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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言中(正文)

Summary

——要说术士呢,也就是这点儿好,想得多,记性好。可能对着别人还或多或少要解释布置指挥一下,但彼此之间是不用多说的,很多时候只要一眼过去就都懂了。什么解释、陈述、质疑、顾虑、问候,都不必,省略掉就好。

——可有些话如果只寄在交托的账号卡交替的座上,其实还不够的。还是要讲。

——也对。要是会有人在乎这种事的话,除了你,还能是谁呢?

Notes

老魏会口是心非,喻喻不会。

Chapter 1

01

他再伸出手的时候,就只摸了一个空。

02

魏琛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灰浊的迷雾随即坍缩归位,视野中重又显露出现实世界的色彩与轮廓,一片明亮,亮得几乎是过了曝。

午后时分,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刻;而这又是六月的午后。

眼前是一条绿树掩映的安静马路,身后是个三岔路口,可以向西也可以向右。长长的路上游荡着热蓬蓬的风,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流,唯有脚下的斑驳树影在飒飒摇动,像溪流上的波光,从这头无声地流离到那一头。

他这时候还恍惚着。

即使已经环顾过四周,他也仅仅是觉得这感觉熟悉又陌生颇为奇特,却一时间还想不起身在何处。于是他继续想。

一面想,一面眼睛还睁着。他看地上的碎影裹着光斑,光斑盛了烟灰,灰堆挨着墙,墙外倚着他自个儿,身上套一件红色白色的夏季队服短袖,袖口伸出的右手举着打火机并一个烟盒,那烟盒是空的。

想起来了。

不是杭州,他这是身在广州。所以才会这样半熟半生还格外热。

而院墙那边也不是随便的什么老旧居民楼,是对手的驻地,藏在老城区深处的蓝雨本部。

他胸前的图案是白底红色。红是兴欣的红。

今晚就是这轮的赛点了。

但第二回合自己是早就确定了不出场的,所以这烟还可以抽。

只是眼下已经没烟可抽。原先这盒子里还是有两支的;老板娘前天才发下来的一周三支的份,减去出门前中午抽的那支,就是两支的。但现在都没有了。

他之前抽烟是在等喻文州走。

终于回忆起自己先前究竟是在做什么,魏琛也就不再怔着了。他站直身子,贴着墙半退一步,一伸手就摸到了墙拐角的棱;而后他侧过身去,好像在枪林弹雨中侦查敌情似的,扒着墙角探出头,遥遥望了一眼远处。

只这一眼,他就知道那两支烟全是白抽:

喻文州居然还没走。

03

跟大多数豪门战队不同,发达以后,蓝雨只把俱乐部和游戏公会的办公处搬进了CBD的写字楼,战队青训营技术部都还留在原处没有动,依旧住这栋带院子的四层小楼。

倒也不是有意要苛刻;单纯是条件足够,没有再搬的必要。

在蓝雨接手前,这栋楼里原本开的是一家私立幼儿园,因此各类设施不光该有的全都有,还都是一水儿的顶配高规格:宽带是光纤的,宿舍是单间的,大厅是整层的,食堂是自有的——蓝雨青训营长久以来的声誉和生源优势,可不是靠大风刮来的。

家长们总是考量很多,而有魄力和远见在最初就重视硬件配置的战队,那时候可没有几个。

硬要鸡蛋里挑个骨头的话,也就是楼后那个“街心公园”可能是有那么点儿言过其实了:其实那就是个小楼背后一个颇为荒凉的小山坡,坡上守着棵老梧桐,树底下连健身器材也没有,只几个石凳,一张石桌。

是真的半点玩头都没有——连最精力过剩的青训营小鬼们都不爱去的地方,也配叫公园么?

也不知道现在如何。

反正那时候是只有魏琛爱去的,方世镜也时不时也会去坐坐;除此之外,没了。

魏琛呢,大多数时候是跑过去抽烟的。当初战队的教学体系还远不够成熟,青训营是直接归正式队员去带的,混在一起的时候是真不少,也就不免会被小孩子们撞见他抽烟了。别的小鬼都还好,唯独黄少天那没大没小的,一见他掏烟就嚷嚷得如同开闸泄洪,饶是魏琛这样脸皮顶厚的也支不住。

但最多也就是想着躲起来抽。戒烟那时候他是想不到要去戒的。

彼时还是最美好的第一赛季,术士的手杖魏琛耍得正开心,如臂指使炉火纯青风生水起的,无甚可愁。戒烟?什么戒烟?

保养什么的,那是老人家才要考虑的事;而那时的魏琛是无忧无虑的。

至于方世镜,那是个不怎么抽烟的模范人物,没那个需求,也就没魏琛去的次数多;不过方副队总还是会去坐一坐的。

理由?

大概也是和魏队长一样的理由。

那个位置坐起来其实并不如何惬意,又硬,又硌,老梧桐一年四季都在掉叶子,连吹过的风也是冬冷夏热的。但当他们坐在这里,放眼望去,视野里满满的都是他们能凝视很久的景色:

那一圈蓝是蓝雨的院墙,每年都会重新粉刷一次,所以那墙总是鲜活可爱的明亮蓝色;院子环抱着这座蓝雨的小楼,不高不矮,四层楼正好;楼上是一排排一块块亮着橘色白色的灯,白的是训练室,橘的是宿舍,一年四季,每朝每夜,各自明明灭灭,映出所有的喧哗笑闹人影晃动。

这样的场景,只消一眼便沉甸甸的。

一半融进心里,成了沉重的欢欣;一半落到肩上,化作欢欣的沉重——老农坐田埂,将军登城楼,麦浪重重与战旗猎猎原是一同绵延到天尽头的。

他们既收获,也出征,无时无刻不在行进,向着天际线献上他们的荣光、苦涩、期许、忧愁,再和上心头血,糅到一处,最终才凝结出眼前这座小楼的声与色。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

说到底,烟多得是地方可以抽,坐也是任何地方都能坐。但这里可以看见的东西,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要不是想再看蓝雨一眼,傻子才千里迢迢跑过来等着盼着去吃风。

04

喻文州却一直占在那儿不走了。

05

好吧。他承认这话说得是不太妥。

是,从前那儿几乎就是他的专座,这么多年来,他也常做梦梦到这儿;现在呢,他也没有太大的奢求,不惊动谁,也不留下什么,就只想再去坐一次,看一眼,看完就走。就这么一个小愿望而已——

可就是这愿望实现不了,也不能赖人家喻文州。

更何况蓝雨队长也早就是人家的了。论理,别说人只是坐着不走,就是要动工修缮,大修,把布置统统改了,刻上些新名字,那也是天经地义,外人如他根本无可置喙的。

这就和索克萨尔是一个道理。

不管当初如何、曾经如何、现在又如何,无论如何那已经不是属于他的了。他等着看着想望着却永远不会再有结果,如此苦涩;可这也终究只是他自己的命途坎坷,谁也怪不着的。

硬要找个缘由,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怪机缘巧合;但这种幼稚的归因,一张嘴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可笑的。

所以真没什么好说。

06

但自然还是会不甘心的。

他妈的,真他妈的。大老远来了,居然连一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魏琛偏过头去,不再看那个已经没希望了的远处。

五指收紧,空烟盒应声蜷缩成一团废纸,接着划过完美的弧线,一跃而入街角的垃圾桶。魏琛顺势弯腰,从行道树底下的土堆里拈起一块石头。掂一掂,还算趁手。

来都来了,他也不能这么没声息地灰溜溜就走。旁的不说,来去的地铁难道是不花钱的么?

少说也要给墙上刻它个大大的“魏琛到此一游”。

Chapter 2

07

看到那个蹲在墙边破坏公物的人终于站起身,喻文州随即停住了脚步。他以为那是对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靠近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想多。

站直以后,那人依然低着头,望向墙上的大作的时候用左手撑着下颌,右手托着左肘的同时,还拈一朵花似地拿着块石头,神态宁静,仿佛正斟酌着千里江山图的最后一笔点睛应当落笔何处。

再顺着魏琛的目光看去,他才终于见到了这幅大作的真容。

横不平,竖还直,潇洒有余,得体不足;其实笔力算是很不错的了,相较于这个人从前的水平来说。

只是,似乎还缺了个字:

团体赛挡热感飞弹的时候

你他妈回个的头

没称呼,不详述,来龙去脉都没有,直截了当得让人看不懂——果然是魏琛的留言,风格依旧。

跟他当年那封信是如出一辙。

至于内容?

不需要精密推理也无须福至心灵,喻文州知道这句话是那个人留给谁的。而所谓“团体赛”也并不难猜,不出意料的话,说的就是三天前蓝雨败给兴欣的那个第一回合。

可即便有了这两个信息作为补充,他也还是不完全懂魏琛想说什么。

热感飞弹这个技能在那场比赛中并不罕见,索克萨尔又是大半场都被分割在战场另一侧的,所以他自己的第一视角能看到的东西非常有限,其实并不记得什么时候夜雨声烦回过头。

而如果要求助于赛后复盘记录的话,角色回头这样没有战术意义的动作,又是理所当然不会被标注的;真要找的话,就只能一点点地看录像了。

没什么印象,一时间也查不出,所以喻文州暂时是没法把这句话搞清楚了的。

不过,大概这也是魏琛的设计之一吧。

这人是有意把留言刻在了与战队出口方向相背的院墙上的。这样一来,即使留言是下午就在这儿了,他们也大概率要晚上比赛完之后才能发现,甚至更久以后;而即便他们抽中了这个小概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面对这样一个含蓄的提示,此时要再慢慢复盘、解读、重设战术,也是不可能的了。

诚然,喻文州也不是不能赶工。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在几小时内做出一套新方案,也有信心能做到尽善尽美——可然后呢?

