圆，顿时什么睡意都荡然无存：“都已经日中了吗？！”
纳修翻阅着文书，安静的议政偏殿中只有羽毛笔笔尖在藻纸上摩擦的声音，侍女与侍卫静静站立在两旁。
大门打开，某个黑红发的家伙喊着“鲨鱼”弹射进殿中，噔噔噔往王座赶来。
王子搁下笔，冲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行礼后收拾桌面去准备午餐。
尤玛兴冲冲来到王座跟前，稍微顿顿，腿部发力直接跃起跳到王座旁，冲着纳修嘻嘻笑道：“怎么样，我这次可没出丑！”
王子发出一声冷哼：“需要我夸你吗？”
话虽如此，他的眉眼却是柔和下来。
小神官撇嘴，左顾右盼，奇怪地道：“鲨鱼不是说要和我一同用餐吗，怎么殿旁连坐处都没有？”
纳修反问：“谁让你坐殿旁了？”
他见纳修身子微侧，将王座留出一半空间。
“可这会不会不符合礼数啊？”
“你是我的神侍，神侍自然就该待在与我最近的位置。”纳修回答道。
尤玛思考。
尤玛宕机。
尤玛觉得鲨鱼说得好有道理，真不愧是鲨鱼。
尤玛坐到了纳修身边。
希拉兹精灵师二人与普洛斯决定装瞎。
侍女很快将食物端来，尤玛眼睛瞬间亮起：“今天居然有烤肉！”接着他一瞥纳修。
后者道：“你吃便是，无需考虑我。”
“嘿嘿，鲨鱼，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
纳修无言以对，抬手敲敲他的头，任他去了。
尤玛对着这块滋滋冒油，佐着迷迭香黑胡椒与海盐的魔物肉，眼泪几乎要从嘴角流下。
等等，还浇了蜂蜜在表面吗，好漂亮的色泽！味道也是相当出色，外皮烤得酥脆，一口下去肉汁四溢，他忽然有点舍不得咽下去。
见他动作慢下来，王子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开口：“又不是吃不到了，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埃及，”尤玛说，“有一次夏摩①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没有嫌弃我是奴隶，偷偷塞给我些吃食和钱财，她给的烤肉也很好吃——钱财我没要，毕竟只要我还戴着魔力拘束锁就没办法逃离法老王的身边。”
“她是商贾之女，只是刚好在夏摩这几日停留在埃及，我没来得及和她告别，不过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少年眼中的光暗淡下来：“世界那么大，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而且她还记不记得我也不清楚。”
纳修看见他失落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既然你们把对方当做朋友，那不管离开多远友谊都会一直存在，不要在这种地方纠结。”
小神官望向他，用力点点头：“鲨鱼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会一直记住鲨鱼的！”
王子没回答，屈指一弹他的额头：“别想东想西，快点吃，你再回忆下去肉都凉了。”
“啊啊好！”
纳修看着身边的男孩努力往嘴里塞烤肉，唇边带着微笑，心则渐渐沉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知足的人，明明和梅拉古说过只要尤玛能待在身边就一切都无关紧要。
但如今他想知道更多尤玛的过去，想要知道他所有的曾经，不管是重叠的伤痛还是短暂的幸福。
他都想要知道，想要听那孩子亲口讲述出来。
……真是贪心啊。
酒饱饭足后尤玛被普洛斯领着前往王城的决斗场，比起海神殿的决斗场，王城这处显然更加庞大华丽，小神官站在决斗场中心竟感觉有些空空荡荡。
“我代我姐姐继续对你进行魔导课训练，伊兹塔与叶莲娜作为协助，”普洛斯站定在他面前，“首先就是你上次的问题，精灵师与魔导师的关系。”
“精灵师是魔导师的一支大分类，这种能力太看重天赋，因此波塞冬联邦魔导师不少，精灵师却相当罕见。”
“这个就说到这里，我们要上的是魔导课——尤玛神官，你的魔力控制现在怎么样了？”
尤玛抚上左手腕上的抑魔金环，说道：“在魔导器帮助下差不多可以按我意识来行动，不会轻易失控。”
普洛斯点点头：“对于魔导师而言，学会控制魔力走向是很重要的事，而一般的魔导师往往会使用物质工具来进行辅助，通常为法杖。”
他掌心微闪，一柄长长的异晶石法杖出现在他手中。
“不同的魔导师也会有不同的物质工具，我的是丝带，”叶莲娜补充道，她原地转个圈，向尤玛展示身侧的粉色缎带，“伊兹塔前辈的是锁链。”
“我还以为那个只是装饰物。”小神官惊讶道。
女孩神秘地说：“在一些情况下可以发挥奇效。”
“可是我不用工具也行。”尤玛感到困惑，随手在空中划出几道光刃，想到之前的神官试炼，又说：“梅拉古巫女也不用。”
“所以是「一般」的魔导师啊，”普洛斯无奈地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和巫女大人那样拥有庞大的魔力，可以直接聚集元素来攻击。”
