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听说是她学生出了问题……就那个总拿奖的。” “不是前阵子还参赛了么?” 议论声不偏不倚飘进耳里。她指节发白,这一个多月索林音讯全无,问起来佣人只会含糊地说少爷身体不适,月末再复课。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可最让她如鲠在喉的,是那场临时缺阵的重要赛事——如同精心打磨的利刃未及出鞘就被摁回刀鞘。
“……怎么回事?” 真见到人时,她眉头拧紧了。少年站在琴房背光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些许魂魄,轮廓单薄得能被风穿透。那种浸入骨子里的倦意,绝非寻常病痛能解释。
“劳您挂心。”他颔首,声线平稳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她只依稀记得曾经的他好像并不似如今这般僵硬。
她没有接话,向前迈了半步。秋日稀薄的光线斜切进来,精准地照亮他额角那片将散未散的青灰,以及颧骨上那抹不自然的肿胀。
他的肤色向来苍白,此刻更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病得倒是不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垂眸,下意识将宽大的袖口往下扯了半分。就是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让她捕捉到手腕内侧那道紫黑色的深色淤青——像雪地里被车轮碾过的断枝。
所有线索在此刻铮然连接:仆人闪烁的眼神,长达月余的静默,这些绝无可能源于病榻的伤痕。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将先前的焦躁冻结成冰。
她不再追问赛事,不再质询缺席。那些曾视若圭臬的艺术准则,在这具承载着无声暴力的年幼躯体前突然显得如此廉价。
她只是站着,第一次剥离了声乐教师的身份,凝视这个少年。
“索林。”她再度开口,所有情绪已被滤尽,只剩淬火后的沉静,“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他苍白的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
“如果说这是我自己摔的……恐怕老师您也不会相信吧。”他轻声道。“不过是和父亲因为参加比赛的事起了一点争执罢了。”
“老师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登台表演吗?”
他忽然冷不丁问。米尔维斯皱眉,心想:“作为有天赋的声乐表演者大部分都会选择从幕后走到台前吧?这难道还有什么旧事重提的必要?”
做我们这一行的没有人会不乐意利用自己的天赋获得垂青。她想起在剧院排演时有谁这么说过,她对这话深以为然。“正因为那是只有我才能轻松做到的事”——对每个拥有天赋的人来说,建立最初的成就感大多都是从这一步开始。她则是在这层成就感上越爬越高,越是投身其中越甘之如饴,为了验证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她从不会疏于练习,即便很枯燥很辛苦她也毫无怨言。因为这就是拥有天赋的人应当做的,而不是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越是有天分的人就越应该精进磨练自己,她从来都是这样想的。当她看到索林能够一声不吭地每一次都完美完成她所布置的练习量,她便从心底里认定,这个孩子也是同自己一样的人。为了更好地将他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她可谓是煞费苦心严加要求。
“所以这和你这次和父亲爆发的「冲突」有什么关系吗?”
她不解。他低下头,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其实我很羡慕老师。”他说,“我看得到老师对歌唱这件事是相当纯粹的热爱。每次在台下听老师唱歌的时候,我总是会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老师那样用真正纯粹不含杂念的方式对待舞台和观众。”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皱眉。
他的脸上依旧是挂着惨白的微笑:“我想说的是,我和老师是不一样的。”
我从来都不是像您那样热爱自己的天赋的人。他笑笑。
“我对待歌唱这件事远不如您纯粹。”仿佛是怀念着遥远的昨日曾发生的事,他开口道:“在我最初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时候,我的母亲对我说,她觉得我歌唱的时候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我想,或许只要我去做这件事,她也会因为在台下能看到我而高兴。”
他垂下眼帘,良久后才抬起头。
“我只是为了她能高兴所以才坚持着做这件事而已。”他摇了摇头,“但我不明白。我想不通为什么她会选择丢下这个家独自离开。她不在了,这些歌儿又唱与谁听呢?”
米尔维斯愕然。她来不及消化所有的信息,追问道:“你的母亲只是和父亲离婚了而已,并不代表你今后也见不到她了呀!”