吸取了之前惜败的教训,今晚这场比赛的战术布置其实是做了相当多改动的:相较于以往,这次的战斗风格会更加有攻击性,设计了更多的主动出击,也有很多结合地图特征打配合的预设战术。

这并不是蓝雨习惯的作战方式,因此为了能更好地配合,蓝雨已经对这套计划做过很多次演练了。

纵使他的方案来得及,可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大家再做一次战术习惯上的改变,最后成效又能如何呢?仓促之下的战术修改,原本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迅速适应下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贸然去做,情况只会更加严峻,弄得不好就是自毁长城,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来得稳妥。

再想追根究底也好,此时此刻,身为蓝雨的队长,他也不可能再允许这段话去动摇军心了。

他知道魏琛也一定把这些事都想到了。

所以你看,这个人的一番行动看似莽撞随性,实则安全又稳妥,不会对今晚的比赛产生任何实质影响——如此一来,那人既不会为此而对不起兴欣,也能给蓝雨留下他想说的话。

是真的用心良苦。

为动全身而牵一发,这种事,对这个人来说大概已经是本能了吧。就像这种解读也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动作一样。

不过,这些都还可以暂且先缓一缓。

08

魏琛撑着下巴,很认真地斟酌着“回个__的头”这里该填个什么字。

依他的意思呢,这个字,须得霸气而不失平和,野性而不失文雅,既带劲又有气势,最重要的是念起来要相当顺口,听上去得像是一口气喊出来不带停顿的。

他这边正在“球”“鬼”“毛”“屁”等等粗俗的候选字中举棋不定,那边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手劲儿之柔,就像被他的第二个候选字给舔了似的,又像老板娘抓他偷抽烟时冷不丁的一伸手,哈,抓到你了!

这下子可真是给魏琛惊了个够呛,他一个激灵旋过身去,条件反射地就伸手把石头给交出去了。

罪魁祸首倒是没什么吓到人的自觉,一抬手,极自然地就收走了他递过去的作案工具。然而这并不是连击的结束:那人跟着又行云流水地拿出了支黑色记号笔,像对弈落子一般放进他的掌心,抬头望他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用双手轻柔地包住手指,合上魏琛摊开的手。

接着魏琛听见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笑吟吟地说:

“要写字的话,还是用这个吧。会好写很多。”

“承惠五元哦。”

09

魏琛明白这时候他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主调一定是尴尬,大写加粗的尴尬;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还须再混上六分的惊讶、三分的摸不着头脑,其间夹杂一些“蓝雨现队长怎能助纣为虐”的质疑目光,要是能再兼有破坏公物现行犯的心虚张望,那就更好——

可惜他没办法这样。尴尬是有那么一点,但其余的心虚惊讶质疑摸不着头脑,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是真不觉得。

蓝雨战队的传统之一就是“每逢夏至,粉刷外墙”。刷刷墙保持颜色鲜亮,这习惯就类似于春节换春联,圣诞扛圣诞树——荣耀联盟每赛季的季后赛是在夏季举行的,那他们战队当然也是在夏天而非春节圣诞或者别的什么节里除旧迎新,这应该不难理解吧。

而夏至离现在只有一星期不到了;这时候乱涂乱画,其实是不会造成什么长久不良影响的。

魏琛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也清楚,蓝雨现任队长同样知道这一点,甚至也明白魏琛其实是知道才这么做的,所以不会生气,也不怎么拦他——

当然了,喻文州能猜到的肯定远不止这些。他这也就是举个例子罢了。

总之就是,他们之间的确没什么好解释的。

要说术士呢,也就是这点儿好,想得多,记性好。可能对着别人还或多或少要解释布置指挥一下,但彼此之间是不用多说的,很多时候只要一眼过去就都懂了。什么解释、陈述、质疑、顾虑、问候,都不必,省略掉就好。

但这样,好像也剩不下什么可说的了。

大概就只能像这样,开开玩笑,作一副熟稔的样子,假装那些过去的都还没过去,还是一样,他是为老不尊的魏队长,只打算一个人偷摸捣个无伤大雅的乱,却不幸被小辈给抓到了;好在对方没去跟方副队告状,反而跟他沆瀣一气,不光不举报还帮着递作案工具——就只一点不好,用就用了,居然还要找他报销。

能怎么办呢?

相顾无言,唯有掏荷包。

10

所以喻文州等了两秒,等到的便是魏琛忽然地缩回手。

接着那人就低头去掏兜。掏了半天终于摸出张纸币,只拿余光瞟了一眼,立刻就抻直手臂递给他:

“十块。找钱!”

喻文州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很配合地也低下头去翻找。但他毕竟不是真要寻找些什么,因此只意思意思地翻检了下,草草看过一眼,很快便抬起头,道:

“啊,没有预备零钱呢。”

语气之诚恳,仿佛他之前是真的在向谁兜售那支笔似的。接着他把那纸币以同样的手法塞回魏琛手里,认真地道:“那送你吧。不要钱了。”

对方盯着他又看了一秒钟,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反正最后那人只哦了一声,然后放下了手。

那支笔,也终究是被收下了。

11

因为魏琛是真受不了喻文州望着他的那副样子。

那目光里其实也没掺杂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很单纯的在等候回答,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怵的。何况他又不心虚,也不算很亏欠了喻文州什么。

做坏事被抓也好,让蓝雨输掉也好,说实话今时已不同往日了,现在的魏琛做事都是先想好后果再做的,而那些后果,他也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去承担的。至于他人的眼光,那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项,是最无所谓的。

可喻文州就是有这种办法,光用望的都望得他想跑。

那一刹那他是真打算着要跑的。他来的时候什么累赘东西都没带,孑然一身,随时抬腿就可以走;且从前蓝雨里谁都知道他跑路最快,要动手拦他是绝拦不住的。

可人家哪里用得着动手啊?

喻文州只消站在那里,望着他,轻轻问一句:

“已经,没有别的要写了吗?”

他就只好停下。

Chapter 3

12

喻文州先是看见那人一下子顿住脚步,这才悄悄地松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刑满释放。又过了半秒,他才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自己刚刚似乎是说了些什么的。

嘴比脑子快,这对他来说还真是件稀奇事。

但喻文州一向是不动声色的。紧张、安心、惊讶、自嘲,在那一刹那间风过无痕,表面来看,他不过是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谁罢了。

他看见那人不再走远,却也没有立刻回过身来,而是先下意识地偏头瞅了一眼墙。

果然是还有话没说啊。

而且一定是极为重要的话。重要到那人都犹豫到现在了,还在徘徊,斟酌,举棋不定。

他是知道魏琛的。这个人,是有那么些理想主义的天真,始终少年意气,却从来都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如果单单只是考虑一个语气词,不可能让这个人纠结至此,甚至专注到连他走近了都不知道,拍拍肩膀还会吓一跳。

所以那才是真正的重点。

比墙上那段给黄少天的寄语更重要,也更难听到,所以不管是出于对蓝雨负责的义务,还是其他的什么,他都该试着去了解一下。这是比解读留言更加当务之急的事。

——会是什么呢?

魏琛为此远道而来,思索了不知多久也下不了决心,这样的话,会是对谁说的呢?要说些什么,又会是怎么样的语气呢?

但万千的遐想,也毕竟只是遐想。

魏琛终于不再看墙。那人转过身来,也没有笑,只是干巴巴地道:

“没。都写完了。”

13

魏琛自然是还没写完的。好笑,留言不落款你说像话吗?

但顶风作案,那就更蠢了好吧。街头涂鸦,图得就是个痛快,挥毫泼墨明白吗?那才带劲。被人盯着拿支笔写东西那叫办墙报。

但敷衍的话刚一出口,他心里却又莫名地有些惴惴的,好像怕被拆穿似的。其实就拆穿也没什么,但就是有点心虚。

好在喻文州并不纠缠,一笑过后便利落转了话题,邀请道:

“那,进去坐坐吗?”

怎么回事,这玩笑开起来还没个完了吗?

“这不合适吧,”魏琛客客气气地,“我可是你们敌队的人。赛前哪能把外人放进自己家腹地里一顿溜达,影响多不好。”

“没关系的。对蓝雨来说,您的身份从来都不只是对手。所以没什么不合适的。”

喻文州的神态是那么认真,像在对着谁作承诺:

“蓝雨是你永远都可以回来的地方。”

你听听,这话可真是好听极了。回来,永远——要不是了解面前这个人,魏琛简直要怀疑喻文州是在搞怀柔政策。

可惜他知道不是。蓝雨的队长,从来不屑也不主张在场外因素上动手脚。

而这也不过是喻文州一份真诚的邀请罢了。或者还有些客套;但别的意思,是真的不会有的。

可魏琛还是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因此他先是短促地笑了一声,顺过了气,这才开口拒绝。

他的语气也同样真挚:“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进去。”

他相信喻文州知道他在说什么。

人在江湖,须得各为其主。他身上的既然是兴欣的队服,那么一有机会,他就一定要首先为兴欣的利益着想。要是真进去了,为了兴欣,他没办法也不可以保证能对蓝雨保持□□义——所以他才要拒绝掉。

纵使他与蓝雨有再深的渊源,最多也只能为兴欣的对手着想到这一步。

再多的话,就不像话了。

喻文州大概是听懂了,也可能没懂,因为这人实在是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挂着浅浅的笑,依旧不为难他:

“好。那么,就上去坐坐吧;可以吗?”

上去?上去哪里?

一时间魏琛还以为喻文州是换了种说法邀他进蓝雨小楼,很是想不通:这样的文字游戏,要是别人倒算了,这家伙?这样浅薄的昏招,怎么可能啊?