而且还不用念咒语，抬手就能够将魔导术释放出来。
光凭这条件放眼整个利莫里亚就没几个人能跟尤玛硬拼魔力，但这孩子的短板也很明显——精神力极差。
差到连普洛斯这么个普通的魔导师都能比过去，真是不可思议。
“魔力决定施法强度和速度，精神力则决定稳定度和持久度，”普洛斯说，“来吧，现在我们来进行训练。”
伊兹塔和叶莲娜对视一眼，走到普洛斯身边。
尤玛：？
他指着自己的两位伙伴：“等等等等，为什么你们过去了？”
“当然是协助训练啦。”叶莲娜说。
“你的目标是战胜我，”普洛斯站到不远处，与小神官拉开距离，“希拉兹国的两位会对你进行干扰——也就是说，你要同时和我们三个人对决，多用精神力观察动向。”
“决斗开始！”
“这不公平……啊！！”尤玛话音未落，一道水柱就从身边倏然冲出，他匆忙闪身才不至于被水压冲到天上去。
虹色光芒亮起，彩虹栗子球出现在他身边，试图展开库里防御，然而银色锁链从死角突入战场，将栗子球捆住甩了出去。
“库里里——”彩虹栗子球化作光点消散。
“这可是魔导课，不许作弊召唤精灵！”叶莲娜从地上的阴影处冒出，随即又下潜。
暗系魔导师最擅长的就是隐匿和偷袭。
“彩虹栗子球！”见伙伴脱离战场，尤玛不得不重新想战略。
“不就是一打三嘛……我才不会放弃的！看我一飞冲天！！”
一刻钟后。
被粉红缎带绑得死死的小神官躺在地上生无可恋。
尤玛我呀，也是提前体验上木乃伊制作了。
本来在决斗场上东奔西跑，千辛万苦终于抓到普洛斯的破绽，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施法，就被影子中窜出的丝带给捆了个结实。
他不甘心的在地上毛毛虫似地蛄蛹，试图挣脱缎带。
叶莲娜蹲到尤玛身前，拍拍手让缎带松开：“都说了要多用精神力观察四周，亏你这么明显的陷阱都还能中招。”
“……只是一时大意！下次我肯定不会再被骗了！”尤玛万分不服气。
普洛斯见他嘴硬，正想开口，一根羽毛从空中落下，贴到他的脸上，普洛斯微愣，抬头便见到灰摇篮鹰盘旋在半空，丢下一封信。
他展开信件，神情随着阅读文字变得严肃，将信纸小心折叠收好，普洛斯对尤玛道：“整理一下自己，我们去觐见国王大人。”
“诶？”后者迷茫地抬起头。
“陛下指名道姓要见你。”
***
尤玛停在寝宫门口，看着眼眶微红的梅拉古和沉默不语的纳修，忽然明白了什么。
可老国王到底为什么会想要见自己呢……
抱着忐忑的心情进入房中，尤玛感受到一阵奇怪的魔力波动，小心翼翼挪到床前，看着床上病入膏肓的国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请坐，”老国王眯着眼睛，感受到身边人的紧张，轻声道，“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
尤玛听话地坐到床前软凳上。
“对你来说，纳修是怎么样的人？”
“啊？！这个，”尤玛皱着眉思考，然后说：“鲨鱼——纳修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很关心我很照顾我、送我王印、给我好吃的、和我一块泡温泉……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老国王用一种极度悲伤的神情看着他。
尤玛不明所以，抓抓自己的头发：“国王大人，我说错话了吗？”
老国王的目光落到那枚王印上：“不，你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你也做得不错，我很高兴纳修可以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
小神官点头，放松下来。
国王大人比想象中和蔼嘛，就是感觉自己脑袋晕乎乎的……
房间中的魔力波动渐渐变得强烈，尤玛甩甩头，想要保持清醒，可意识仍旧慢慢沉入无尽深海中。
【尤玛】抬眸，金灿灿的瞳眸如阳光般耀眼，却没有一丝温度，祂的目光落在老国王脸上，似是在回忆什么。
片刻后，祂说道：“我记得你。”
老国王笑了：“我感受到魔力的时候就在想了，果然是您。能被您记住是我的荣幸。”
“上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小孩。”
“人类是经不起时间洪流的冲刷的。”老国王道，“当年，是您指引着莫妮莎与我相遇，我们才能化解掉利莫里亚的危机。”
莫妮莎？
【尤玛】想起来了，祂确实有给这个人类留下线索。
莫妮莎来自地中海区域，是相当优秀的精灵师，祂一度将其定为七位贤者之一。遗憾的是莫妮莎没能撑过巴利安的诅咒反噬，生下纳修梅拉古兄妹后没几年便早早离世。
不管是老国王还是莫妮莎，都为守护人间界身负诅咒，献出他们的一生。
“我只是提供些许引导，做出选择的是你们。”祂说。
“可您又再次回到这里。”
“是意外，”【尤玛】道，“这个人类是我意外掉落人间界的灵魂碎片，它诞生出了自主意识，并不受我控制。我的本体尚在沉睡，不在此处。”
