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奇者很熟悉从名椎滩往踏鞴砂走的这条路。曾几何时,他会跟着桂木的队伍,以踏鞴砂为中心在神无冢巡逻。短短一周,踏鞴砂乱得不成样子。
居民们被聚集到靠近大炉的区域暂住,最大限度地节省兵力,也能方便准备前线资源。驻守此处的丹羽正忙着做生产排期,副手宫崎在一线忙碌。
丹羽最近正头疼是不是该派宫崎出海;这位造兵司佑神经粗壮,遇到什么麻烦都敢勇往直前,精于刀道,还颇懂一些奇技淫巧。听闻倾奇者要向鸣神岛求助,他立刻从抽屉中抽出几封信件。
“这是我和御舆大人提前写好的求救信。”丹羽慎重地检查了每封信件的内容,交到他手上,“每一个出海的人都带着信,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安全送到天领奉行,三奉行又是否愿意援救踏鞴砂……多带几封,有备无患。拜托你了。”
和他们简单说明情况,他带着求援信离开避难区,准备出海。
望向天空,漆黑的气息仍在蔓延,它与祟神力结合,产生未知的变化,如同诅咒。遮天蔽日的黑云已经盖住了整个踏鞴砂,阴风苦雨打湿了衣摆,但倾奇者经过的许多地方,仍然有人在外面活动——士兵、矿工、刀匠、采药人……
“哎,你——”
倾奇者被稚嫩的声音叫住。
“你为什么捂着胸口?是有伤吗?你看起来很疼。”
幼小的孩子抓着一束药草,有些拘谨地对着倾奇者将手里的药抬了抬,“这个可以止痛,送给你。”
倾奇者皱起眉头,“这是你的工作吗?”派这么小的孩子出来采药?还离开营地这么远!
“工作?”小孩摇摇头,“是妈妈上次回家时告诉我的,如果能保证自己安全,可以试着去摘一些草药。你是受伤了吗?或者,是心脏病?”
“不,我没有心。”人偶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身体结构,他的胸腔里是空的。
“你看起来很痛。而且,人怎么会没有心呢?”四五岁的小孩不懂那么多,执着地问着自己在意的事。
倾奇者蹲下来,正了正小孩头上的斗笠,免得他被雨水打湿衣服,“你的父母呢?”
“他们还没回来……他们在踏鞴砂做工,有时候会晚一两天再回来。”
多半是住在临时营地那边。倾奇者将营地的方向指给他看,“往那个方向去,那里是临时避难的营地,这里不安全。”
小孩似懂非懂,“但是爸爸妈妈说了,要朝着和黑雾相反的方向跑。”
所以那对父母才没有把他一起带去营地吗……大炉附近的营地的确离名椎滩更近,另一方面,如果愚人众成功炸掉御影炉心,营地会瞬间化为炼狱……留在边缘处可以多一线生机。
但那里有防御设施,比远离战场的荒郊野岭安全得多。更何况……现在黑云已经蔓延到靠近神无冢边界的这里了。
“去那边吧。你的父母应该也在那里避难——”
话音未落,他看见小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是爸爸妈妈!”
小孩子背着背篓跑下山坡,高兴地冲到家人的怀里,“你们回来啦!”
“嗯,是啊。我们来接你,咱们去避难区。原本是想着这里能远离前线,但是前不久丹羽大人说,这边可能有很多坏人活动。”
“坏人?”
“是很坏很坏的人!会把你这样的小孩子抓走吃掉!”
“啊!那我不要!”
“听丹羽大人说完,我们吓坏了。这两天有没有遇到什么看起来很不好的人?”
“没有哦,但是我刚刚遇到了一个倾奇者。他好像心很痛,但是又不要我的草药。”
成年人看向小孩手臂所指的方向,远远望见穿着白色狩衣的少年将船推下水,渐渐离岸。他不禁愕然:“倾奇者大人?”