喻文州这次大概是看懂了,对着愣怔的他很迅速地笑了一下;接着扬手朝楼后遥遥一指,又补充道:

“我是说,上去那里。你从前不是很喜欢那儿的吗?”

哈?

魏琛瞅了喻文州一眼,又望了望远方。

他怨念了那么久的位置,等了这半天几乎都要放弃了的梦,原来只要喻文州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忽然地触手可及了——这种望穿秋水等不出、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还是真有点玄幻呢。

不过玄幻归玄幻,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魏琛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行”字出口,尾音都没散就要转身跑。结果自然是没跑成;刚迈出去几步,他立刻又被喻文州给叫住了。

真的,魏琛发现了,这家伙特别喜欢在自个儿刚要跑的时候就叫住他。

他妈的,有什么话不能连着一下子都说完吗?非要拖着,等他要走了才想起来要消遣他;合着是他来踩刹车,人家只用喊个停,动动嘴皮子是不怎么费劲哈。

不远处的喻文州像是感觉不到他的暴躁似的,依然静静地,示意他看墙上的字:

“这里,还空着呢。不用填了吗?”

“不填了。就这么放着是一样的,”魏琛答得飞快,“看到什么就是什么,随他去了。”

“这样子啊。”

喻文州点点头,好像听他回答了什么重要的问题似的,又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墙上他歪七八扭的字。那沉静的模样,大有一副要再凝视个几分钟的架势。

这样子慢腾腾的是真没耐心等下去了,魏琛扭头要先跑;果不其然又被叫住了。

这次喻文州是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出口。

他说:“等等我。”

行吧,等你等你。等你还不成嘛。

Chapter 4

14

终于坐下的时候魏琛甚至有种不真实感。

喻文州比他稍慢几步过来,而后在隔着石桌的另一个座位上坐下。

这孩子依然是周到体贴的,行动轻悄,一语不发,放任他一心扑在眼前的景色上。

小楼,小院,蓝墙,旗杆,柚子树,大小窗户整齐地列队,旁边点缀似地坠着些白的空调厢机……这一桩一件他无一不熟,梦里都是挨个数过的。

其实八年前的印象早该记不清了;就算记得住,拿相机拍了天天复习着,蓝雨也不可能真的在这么多年间都全无改变,一模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但在见到眼前景色的这一刹那,魏琛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这就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意料之中的激动。感慨过后,涌上他心头的是一种无来由的空茫:明明先前还急切得恨不能干脆拉着人飞过来,此时此刻却突然就记不起那种心情了。

可就连这一种心理,他也是一样的熟悉;毕竟三天前他才刚经历过。

首战告捷,大家都很开心,魏琛对自己的表现也没什么不满意:目的都达到了,就连混乱之雨里的那个技能也给他撞了出来,简直了,那录像他怎么看怎么高兴,拿来刻碟收藏都没问题。

他自觉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赛后握手看前面叶修放嘲讽简直憋得不行,什么狗屁的打得一般,说得不清不楚算什么怼人,放着我来骂;可真的轮到他的时,那翻江倒海的复杂心绪突然就全被抛在了脑后。

他也忘了嘲讽,忘了教育,只来得及把那句想象过无数遍的话用力掷出去,就像把自己翻山越岭星夜兼程终于寻回的什么宝藏一把扽在了谁的面前,以此证明他从未忘记过。

而喻文州的回答也非常得体。没有不甘也没有不满,微微带着笑,心平气和:“一直都是很服气的。”

魏琛之前的幻想通常只进行到放话那一步,事实上还真没想象过自己喊出“服气了吧!”之后对方会有怎样的回答;但如果想象了,最令他快活的答案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如此看来,那一幕该是很合他心意的。

可终达夙愿之后,那天晚上、以及之后的白天和夜里,他却不像曾经幻想过的那么开心痛快了。

执念消散后就再也回想不起那种急切得快要不顾一切的心情,释然之下,占据他心思的反而是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他本该早就看见、却被遮了望眼所以才没有能及时发现的东西。

谁会想到,时隔八年他魏琛居然又要再说这么一遍:自己总是察觉得太迟,没有最好地帮助到他们。

从来都要迟一步,永远棋差一着,后知后觉,无药可救。

——但这又如何?他魏琛从来是坎坷惯了的,又有几时真的认过命。既然察觉了,他是耐不住的,一定要做点什么,豁出脸去也要的那种。所以他来了。

是了。是为了这事儿他才身在此处。

又一片绿的梧桐叶子飘飘悠悠晃了下来。不知是鸟啄还是风吹;总之,掉下来了,正好落在他们之间的石桌上,像张信纸,又像谁摊开的掌心在等着他伸手。

一声不吭,也是在等的。

魏琛深吸一口气,长久下不定的决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定。

他拉过那片树叶,就像拉过某个人的手掌心,然后拿喻文州塞进他掌心的那支油性笔,刷刷写了两排东西。

一个中国字也没有,所以不挤,他一笔一划写得整整齐齐,谨慎又小心。

“这个你收好。密码只能你一个人知道,最多再一个少天,别人不行。等这赛季结束了就上邮箱去看,别忘了;但也用不着早早就登,早了没东西给你的,”他边写边道,语气近乎絮叨,“等邮件到了,也不要着急;找个运气好的黄道吉日,洗个手,等万事俱全了,再来开东西。”

油性笔的确好用,写得清,干得快。魏琛一边说,一边拿手扇了扇来风干字迹,说完后便连笔带梧桐叶子一块儿往喻文州的方向一推,起身就要走。

但真起来后他又站住了。

想了想,他还是坐了回来。半晌却还是没憋出什么旁的话来,他想来想去,最后说出口的仍是:“真别忘了。要是邮件过期可没人给你补。”

喻文州此刻还是微笑着,纵容似的。一直等他把最后的字也说完,才答应他道:

“好。你放心。”

放心吗?他确实是放心的,也只放心喻文州;是以魏琛才会在那堵墙前反反复复纠结了那么久。

其实这事有一丝可能都不该冒险,然而他也想不出什么真正干净利落又安全的转达方法。魏琛又绝对不想让蓝雨的任何人知道他的任何联系方式;已经坚持这么多年不联系,要是晚节不保了,又算个什么说法?

可真的事到临头,那些顾虑好像又不算什么了;像这样直截了当地写了递给人家,似乎反而还好些。

就这样把最要紧的另一件事也办完了。

这进展比他预想过的要迅速太多,魏琛的计划还没详尽到这一步该再说些什么。喻文州又是一向不打断人话的;这会儿只静静看着他,等着。

一时间竟又相顾无言了起来。

好像今天一直都这样过分顺利。想来队里看看,就真的没人拦他,叶修还笑他连这也犹豫;说刻墙就刻了,被抓个现行好像也没怎么;打算来这儿坐坐,也真就这么顺顺当当地上来了,就算有喻文州在旁边镇着,实际看来也没他当初想象得那么难受。

他为兴欣为蓝雨考虑纠结斟酌个不停,但其实是兴欣在包容他的任性,是蓝雨在接受他的打扰,而这两个队伍都足够团结足够强大足够稳固,即使有他这一点扰动,也不会就立刻如何如何。

他突然就意识到,其实是该放心了。

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在说当初当初,可直至此刻,魏琛才如此直白深刻地认识到那已经是当初。

蓝雨已经不需要他了。不用他为之忧愁,无需他小心呵护;这是个完整的队伍,本就自有它的抵抗力,就算有一二的干扰因素,也不该有什么扛不住——蓝雨已经,不需要他了。

但再想起这句话来,他的心中终于不再只是酸涩。

这对他对蓝雨都不是坏事。蓝雨现在是真正有了它需要有的一切,而他也终究不是一无所有。

至于他仍挂心的那些事,该做的他也都做了;剩下的事,他们自己是可以解决的,自己也不必在再多作踌躇。

其实只要这样子就可以了——

“那就好。你们加油。”

魏琛再次站起身,看了一眼远处的蓝雨,又看了眼喻文州。这一次他是真正把那句话平静地说出口:

“我走了。”

15

时隔多年,魏琛又这样对喻文州说:我走了。

起身要走的动作本已足够惊心,再加上这句话,就真的是和当初相差无几了。

在那个当初,是有不少外人都责备魏琛的。他们说他居然抛下战队就这么走了,说他不告而别,如何如何;但喻文州知道魏琛是告别过的。

第二赛季季后赛,蓝雨打的头一轮就是唯一的一轮。其实流程和第一年也没有太大不同,不幸碰见嘉世,然后败了;但赛后魏琛已经不会再像前一年一样狂骂嘉世叶秋,只夸说,嗯,大家打得已经很不错,且可想而知这样的战果一定是蓝雨队史上再不会见到的了,以后只会变得更好,更厉害,所以这多难得?下台后把烟一掐就嚷嚷着要请客,那么兴高采烈,开朗得都假了。

这场比赛输掉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为魏琛而难过;谁都知道他没有明年了。看他那么用力地试图宽慰着别人,大家也愿强打精神,陪着他假乐观。

于是一帮人就跟着魏琛去下了馆子。去了之后魏琛也不跟他们呆着,出去点菜,又说去买饮料,跑来跑去总之一直待在外面;可等到所有菜按着除他以外每个人的喜好一盘盘上完了,他又说,啊,不饿,你们吃,他出去走走。接着又交代了点琐碎的话,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足□□代了好几分钟才走。