老国王偏过头，注视着人类少年稚嫩的脸庞，问道：“待您彻底苏醒后，您要怎么做呢？”
“吸收灵魂碎片，毁灭巴利安。”
【尤玛】平静地说。
果然。
“这样啊，这样啊。”
老国王止不住地叹息。
——吸收灵魂碎片，尤玛便会不复存在，那个纳修所在意的孩子将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没有理由去阻拦祂，巴利安世界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若不彻底解决，这份威胁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只要巴利安的大门还存在于利莫里亚，诅咒就将永存。
“我隐隐知道有人夺取了【No.】的力量，”【尤玛】道，“有可能会威胁到【门】的封印。这具身体太孱弱，我没法发挥原本实力。”
“我已经听见了星梯的召唤，”老国王低声道，“纳修和梅拉古会代替我夺回【No.】。”
【尤玛】没有说话。
“你可以相信他们，他们会成为你坚实的盟友。”
“以后再考虑，”祂淡淡道，“我现在只能借助No.73的力量出来片刻，那孩子快要醒了。”
“你坚韧强大的灵魂得到奴梅隆（Numeron）认可，你会升上星光界的，俄刻阿诺斯（Oceanus）②，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俄刻阿诺斯——老国王看着祂眼中翻涌的金色慢慢平息，鲜红重新跃入瞳中，尤玛用力眨眨眼，意识回笼。
“国王大人？”
老国王用力咳嗽几声，说道：“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少年连忙凑上前，伏在床边：“国王大人，我先用我的治愈魔法……”
俄刻阿诺斯用布满褶皱的手摸摸他的头，说道：“好孩子，不用再尝试了，我身上的疾病是无解的诅咒。”
见小神官面露失落之色，他安慰道：“不要难过，生死是世界亘古不变的规律。”
“我请求你，陪在纳修的身侧，保护他，成为他坚实的力量——为了不让纳修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
“不用您说我也会的！”尤玛说着将手按在胸口的王印上，认真说道，“我是鲨鱼的神侍，所以我一定会将我的承诺贯彻到最后一刻……向拉神起誓！”
“我相信你，你会成为最出色的神官。”
俄刻阿诺斯注视着那双红瞳，又好似透过这双眼睛看着另一个人。
“去将纳修与梅拉古叫来吧，我有最后的事要嘱咐给他们。”
小神官起身离开房间，临走前有些不舍地回头。
这大概就是他和老国王的最后一面了，他还蛮喜欢这个和蔼的老人的。
纳修梅拉古兄妹待在房中的时间并不长，当他带着护国巫女推开大门走出来时，年轻的王子宣告这位为波塞冬联邦献出一切的君王就此弃世飞升。
“他骄傲的灵魂将登上星梯，前往更高更远的世界。他不朽的肉身将归还于大海之渊，停留在永恒的故乡。”
海神殿中一片肃穆，悼词与祈祷之言未曾停歇，放置在神殿中心的华丽棺椁附近摆满洁白花朵，每一朵都是子民们对这位老国王的哀惜与敬意。
棺椁将会在这里停置两日，之后由精灵送葬队运往忒提丝③之渊——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利莫里亚世代王族皆葬在此处，沉入漆黑的深海。
“我将来也会回到这里。”
送葬仪式结束后，纳修站在忒提丝之渊上方，轻轻说道。自俄刻阿诺斯逝世后他就没合过眼，面色苍白，显得格外憔悴。
尤玛拉住他的手，偷偷摸摸运起治愈魔法。
“让你担心了，”纳修紧紧回握住那只手，“没事的。”
“我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
尤玛别过头，看向身旁人。
海平线之上已渐染橙红，拉神正一步步破开黑暗重临世间，朝霞之火焚烧着天空，也点燃这片大海。
利莫里亚崭新的一天到来了。
①夏摩：古埃及的一个古老节日，意为“万物复苏”?。
②俄刻阿诺斯（Oceanus）：希腊神话中的河流之神。
③忒提丝（Thetis）：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
下一章应该就是激浪帝加冕了……
不算剧透，现在回看故事开头就会发现尤玛肉身其实被葬在了忒提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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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Chapter.15 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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