少年的面颊上挂着的是苦楚而苍白的微笑。
“不是那样的。”他轻声说,“那只是对外称的说法。”
“她已经不告而别离开一年了,丢下了我和父亲,没人知道她带着行李去了哪儿。”
“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说。
米尔维斯说不出话。男孩却说:“您不必想着安慰我。这些事只能是我自己学会接受。”
“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就像佣人们背后偷偷议论的那样,她已经厌烦了应付喜怒无常的父亲,我也理解如果她已经做好了离去的准备,那么我的存在对她来说仅仅只是累赘而已。”
“可我依旧想着,或许她还是爱我的。她说过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那么借着公开的歌唱赛事,她是不是也会想起我,在台下像以前一样听我唱歌……我总是会忍不这样想。”
“可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原本是计划着在这次规模最大的赛事上再试最后一次,可父亲却勃然大怒。他说母亲已经抛弃了我,叫我丢了这些痴心妄想,我没有认可他的话。”
琴房里回荡着的是无言的沉默。
“老师,请您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颤,“如果我根本就不喜欢歌唱这件事,我在乎的唯一的听众也已经离席,那么我又该为了什么再去接着坚持呢?”
“我没有老师那样赤忱的热爱,我也没有认为自己天生有歌唱的才华是多么令人骄傲。我觉得自己和没有天赋的人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翻涌的感情,握拳的手攥紧到发白,“可是周围的同龄人却用这个头衔将我束之高阁,早早地在我和他们之间画了一条沟壑。我利用休息甚至是平时上课的时间请假也要去参赛,我想周围的人不愿意接近我也无所谓,我只希望妈妈能够为我而高兴,可现在我所努力做的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连在乎的人都留不住——”
“——不要说了!”
一声喝止。
他惊诧地看着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她抱得那样紧,勒得他有些生疼。但不知怎的他却记不起上一个这样的拥抱是在什么时候。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以为你和我一样是爱着这件事的。”她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他听得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原来我对他所要求的那一切只不过是束缚了他的枷锁”——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原来她看到的一直都只是自己傲慢的自我投射。可她又是真真切切爱着歌唱这件事,她不愿让它成为男孩的负担。
“从今以后,你自由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我……没有当你的老师的资格。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师。”
她的声音黯然又晦涩。
“这八年的时间,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脱离过声乐教师的身份察觉他的处境。”她想。
无法用任何理由来辩解。即便她仅仅只是觉得作为声乐教师只需要去尽自己的职业上的分内事,却也忽视了无论是什么种类的教育最根本的核心仍然是育人,这便是她作为教师的失职。
他睁大双眼,他从未想过高傲如她一般的人会说这些话。他迟疑了片刻,随后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
“没有这回事。”他说,“真正获得自由的人是老师才对。我看得出最初老师并不想接手教导我的事,觉得父亲只是借用您的名头来充门面。”
是了。父亲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当初为他聘请声乐教师的时候便已经瞄准了有着史上最年轻最负盛名的女高音歌手。他多少为这件事有些内疚过,因为他听闻那位比他大不了太多的年轻女士向来对贵族富商嗤之以鼻。所以对每一次的练习他都会尽全力去完成。
况且老师是第一次教学生,我能理解。末了他又补充道。
“……你能不能在这种时候说点符合你这个年纪的话?”
“也许只是我想的比较多而已。”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面前的小大人噎了回去。她从男孩4岁开始接手担任他的声乐老师迄今已有8年左右,在教他的时候她就时常觉得男孩或许比她还要老成许多。
“可是……如果我不再为了他人的期待而登台的话,这项天赋似乎对我来说就不再有用处了。”
他有些为难。
她叹了口气,起身道:“所以才需要给你留喘息的时间,让你好好思考今后要如何把握你的才能。”随后她转身,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她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从今天开始,你出师了。至于你父亲那边我会去跟他交涉,让他把今后空出来的声乐课程时间多留一些给你。”
他愣了一下,随后带着犹疑开了口。
“……老师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吗?”
“傻瓜!别说这种丧气话。”她又叹了一口气,随后挑起眉:“真要我说的话你离真正的出师还早得很呢。但我现在作为教师还有很多需要弥补的地方,我也不想看到我所热爱的事业变成拴住你的锁链。”
“或许我们现在都要互相给彼此留一些时间。”
她取下琴房入口处衣帽架上的宽沿礼帽,披上外套,临行前最后一次转过身去看着呆呆地站在原地的男孩。
“天赋的意义是自己赋予给自己的。在这件事上,无论是我还是你的父母都没有资格强加给你。”
“我决定去环大陆巡演,顺便在这个途中去接触和学习过去的我所看不到的东西。这个时间可能会持续很长,从几年到十几年都有可能。但你不要忘了,只要我还在你就一直都是我的学生。”
我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说。
他看着她径直推开门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那便是他所上的最后一堂课。
(第六章解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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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解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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