喻文州到现在还记得,魏琛那时连门都已经拉开了,临要走,还是回了头,很认真、很郑重地对他们说:我走了。

只是那时候灯光明亮人声鼎沸,围坐一桌表情难过的人刚刚才被他安慰过,只当他们这个队长是最坚韧最强大最骄傲不过的,是想找个地方独自难受才要出去走,也就随他去了。

没人意识到他回头说的这一句并不是再见,只是走。

一模一样的句子,一模一样的人,八年时光划出的鸿沟仿佛不存在一般,他又成了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只是看着,却什么都没意识到,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再然后,他只眨了下眼,就从当初来到这八年以后。又是季后赛的第一轮,又是这句话,而他们晚上就要狭路相逢。

其实他应该什么都不要多说。

——可是这一次,魏琛还没走。

喻文州瞬间就做出了决断。他没有思量太久;或者说他已经思量过太久太久,所以时至今日便不必再多加犹豫。

他开了口。

Chapter 5

16

会被喻文州叫住,这事儿吧,在魏琛看来是早可以料想到的。

你就好比是下本刷boss:理论上来说,只要走位够风骚,大多数攻击都能被从容避开;但尽管如此,有一些特定攻击它不一样,它就是只许你硬挨,就是躲得掉,你也不能躲,否则轻则乱仇,重则暴走——就为保住点红条弄得局面整个儿都失控,何必呢,得不偿失呀。

所以最好是要能想得开,当然,关键还是血量也得扛得住。一点伤害,什么了不得?挨就挨了,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咬牙顶住,等那几秒一过,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

更何况那家伙也算不上是什么boss。

年纪比他小,脸皮没他厚,蓝雨队长言行举止的顾忌想必也比他一个草台班子闲散队员要来得多;最多就是口头上的掰扯,必不可能动手。而歪理一旦扯起来那就肯定是他胜出。

综上所述,他就没有应该怵喻文州的理由——荣耀里自然另当别论,可现在又不是,所以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而喻文州此刻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动作。

这人仍旧坐在原处,右手三指轻按住那墨迹未干的叶片缘侧,算是收下交托。可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却未曾往那方向移去半分,而是望着已然站起身要走的魏琛,轻声道:

“是技能点,对么。”

他用的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第八赛季总决赛他们是亲历者,个中古怪实在不难察觉。而这些年来蓝雨在他的督促下已有了成熟的数据分析体系,复盘统计时略一侧重,轮回在技能点上的异常便昭然若揭。

只是即便他当时就已了解,这差距也是再难追赶的了;为了士气与明面上的平衡考虑,隐而不发才是最优的选择。

所以喻文州从来都没说,也绝不表露出一丝一毫知情的态度;这件事至今连对少天都是保密的;当然,对方也从不问起就是了。这也意味着另一种可能:他们的副队长同样察觉到了,但也一样什么都没有说。

而在那之后,兴欣在比赛中的表现着实算不上有多隐蔽。

明明是组建路线有迹可循的草台班子,除了沐雨橙风和海无量是成品账号卡,其他都是网游里在众人见证下一级级养起来的新区角色——可就是这些理应平凡的账号,在某些技能表现上,即使比起同职业的神级角色来说也不遑多让。而这意味着兴欣方面的新养成账号,其技能点必定是高到了一种不科学的水平,才能以此弥补装备强度上的硬差距。

再汇总上各方面的信息,粗略核算一下兴欣战队现金流,不难发现他们的支出与账面收入相差甚巨;而其中的差额,也绝不是兴欣老板娘一个网吧店主就能够支撑得起的投资数目。

轮回在技能点方面的异军突起,兴欣草根队伍无法解释的新账号全员奇高技能点,再加上大额不明来源资金——那么这技能点秘籍最初是在哪支队伍手上,又是哪支队伍花了大概很是惊人的价格拿到手,就不必再明说了。

至于那兴欣的技能点秘籍是来自于谁,这个问题就更简单了。

嘉世角色的技能点水平,从头到尾都没有突变过,斗神一叶之秋的技能点至今还是板上钉钉的4840。要知道,技能点提升的研究绝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显然,给兴欣带来这个秘密武器的人并不是兴欣队长。

而如今,魏琛因此而不愿也不敢见蓝雨队员,纠结万分又无法决断,一定要直接交给自己才放心、给完却又是担心又想立刻走——能让他狼狈至此的东西,也不会是别的了。

——但这些推理他统统没有说出口。喻文州知道他唯独不用向魏琛作陈述。

跳过那些说明,忽略一切交代,他所要说的,仅仅是简单地望着对方,说:

“你看,没关系的。”

“我都知道——其实这都是已成定局的了,不会影响蓝雨,更不会影响兴欣。实际上,知情者如你,如我,能做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至于其他的考量,蓝雨现在是我们的责任,有什么需要周全的细节,我来就好。你不必——顾虑太多。”

所以请别就这么走。

“况且我以为,”喻文州垂下眼帘,声音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单单是这些技能点的话,还不足以把你逼到就算会见到我也非得过来一趟的地步。”

“所以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他喃喃自语一般地说着,“我想一定是有的,所以我等着你说。”

“原来是,没有的吗?”

17

妈的。

魏琛之前说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喻文州望着自己。现在看来还是更正一下吧:他宁肯杵在那儿罚站上一天一夜被喻文州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参观,也不愿面对这样的问话,这样的语调。

什么等着他说,什么一定还有,什么原来。

魏琛承认这人脑子不错,大部分时候运筹帷幄小部分时间料事如神,如此妙人,如果不是一时瑜亮却又兼着难兄难弟,如果不是必定要兵戎相见的立场,单论相处,不必多言的感觉其实绝称不上坏。

可这样的绝妙,放到此刻便成了难言的微妙,教人无来由地焦躁。

或者也有来由。但他不愿细究,也不敢深想。

魏琛一直以为双方都是早已明白了的。没有什么“等”,更没有什么“还”,从来都不,自始至终。

所谓“原来”也是不存在的。这话说得就好像谁曾经应许过谁什么承诺似的。

更不会有什么“别的话”好说。

要有什么,那也是公事。是蓝雨,是兴欣,是蓝雨同兴欣之间有关荣耀的事宜,是技能点必须安全送达,是少天那小子的自我定位问题必须要有人提到,是自喻文州往下直到蓝溪阁会长的团队整体风貌让自己产生疑虑,是——

反正,是有别的理由,别的话,但那都是魏琛光明正大对着谁都可以说的。什么叫“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对着我说”?

谁是打算着要见喻文州才来的啊。

不过是少天那家伙多半又在赛前带着小卢去开黑店解压(就像他当初一样),搞得自己一来就只能遇得上那被剩下的一个队伍骨干闲在蓝雨周围晃。

再说了,自己之前等喻文州滚蛋等了多久啊,他妈的两支烟全抽光了一星期的份例都没了,这怎么也不能说是抽假的。再说后来,他在墙上刻字,他上来眺望蓝雨的小楼,那也都是早计划过的,不是什么顺水推舟,是认真的。

可喻文州,他是么?

Chapter 6

其实不需要谁来回复。答案他很清楚。

字句缠上歧义,语调多余温柔——不过都是掩护。烟雾弹可不是小孩子才笨到去吃的甜滋滋的棉花糖,真张嘴咬一口,只会中毒。

然而魏琛也同样清楚,喻文州从来不是有心下毒。

甚至连那掩护之下步步追击的棋路,输了,赢了,这个人也不一定真的在乎。

看到破绽,就有了该上前去替蓝雨收集更多情报的职责。

而一旦追击,裹些温言软语总是有礼又有效的。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用不上什么刻意的心思在里头。

不过是,习惯罢了。

魏琛无声地咧了咧嘴角,算是个短促的苦笑。

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下山的石路,就不可能再没脸地直接退回去;然而喻文州的这番发言,也叫他实在不能再往下走。

于是他只站住,低头,用脚尖翻弄地上某颗并不特别的扁石头。

带着年轮似的花纹,明明像树,却是颗石头。也没棱角,也不硌人,又是这样轻巧,在尖锐的山石间呆着,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样的石头,生来就该在江河里的。水会温润它的纹路,江会护住它的魂魄,千万年风吹雨打也动不到江心深处安宁的一块圆石头。却偏叫它上了这山坡,风吹日晒,落叶满头。

都是铺这条路的缘故。

可这条路,又是为了什么才有的呢?

照魏琛的理论,路该是为了让人能到某处去,才有的那条路——且别管它最终到不到得了——至少,一个人要是选择踏上一条路,总得是心里先有了个想去的地方,而这条路正是去那儿的方向。这样才说得通。

却不该是为了有条路在那里,需要被人走,于是便有人义无反顾踏上了那漫漫长路。

有些念头他太过深信不疑,以至于那时候的魏琛根本预料不到这种选择还能有别的脑回路。

然而事实就是:无论他想不想得到,该有所不同的,照样要截然不同。

春易老只把游戏当工作,所以吃了亏也不会追杀谁,不会像他以为的那样快意恩仇。

少天呢,仅仅是被队友救起了一时回防不及的袭击——这种小事如今就足以叫他惊诧得回头去瞅。

而喻文州把索克萨尔从头到脚都换掉,安安静静做起了蓝雨的战术核心。这个人指挥水平一直以来都那么出色,闻名全联盟,以至于好像除了他这个被打败的人以外所有人都忘了,这个人最初一鸣惊人的那次三连胜里,其实一场团队战都没有。

魏琛小心地使了个巧劲儿,把那块格格不入的石头轻轻踢进小路外的灌木丛。然后他借着这股力半转过身去,便回到了可以直面喻文州的角度。

即使被没礼貌地晾了好几秒,这人也并不往心里去。还是那么好整以暇地坐着,风雨不动,噙着温柔又游离的微笑,望着他,等着。

就像老叶说的,这一任的蓝雨队长,得体又尽责。比他要好得多。

然而魏琛真正想问的人,却不是眼前的这个。

“这么多年了,喻文州,”他深吸了一口气,直望向对方的眼眸深处,“如果说在乎分数,输赢要对全队负责,那全明星赛,商业赛,表演赛,这么多不算正式的比赛里你总有机会是可以不那么在乎的。也不要跟我说什么不会打,不想打;当初打老子三连胜的时候你可是牛掰得很,我看也没什么不会的。”

“可是从你出道以后,对外公开的比赛里你一场单人赛都再没打过。”

“为什么?”

——————

就好像是有什么在配合他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质问似的,忽然间一阵风起,哗地从小山坡顶掠过,竟把喻文州本来按住的那片写着技能点寄送邮箱的树叶都给劫走了。

魏琛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人到底还是有那么点儿惊诧的。

那就还好。他不希望被人当作是问了一个傻问题的蠢货。纵使被无数人嫌弃过猥琐,魏琛都不在乎,只是唯独不想被喻文州怀疑老眼昏花做无用功。

虽然他差一点就要这么以为了。

眼前这个人镇定的面具实在无懈可击,眼眸,表情,神色,统统不为所动——要不是这一个被风揭露的手指颤动,魏琛想,自己说不定会一口把话吃回去,扭头就走,然后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再不来G市,不,连珠三角他都不沾了,南下的火车他一个都不坐,就老死H市,门都不出。

魏琛咬牙切齿地畅想着,想得很是夸张;毕竟他终究不必真的那样去做了。

事实上他反倒是上前一步,拉住了要去追叶子的喻文州:

“那个你别管了,掉了就掉了。本来也不正式;待会儿下山,我到队里门卫那儿借个纸笔,正正经经再写一张给你。”

喻文州站定,侧过头看着他,眉眼间终于舒展出一点生动的神色来,仿佛当初那个还不是队长的少年模样,微微发着愁:

“也要找回来销毁才行呀。不然哪天被谁捡到的话,不安全的。”

“那我就换个邮箱。反正还没发出去,寄哪个都看我。”魏琛干净利落地提了解决方案,又催促道:“这些都是小事,少操点心。你给我回答问题先!”

“是吗。”喻文州忽然间就笑起来了,并不看他,只自顾自点点头,然后喃喃地道:“技能点原来都是小事啊。我打不打单人赛,在你眼里,比技能点都重要吗?”

魏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好。

说他东拉西扯吧,催问的围堵的话先前已经全讲过了;骂他明知故问吧,看着这样灿烂的笑容,又实在是狠不下心来破坏气氛。末了他只好憋气撒开手,大马金刀地回身坐下,嚷道:“你笑吧,我等你笑个饱;什么时候笑够了再说。我是不怕等的!”

这当然只是激将法。然而喻文州竟然当真就背对他站了好一会儿,不出声地笑个不停,连肩膀都时不时会轻微地抖一下;显然是笑到喘不过气了,在深呼吸换气呢。

究竟哪里有这么好笑啊?!

然而话都放出去了,魏琛也不好食言,便只梗着脖子等。一直等到他几乎要丢脸地拍桌子问出声来了,那家伙才终于抬手抹了抹脸,转过身,带着一副笑吟吟的表情坐回桌边,然后两手支颐,望着魏琛轻声说:

“对不起。我只是……怎么都想不到,你在乎的,原来是这个。”

像坚持不住了似的,喻文州说完这一句便垂下眼去,不再看谁了。他只是盯着空无一物的石桌,慢慢地说着:

“总想着,会让你这么纠结的事,比技能点还要为难的事,究竟是关于少天,蓝雨、还是兴欣的呢?可如果是少天的话,你应该在墙上写那段话的时候一起说掉的。所以我想,那应该是关于两支队伍的。我都做好准备听你说大新闻了,再怎么吓人的,我都能接受。”

“但居然是我。”

“单人赛这种事,没人关心的。连我自己都忘掉了。从来没人提,我也不会提。但是你居然在乎……”

说着他忽然又笑了一声:

“也对。要是会有人在乎这种事的话,除了你,还能是谁呢?”

确实是,再没有别人了。

在更早的从前,他还是青训营著名吊车尾的那会儿,莫说是单人赛,事实上无论什么赛他都没有出色过。

也没人关心他打了多少,打得如何——进了训练室,就是透明人;出了训练室,便是一轮一轮又一轮的劝退;这状况,也不知该说是有人在乎还是没人在乎。

从检查训练指标的前辈营员,再到带教的正式队员,再到已经转职技术部的前预备队员,再到全职业都执导过的方副队长,再到魏琛这个日理万机的正队长,他所惊动的人一次比一次级别高,几乎应该受宠若惊了。

喻文州满以为这劝退的潮汐大概要就这么连绵不断地持续下去的。

魏琛以后,或是再换个其他部门的前辈高人,或是换不出来也忍不下去直接开除他,或是哪一天把考核标准里加进硬性的手速指标,委婉而又符合规定地让他滚——也许总有那么一天吧,也或许没有;但,这些事到时候再说。

在那以前,他不愿意自己先放手。所以喻文州仍然在一轮又一轮的考核里,顽强地做着他那令人耻笑的吊车尾、钉子户。

却发现劝退之声竟从那时起便销声匿迹了。

他只是执著,不是傻。自己看得明白,所有人对他的看法其实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他们仍然嗤之以鼻,仍然不看好,觉得他只不过是钻牛角尖地浪费名额。然而即便如此,从魏琛劝退他未果以后,确确实实再也没人发声要他走了。他就那么一直做到预备队员,经历一个又一个刻骨铭心的夏日午后,一直往前走,直到今日,直到眼前。

朝夕共处的人,全不理解他;一面之缘的人,却真正听进他说的话。或者哪怕也同样听不进、听不懂,魏琛也至少尊重了他的执拗,回护过他的平庸。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回忆起来,他其实是没什么怨恨的。前者其实再正常不过,人之常情,他都懂的。

后者那种,才是奇迹般的时刻。不能因为它来得悄无声息便不珍惜啊。

而现在,又是这个人。再一次专程找到他,不为少天,不为蓝雨,不为兴欣,不为其他的任何事,只为问他一句“为什么”。而这句为什么,同样不要任何的客观考量,只问他心底所想为何。

果真是,只有这个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呢。

喻文州几乎是含着笑叹了口气,坦诚道:“当队长,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啊。我愿意付,所以我付了。”

“去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你也一样,不是吗?”

“明明你也割舍过。”

隔着一张石桌,喻文州没有伸手,只是定定望着眼前这个他最想念不过的人,轻声地问出口:

“为什么你会觉得,轮到我,就应该有所不同?”

Chapter 7

魏琛知道自己没听错。

夏风任性,像是不愿听清某一句话被说出来似的,簌地一下便扑上那层叠树冠;于是哗啦啦的枝叶翻动声响便从他右耳边乍起,一瞬游过头顶,再渐次落在左耳的远方——非得把所有方位都一并堵好才肯干休的。

但这只是徒劳。他还是听见了。

自然,听得确实不甚清楚;但那另有缘由。

真正与那几个字交叠的,不是这喧嚣的风,而是喧嚣在数年前另一段风声中的另一句话:

“为什么您会觉得,我有更好的路,就应该那么去走?”

当初那少年,反问人的语气同现在也是一模一样的轻悄。好像自来都如此;连拒绝也是温柔的,连温柔也是坚决的。

但还是,有区别的。

魏琛盯着眼前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眉眼,心想,怎么会这样呢。

从他戒断失败又把荣耀捡回来那年——也是这位蓝雨队长出道那年——总之就是,从那年开始,比赛、访谈、商业活动、小道消息,反正任何公开可见的有关喻文州的信息,魏琛可以保证他没有错过半条。当然,这里边大部分原因是你关注蓝雨就不得不连带着关注蓝雨队长,小部分原因呢,是关切了索克萨尔也不得不连带着看两眼索克萨尔的主人,对吧,很清白的。

但,不管为了什么,反正最后事实它就变成了这样:隔着显示屏,魏琛是实打实看了喻文州七年零不知道几个月的。这总没得跑。

所以说人这眼睛它有时候还真挺可笑的。

你想,要是有谁看见某个人倒立着在过活,譬如用脚打游戏、然后用手跑路什么的;管他是破口大骂还是放声大笑,总归是要马上反应过来的。

可他呢?他却当真有如此昏聩,就这么看着喻文州倒转自我地活过七个春夏,却不曾意识到半分异常。

最可恨的是,他其实不是没有看到。

索克萨尔身上原本更偏重个人作战的装备被拆掉;单人赛名单上蓝雨的轮转永远少一个选项;赛后记者会开始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受访者;全明星娱乐赛出现了克己复礼全不娱乐的世外指挥——

“想做的事”再没能够优先于“应该做的事”,于是正确到诡异的事也就这样丛生起来了。

从此便有人在蓝雨每一场比赛上都谋定而后动,照料所有队友的特质、习性、突发情况——好像一块神奇变压电源,能稳住任何种类的电器,给它们电压,给它们电流,给它们稳定的能量与不惧风霜,教它们一同去发光发亮。

可遇不可求,是的,这当然千载难逢;可一切光明璀璨之下,属于它自己的光亮,就只剩下指示灯那点似有若无的红了。

因为成为了电源所以不再把自己定义为同样需要的电器,只允许自己用很少的能量,然后说,这就应当是它所在的位置、所尽的职责、所拥有的光。

然后它真的开始相信这一切理所应当。

然后连旁观的他也开始盲目信仰,那样就是他所做不到的正确答案。那就是一个蓝雨队长应有的模样。

可最初那时候,并不是这样。

曾几何时,那也是一柄寒光凛冽的袖剑,甚至不需要什么供能,自己就闪烁出白而冰凉的光。纵使它桀骜得含而不露,可只要近上一些,便也能听得那锋刃铮铮作响:

”这些我都知道。可人是不怕被浪费,不怕被耽误的;人不是物,不需要被物尽其用。“

”嗯,暂时没有定。方副队应该同您说过:我在二十四个职业里,没有哪个比较有天赋,也没有哪个是特别适合的——但这也是挺少见的一种开局吧。所有的职业对我来说都一样;所以这次是真正地由我去选择职业,而不是被职业选、被天命定,”

那少年是那样年少,眼睫上还不曾凝过半分风霜,说这话时居然还能抿出一抹笑,然后抬手,握住略过耳侧的风:

“——连风也没有我这样自由。说不定连它都羡慕。”

风究竟怎么想,魏琛是不清楚的。

控制系的第一要义,就是去明白,有些东西它天生就不需要——也不应该——去按着划好的道道跑。

混乱之雨以随机来抗争出一场自由的下落;可就像有人说的,人不是物,那么人又应当以什么样的心去寻找自由呢?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知道喻文州到底选什么职业。不再有人去找他谈话,他也就不找别人说什么,独来独往,如同隐形,一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

一场三连胜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职业选择,魏琛才终于知道了风想去往何处。

术士吗,还挺有眼光。

起初他是不难过的。虽然没有、也来不及教,但好歹索克萨尔是可以留给那孩子的——现成顶尖的角色,万事俱备,一点心也不要操。

那时候他挂心的最多只是老方他们的退役待遇,以及夜雨声烦攒装备要的材料。这两样都搞定,他也可以真正安心离开荣耀,甚至还设想好了如何在退隐江湖后的某天向人们提起:“老夫当年在那个游戏职业联赛里也是个人物的,一手缔造过王牌战队的。”他还想到时候一定要讲得尽量轻描淡写,那样才显得出举重若轻的气度。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见新出道的索克萨尔从头到尾都被换了。

数一数,所有留下的东西除开那在第一梯队里根本不算多出色的技能点,就只剩下了一张系统脸,和四个已被占用的字。

原来对接受那份他自以为最好礼物的人来讲,馈赠里全部有意义的部分就仅限于此了。

这是轻慢吗?是质疑吗?是不屑一顾,是改朝换代的宣告吗?

都不是。这他是很清楚的。

新装备相比原来并没有鸟枪换炮的进步,方向不同罢了;因此魏琛的银装手艺并没被谁否定掉。而如此彻底的改装,其实大可以另外创建一个完全属于喻文州的角色不是吗?那将是更彻底的轻慢、质疑、不屑一顾、改朝换代的宣告,还能顺便赌一把更高的技能点,一年半时间来准备简直绰绰有余了。所以都不是的。

然而这么多年来,魏琛还是孜孜不倦地试图说服自己,他气的就是这个。

他必须告诉自己,按原设计做迎风布阵,是为了向喻队长证明,个人向的角色设计本就足够可以扛团体赛;潜心研究技能点,是为了唯独在这一个可以做到的项目上,去超越喻队长的索克萨尔、以及其他职业选手;他得告诉自己,这些努力都是为了向蓝雨证明,一个在攻击上模糊存在感的术士角色跟任何其他有cd所以有空打字的职业不再有根本性的差别,所以当年的改装决策没有那个必要,还不如让喻文州去打随便什么他更喜欢的职业来得便当——是的,就是为了这些。

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难道还能是为了逃避去思考那个幽灵般萦绕不去的猜想——

或许喻文州根本没有做出过什么职业选择。他不是选择了做术士,而是选择了做队长。

于是风的理由开始玄妙得让人恐慌。

他曾经一直笃定喻文州是特别喜欢这个职业的,是喜欢到为了做术士宁愿沉下心来做队长也要上的那种喜欢。

再也不随心所欲,再也不关注自我,曾经放着阳关道也坦然往荆棘路走的人,如今却时刻自省着“应该”与“更好”,然后将从前哪怕四面楚歌也不曾放弃过的自由轻快的心,拿去付做了“代价”——

所以这代价,总该是为了换取什么才给的吧。没有人是因为爱好苦难才去迎难而上。

可如果那一切的呕心沥血其实不完全是为了对职业的向往,那样的话,他的离开就变得很荒谬了。

几乎要跟他送出索克萨尔一样的荒谬了。

他以为是自己在纵容另一个人的向往,他以为送了那个人所想要的。他以为自己做到了。

然而到头来,却是他被谁赠予了可以安心离开的选项,然后被纵容,纵容他本可以不那么早的不告而别,纵容他怀抱着“许给所有人一个更好未来”的沉醉踏上凌晨的火车呼啸,还自以为已经应许了另一个人的向往,给了那个人所想要的。

但一切都只是被赠予的幻象。

——那现在,还来得及吗?

“喻队长,”魏琛听见自己终于能轻描淡写地开口,真正举重若轻,“我没说我对蓝雨队长的行事有什么意见啊。他已经做到极致了,再没有什么不周全的。只是我要问的不是他。”

他遥遥望着已经远去的云和风,忽然就想起另一个人来了。然后他便问了:

“我说的是喻文州。什么时候才许他出道来玩荣耀呢?“

”要是缺张账号卡,我这赛季打完了迎风布阵就送蓝雨好了;反正兴欣也没有第二个术士,这个主应该还是做得了的。”

魏琛拈出张账号卡,在石桌上棋子似的敲了敲:“银装已经凑合了几件,不算差;技能点呢,也养得挺高,能用的;再说这种单挑专长的角色设计那独行侠肯定不会讨厌的,单人赛很好玩,试试就知道——所以让他试试吧?“

他说得十二分诚恳,好像当真有那么个热爱荣耀却郁郁不得志的孩子还在家,教他心甘情愿要腆着脸去求队长关照:

“要是他算编外人士、不能上正式赛的话,我知道蓝雨有商业赛让特邀来宾客串打单人赛的先例在,不知道收费多少;不管多少都行。别的咱也没有,但小钱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从这里开始,也可以。我知道他可以。”

魏琛双手一撑桌子便站了起来,却仍然俯身,冲桌对面的人咧出一个轻快的笑,邀请道:

“喻队长,你意下如何啊?“

Chapter 8

这一站地铁不知为何,进出站的扶梯格外长。

不紧不慢的速度与来时相同,方向却相反;它从容领着人一阶阶往下,把蝉鸣、晴空、簇叶簌簌,连着所有其余的夏日浮光,一同收进身后那方门框,像是谁在拉紧束口袋的抽绳似的渐渐小下去,直到最后拐个弯,便再望不着。

冷气彻底换掉了暑热。他还有个尾巴。

【嘀。】

听见身后这声响,魏琛终于叹口气停下,半转过来倚在玻璃护栏上,又是无奈,又是笑:

“我说你干嘛呢,坐个地铁罢了。送站哪还有送到车门上的啊?”

喻文州穿过闸机的小巷,小跑着来到他眼前,脚步轻盈,同那声调一样:“是你说让我想就去做的。”

听听,这话说的:真是哪来的这一股理直气壮。

好吧。其实从哪来的,他知道。

少年心气沉寂已久,却幸好只是作了陈酿,未曾消散掉。启封一坛状元红,又哪能不被扑面一股鲜明锐利的酒香浓到呛?

呛便呛了。反正,就得是这样。

比起气度翩然却云山雾罩遮得不再问身往何处去的喻队长,果然还是喻文州,要更好。

站台直梯的玻璃轿厢从他们身侧升起,停住,放出一位旅客,再放出一个大行李箱。

人来人往中仿佛唯独这骨碌碌的响动点醒了喻文州,只偏头一瞧,主意便有了:“坐这个吧!”

说是提议,实则话音未落,人已兴致勃勃地从里往外望了。连魏琛也被那脚下生的风带动,不自觉往那方向走了好几步,才在门口站住,反应过来,跟着走之前自己是可以再问个缘故的:

“做什么突然要坐这个?”

“不为什么。"门里的青年笑吟吟的,一抬手直接把人拉了进来,“来嘛。”

被拽过后刚站稳,魏琛抬眼,看喻文州手指拂过按键,顺势转身,再望过来时电梯门恰恰好在那人身后应景合上,消灭那道缝隙,像掐灭烛光。忽然间竟真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被具现化的死亡之门给捕获了似的。

若是旁人,兴许要怕;可自己也是术士,看了这只有高兴的。

他尽力去看这个人雀跃的兴头,舒展开的举手投足,这处那处的进步。才好不去留意那拽住他后再没松开的手,不接那灼灼目光。

密闭的轿厢开始下沉。玻璃外光线暗下。握紧他手腕的人像是开口要说些什么的样。

这会儿的喻文州正是新解开来天高任鸟飞的心,什么都不考量。对此魏琛十万分的乐见其成,这是真的;但眼下也是当真怕听人说话。

只好抢先一步,移开视线,就着被抓牢的交错,反把手指靠上去拢住对方;温热地半握好,再翻开那顺从松掉的手掌,举到白灯光下,好像并不为挣脱,而是自然而然,要托起一盏刚绽开的花。

“恭喜恭喜,”这击节赞叹百分百由衷,“就凭你现在这不假思索想一出是一出的作风,明年今日,手速指定二百八,我说的!”

如他所料,也如他所愿,面前的人闻言转了目光,眼神里深不见底的东西像墨被水冲开后氤氲着散掉,再有一些更清澈明亮的笑意往眼眸盈上。那是希望的亮光。

其实这拆掉手速锁的诀窍到底有效没效,他并不像嘴上笃定的那样有底气。这毕竟还要喻队长自己实践过才知道。

魏琛再信得真,也不过隔着屏幕,凭着一股【不信有谁手指天生上了锁】的执拗,琢磨着这屏气凝神的索克萨尔,久就久在了【总比人多想,下意识要考量】。

谋定而后动,固然好,处处时时谋定后动,过也是要犹不及的。

往大,不就像上一局似的在烟雾弹前举棋不定,误掉时机;往小,手速没准也是被这给限住了。凭你脑子再快,多一道手续那能不耽误事儿吗?

虽说和扎扎实实的技能点不一样,这说法,到现在只是推想。怨不着他不周到;魏琛倒是想也试过药再出来充老队长,他自己的问题不一样。

谁也没法说这就能做得准;说不得要有一半、甚至一大半的可能,他又要给喻文州送一盏泡沫似的毫无帮助的失望。还真是想想就尴尬。

只是他又考虑过了,纵使那样,还是得说,得试。不能为着怕失望就不去看看希望。

他所游移不定的,只是来说的时机罢了。

赛前还是赛后;留几句涂鸦,还是老着脸说一席话?

最终决定下来办法,竟不是赶鸭子上架,水到渠成,就说了。他说出来,只是喻文州好像很需要当面听到,有人真真正正信他能挑蓝雨的大梁,哪怕全世界都见证过了也一样。

真想不到,可确实如此:有些话如果只寄在交托的账号卡交替的座上,其实还不够的。还是要讲。

你看他眼睛这样亮。

魏琛自己也笑笑,这一秒头顶那电的灯光,也好像是来自夏天的白热化。他就在这和煦下来的氛围里,等着听接下来一句是“我努力”、或者“借你吉言”、或者其他。

没想到面前人噙着笑说的却是:“保守了。”

……?!

“……那,三百二?三百九?四百四?四百八?……”

在这放卫星似的连串报数里,连直梯都禁不住打个颤似地顿下,接着弱弱地叮一声,打开了。

站台里更亮的光涌进轿厢,喻文州侧身拦住门。原本被托举的手腕,这会儿往他手心里依偎似的压下,滑到的位置正正好,翻过来就能握住腕子更下方的手掌,然后牵也似的抓紧他。

逆着光的笑容,手心的温度,肯定的语调;一时之间,好像也较不出哪一个更加热烈明亮。或者都好:

“到时候你看我就知道。“

——

地铁路线图他已煞有介事地端详过了十多秒,再盯就不自然了;魏琛只好又扭头,去看一眼悬挂的小屏预报。下一班地铁怎么还有两分钟才来啊。

接着隐隐一阵闷的风响,却是另一侧对向的地铁快进站的预告。对比下来更添焦灼了。

噪声里冷不丁身后有人说了话。语气郑重其事,状似真挚,话里清亮的笑意却是明摆着的:

“既然是脖子特别酸的话,我想,还是不要一直仰着头看这看那比较好。要我帮你按一下吗?”

被突袭的魏琛也冷静得很:“不用,落枕而已,犯不着。”

说着他终于把一直抬起来扶着后颈的手放下,立刻揣在兜里,重新开始假装摸这摸那。

喻文州瞧着这手又着急忙慌地换了个地方,也不追击,笑着纵容它藏好,这才慢悠悠打趣道:

“嗯。是要休息休息手。今天可真累了它啦。”

这接二连三的俏皮话,要放在赛场上多好啊。新式样的垃圾话,喻文州说的垃圾话,你说说,谁见过?对手一定睁大了眼,然后摸着下巴想这究竟是怎么了;打奇袭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是的,赛场。喻文州和他还是都再默念三遍比较好:今晚蓝雨的对手是兴欣,兴欣的对手是蓝雨。今晚有比赛,今晚有赛点。

融洽是好事但也别太融洽了!!

他抬头再看一眼进站预报。还有一分钟不到。

接着魏琛又望了望地铁即将来到的那一侧隧道,幽深,漆黑,又映着点微光。其实仅仅看着那团漆黑是没有时间感的,你只知道终究会有一列地铁冲破它呼啸而来,或迟或早;你望它早来,他想要迟一些再迟一些,最终如愿以偿的人有且只能有一个。

自己又希望这个如愿以偿的人是谁呢?

然后他想,要是把这话说出口,喻文州身上那点喻队长的惯性一定又要冒出来的。譬如什么,从另一面来看,保底总有一个愿望可以得偿。好事必定发生还不好吗?

那还是换个**好了。

转向他一直避开的那一侧,魏琛收起那些欣慰的纵容的好笑的闪躲的语气,真正郑重其事道:

“今天晚上,不管谁赢——”

从最远的当初,直到现在,魏队长破天荒头一回没在赛前自擂战鼓:

“都得一路赢下去,赢到最后。决不能反而输给别人!“

喻文州直直望着魏琛的眼睛;自当上队长以来,直至如今,他也第一次不再讲辞令,不谈谦逊宽和:

“我们一定会的。”

——

话音落下,地铁轰鸣声便疾驰着接棒而来了。

接着它停住,风尘仆仆打开门,邀人同它一道,往下一站、下下站、终点站进发。

魏琛上车。因为前一站就是始发站所以车厢空空荡荡,座位尽有的;但他想着,也不是这几秒就急着要坐了。毕竟真想坐到的地方他今天已坐过了。

于是他一边走,一面咕哝着给人打一剂根本用不着的预防针:

“送站送到这儿就好,可别稀里糊涂上车了;要把队长都给拐走,年纪最小笔画最多的那小朋友还不得拎着重剑来砍我啊?”

“怎么会,”门外的人等他原地转身站定,才从容接过话,“小卢很懂事的。”

这会儿的笑语温和,又全然是一副喻队长的神色了。魏琛隔一道门看着,想自己真是难伺候:既想他做解开绳索享受比赛的神采飞扬的喻文州,又望自己别背那【阵前动摇军心搞场外手段】的锅;指望人家抵抗力强一咬牙都倒出了口,却看人兴高采烈也担忧,又是打岔又是躲。可真正看到沸汤离火渐渐静了,又好像怕重归覆辙,忽然重新涌起些看不下去似的。

忍不住就一句打气溜出了口:“你今晚也……加油准备。”

肯定至少绝对不能祝敌队武运昌隆。今晚兴欣是要亮好几个秘密武器、以力破巧的;他也不是偏袒,就很客观的,胜算真不在兴欣的对手,谁来也不好使。

但这几个字还是不犯法的……吧?

喻队长却微笑:“啊,是战书吗?我们收下了。”

然后不等魏琛下意识辩解出口,喻文州就提前出手,截断他的话头:

“我听着是的。放心好了,你没有动摇对手军心;“他说着,偏头想了半秒,又好像什么都没考量,就继续笑道,”实在介意,要不扯平好了——“

正说着,地铁那短而闪亮的滴滴声就响起来了,预告车门即将关闭,列车就要出发。

喻文州却连节奏都不变地继续,甚至往前一步,伸了左手去撑住玻璃防护墙,然后微微俯身,贴近马上要合拢的门,和门后的魏琛。

若他此时还有余裕能察觉得到,大概要感叹的:这处变不惊自行其道的模样,才是全套的喻队长作风。

但没有了。

随着那两扇车门像一双手要捧起什么似地殷切地合拢,喻文州的眉眼笑意,尽皆被隔在外头、抛上站台,迅速远去了。

唯有那句轻悄温软的呢喃留了余音,再低,再久,也踏过了每一拍催促离去的警示音,顾自朝他奔来。

一切他所回避的,不承认的,不能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终于在这一秒被正面命中:

“魏琛。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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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琛坐过了站。

这是很少见的;但更稀奇的是,对这件可笑的事他心里竟然一句议论都没有。

诸如“酒店集合的时间还宽裕,耽误几站不算什么”的辩护,“久离故土,倒像个外乡人了”的自嘲、“总是这样失察,没能够恰到好处”的惆怅,乃至“扯平个鬼这到底算什么”的烦闷,原本有很多话可以用来这时候塞满脑海的。

但它们都袖手旁观了。

从来他最擅长的就是声东击西,掩饰搪塞东拉西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向来有效;今天却失灵了。

不是好现象,他想。想完后再次陷入那种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封冻的平静中。

等车,上车,下车。

回程的方向冷冷清清,出车门的只有他一个。独自上扶梯,抬头,去找远处天花板上的出站口标识箭头,接着他看见箭头下一个路人行色匆匆,转弯时侧脸一闪而过,极像喻文州。

魏琛猛地转头,攥拳狠狠捶了一下旁边的电梯扶手。见鬼了这还幻视上了!

不知怎么竟能动摇成这样。

他出发前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或者说,几乎就明知山有虎还是横下心去了。

跑去对蓝雨队长说什么荣耀不止是比赛是责任更是游戏、做队长更要做自己之类的话,还是单独见面,那喻文州第一个解放天性遵从本心所要离的经叛的道,很难是别的。连锁反应是必然的。

但那些话魏琛宁可自投罗网也要说。所以算他咎由自取好了,他认了。

不就是捅破窗户纸吗,其实也不会改变什么。两支队伍今晚就要赛场见分晓,无论谁胜谁败,这赛季都不会再有非见面不可的场合,赛季后那就更别说了。他起初也是做好了“就这一次再也不见”的决心,才会把少天的问题技能点的事统统集中在今天一并解决;否则何必搞那么婉转,他又不怕见少天的。

只要保证终究会渐行渐远,那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当初是这样,现在也会是这样。

那时候甚至是比现下更微妙的情形:连老方都有所察觉了。

队内惯例,正式队员只负责带各自职业的新人,其余的小朋友交给方副队这个全职业通。当然少天是特例,由他来负责。

可真要说起来,那时候的喻文州也算不得什么常例。一样是魏琛作保才留下来的新人,按理说,他也不是没资格过问的。

但是他没有。全数推给老方去带,保持距离到近乎不闻不问的态度;以至于当某天老方来找他,强作平静地旁敲侧击,问他知不知道喻文州常常出神是在看什么,魏琛还可以从容,连问出“喻文州是谁”这种理直气壮的句子,表面来看也可以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种刻意疏远,敷衍得了别人,方世镜是骗不过去的。

方副队还不是副队的时候,就对魏琛知根知底了,深知他混社会的行事:可以尤其重视某些人,但绝不漠视任何一个同伴,否则作大哥必翻车。

何况小朋友只是不合群、没前途,又不是虚伪或者不真爱荣耀,没道理被魏琛排斥的;至于技术,他们从建蓝溪阁以来,带过的菜鸟恒河沙数,多坑人的都有,这孩子至少还比较安静上进呢。

从前方世镜只以为好友是太焦虑、太操心少天,才顾不上其他人;可要说连名字都不知道,那就实在太欲盖弥彰了。

魏琛当然也知道这糊弄不了老方,可是他死守着。

咬牙不松口起初没有用,但是后来有了——后来喻文州一鸣惊人,三战三胜,这大家都是看着的。

那么前面所有的注视都可以认为是一种备战,所有的暧昧嫌疑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沉淀下来的决心里,除了对荣耀的爱,旁的杂念再也没有,这种事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

是真是假,既往不咎。

连魏琛也不再究。

其实作出了抉择是很正常甚至很可祝贺的事。他自己那时也陷在不愿衰败的骄傲与热爱荣耀的不舍中,时时辗转反侧,今天想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在场上战斗至死可他的战败越来越没意义,明天想急流勇退才是高风亮节可撂挑子给老方他们留少天孤零零的一个实在不负责。

挣扎来去,有妥协,有不甘,甚至连妄想都有了;等到忽然有天睁开眼,被杖尖咒光推落下风,反而像痛快地死过一回,想着像喻文州这样干净利落或许还更值得推崇呢。

朦胧的青春萌动迟早会消散,这他一直知道的,一直等待着;终于等到,他也没什么旁的话好说,不提便罢了。

至于喻文州能选择以术士职业一鸣惊人,更是蓝雨的好运气;因为魏琛忽然意识到,如此一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蓝雨一直没有走术士路子的职业队新人,甚至全联盟都没什么出色的术士新人,所以他连抛却脸皮流浪到蓝雨之外的计划里,那种苟延残喘,也是可以带着索克萨尔相依为命的。

蓝雨不是他一个人的蓝雨,索克萨尔却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从来都没这么考虑过:原来索克萨尔也是可以换主人的。

那么双核照旧,战队照旧,他的左支右绌,从此只限于自己的遗憾,再不会牵绊住蓝雨的冉冉升起。人人都好过。

再不甘再失落再恍惚他都一直这么相信的。

直到看见陪新主人出道的索克萨尔连银武都被换掉了,曾经锋芒毕露的单打独斗好像从没存在过。

直到看见自己退役那一赛季刚出道的双花,反复失败反复拼搏燃尽到一切都不顾,然后其中一个陨落在从没人想过会陨落的时刻。

一个荒谬的构想让他没办法再安然地置身事外:如果喻文州当初,不止是为了证明自我呢?

如果……

那么所有曾经的注视,就简直令人如芒在背了。

是的,他是看到被人取代的可能性,骄傲便不允许他再多留;没在赛场上燃烧到熄灭,所以现在的他还有心气,还有不甘心,还有能够让他去亲手抹平不甘心重新来过的勇气和决心,以及虽说大不如前、至少不使他绝望的无病无痛的手。这难道算是喻文州送他的礼物吗?

在他送给喻文州的索克萨尔只有技能点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在他留给喻文州的队长位置比起基石更近乎重担的时候。

魏琛以为那样结束,人人都好过,尤其是喻文州。堪破年少懵懂,练出足以走职业道路的技术和战术,一张顶尖账号随他取用,一个战队队长虚位以待,这些都再好不过。魏琛以己度人,他要是白日梦幻想自己能更年轻、能再来过,那最好的梦也就是这个。

那孩子也的确沉默而坚决地出了手,顶住压力,接受收获。他以为喻文州也是想要这些的。至少是只想要这些的。

结果或许他忖度错了。

喻文州不是放下了,甚至也不全是为了要站上场。没准有那么百分之一的考量,是为了送他走,所以接过了担子,放了手。

简直c他大爷的!

从那往后他一看喻队长温雅有礼就有火,一看索克萨尔被人当靶子就坐不住,人人都夸蓝雨好队长的时候,有且只有他,在恨恨磨牙叫怪胎。

怪不着他们,毕竟人们从始至终认识的就是这个喻队长,可他不同,他见过更早的还没有成为喻队长的喻文州,他没法装不知道那个壳子里蜷着一个早熟的孩子,伸展不开又甘心锁缚,认真演出。

没办法坐视不理,没办法不再伸出手。

等到魏琛终于证明他即便现在再打一赛季也可堪一用不必谁委曲求全,终于搞定技能点,终于能下定决心走到喻队长面前请他别再为难喻文州,实话实说,他没什么风险冒不得。

哪怕也许接下来要直面一个决定挑明心迹的少年人——退一万步讲,哪怕事情发展不能如他所料,没办法顺利渐行渐远,终于无物,毕竟喻文州如今已不再是个未成年了——就了他一愿又如何?!

可喻文州,却再一次跳脱到他最深远的意料之外了。

就那样笑着,几乎是俏皮地直接叫魏琛的名字,问他说,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好像早已明白了魏琛从来都知道。

或者从来都知道魏琛早已明白了。

窗户纸原来一直是掩耳盗铃,喻文州甚至都不紧张他是否同样有意,那样闲聊的提法,连试探都不算,根本就是一切都心中有数。

从来问题都不是心意是否相同或相通。

只是一个人不能伸出手,另一个也做了取舍。从此默契地隔开岁月长河两侧,也许明天重逢,也许永远都不,也许即使重逢也永远都不。

但终究还是握住了彼此的手。

所以什么都不必再确认了,连确认也是闹着玩似的。那样安定又快乐,只管用“也”,只管说“喜欢”,只管笑着瞅。

简直c他大爷的!!!

---

发怔归发怔,幻视归幻视,可回酒店以后,魏琛当真敛容屏气,好像什么都发生过,没事人似的。

扯平论是否平了,不好说;是不是,那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管它海啸再大,那也不能波及到兴欣战友的心情,他们今晚可是要上战场的。

好在老叶也够意思,什么也不问。

或许叶修只以为他是去说了一通为什么“打的一般”。这种话,老叶自己也曾经跟对面微草的队长开解过,没必要复读;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的确就是差不多。

这么一想他连最后一丝心虚也没有了。人一旦心安理得,应有的不动声色就全都可以保持得住。

连晓川场馆里突如其来的一声“来啦”,也没破得了他的功。

众人回头时,喻文州仍是那副喻队长最惯常沉静温和的样子,可到底有了不同:叶队长应过一声毫无意义的“嗯,来了”之后,这位蓝雨现任队长竟然真就没再继续去问什么,谈什么。他不再主动周全,不再引导整场对话和谐开场并体面落幕。

就单单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好好准备”,然后转身就走。

幸好老板娘的“他这是干嘛呢”是在问叶修。老叶或许看懂了,或许没有;总之一句"谁知道呢,随便转转吧"的猜测,就能结束。

如果是问他呢?

魏琛或许会忍不住大笑出声,也许还很想介绍给所有人,喻文州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少天当年就常冲他抱怨,那个吊车尾,总是撂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就走,连门都不合。

是在干嘛呢,谁也不知道,但他确定喻文州绝非蓄谋。原来之前的幻视并非夜有所思日有错觉,真是有人一时兴起,登上了同向的后班列车,与过站回返的自己同时到达,分别出发,最终在即将成为赛场的晓川体育场重新正面相逢。

或许算是来下战书。在那句话之前,他曾对喻文州说过认真准备,喻文州曾答过,收下了战书;那么兴之所至,跑来回上一份,即使叫旁人莫名其妙,倒也是顺理成章的。

要人好好准备,这话细想想还有点居高临下的挑衅意味呢。

只是连挑衅都让人听出一头雾水来,这样生疏,全不如喻队长曾经的长袖善舞。众人公认的,那家伙永远合乎时宜,进退有度,夹枪带棒也一定会笑语晏晏的。

魏琛想,可如果是那个曾经的喻文州,刚出道时,一定就是这样子的。

沉稳,聪慧,我行我素,不掩锋芒。管他旁人如何迷惑,认定的路一定去走,走过的路未必能被看懂,但是保证打起人来会很痛。

想到自己曾经挨过的偷袭终于有更多人即将感同身受,他快活得简直要笑出声了。不止是出于没良心的幸灾乐祸。

那样朝气蓬勃,锐利又跳脱,清醒又清澈。一个崭新的喻队长,原原本本的喻文州。

不过他既已决定了今晚要守口如瓶,便一丝笑影都不露。没人接话,关于这个好像有哪里不一样的蓝雨现任队长的讨论便戛然而止,大家疑惑又不太在乎这份疑惑,只是目送他离开。

魏琛也就混在里面,同样远远望着。

看那个身影登上台阶,转过楼道,走出看台,踏入门口盈满的那一捧灿烂云霞之中。在那个被框定的方形天空里,那个人终于步伐轻快,身形轮廓完全是喻文州自己的颜色,连身侧的晚霞,此刻也仿佛朝霞一般了。

真不错,魏琛想。

是他的朝霞没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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