“又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吧……”
“明明还是个孩子呢,却不得不像这样独当一面。”
“没办法。毕竟……踏鞴砂是‘流浪者们’的家啊。”
船被人做过手脚。倾奇者在出海之前仔细检修,看到了很隐秘的人为破坏的痕迹。海面上风急浪高,偶尔会碰见一些疑似训练有素的水中魔兽给他找麻烦。
但是无所谓。船坏了,他可以漂过去;魔兽来了,打倒就好。人偶不会溺水而死,要不是时间紧急,他想从海底走过去都不成问题。
风浪未有一刻的停歇,抵达鸣神岛时,倾奇者的衣衫已经被海水和雨水浸透。他仓促拧了一把衣角,顶着风雨跑上岸,往有人烟的方向跑去。
有人烟就能知道她在哪里……
几度辗转,他见到了天领奉行的官员。
“你想要拜见将军大人?”
“我有将军大人赐予的信物!”倾奇者紧张而坚定地举起胸前悬挂的羽饰。
阴雨天中,金饰似乎也灰暗了许多,映在天领奉行的大将眼中,显露出些许不同的色彩。
“很遗憾,踏鞴砂从未传来警报,你手里仿造丹羽和御舆两位大人笔迹和私印的信件也证明不了什么。没有将军大人指示,我是不会出兵的。至于这枚金羽……我不了解将军大人赐予过哪些人什么信物。不过,我可以为你引荐社奉行的大人。”
然而社奉行的大人并不愿意给这枚金羽多少面子,倾奇者面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他也只好直白相告:“这东西我从未见过,你或许该去勘定奉行问问。”
在勘定奉行,倾奇者也不意外地又碰了一回软钉子。
他回到天领奉行的大门外,这一回,那位大人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一个瘦小的、衣衫褴褛的少年罢了。那枚金羽一看便不是俗物,说不定真有什么来头,他们不敢抢夺;但将他拒于门外,说自己有事外出,让他在门外等上一天,只不过是吩咐一声的事。
三奉行之间相互对立,谁都不愿意承担责任,纷纷百般推诿。求援的信件不被受理,他的金羽也起不到作用。
倾奇者心中焦急万分,踏鞴砂的情况日益恶化,他们等不起!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群草包们无意义的推诿中!
他粗重地喘息着,抬头远望,天守阁就在那里。多漂亮的建筑啊,在稻妻城的任意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它的影子。和借景之馆全然不同,它牢固、辉煌,其中有无数人服侍着“那位大人”,阻拦着纷扰的俗人与俗事打扰她的休憩。
但那是无数人的性命!
他将金羽佩戴在胸前最显眼的地方。身上的狩衣沾染着无数雨浪霜雪留下的水迹和尘泥,灰扑扑的,与金羽很不相称,但却和踏鞴砂的许多人一模一样。
“我是将军大人的‘孩子’,我是鸣神亲手创造的生命……”
“我要见她——”
倾奇者握着刀鞘,打进了天守阁。
他从未打过这么累的一仗。
天守阁的守卫们阻挡他是尽忠职守,他不愿伤人是保持本心。他以踏鞴砂的一员的身份为民请命、进退一心,是为了祈求高天雷鸣降临,守护他的家,守护一方净土,救济受难的众生。
哪一方都没错。
他不愿伤人,那些士兵便愈发肆无忌惮地挥刀;双拳难敌四手,当人多得能挤占他任何移动的空间,他也只能被拦在这里。
“给我出来,出来!看看我啊!看看踏鞴砂的大家……稻妻的神,稻妻的雷电将军……救救大家……”
少年嗓音嘶哑,紧握着那枚金羽,被众人压倒在地。华丽的羽饰上嵌入了细小的血丝,终于变得与他这身装扮一样了。
守卫将军大人的近侍长此刻终于敢站到他面前,颐指气使地仰着下巴说:“将军大人正在闭关,你再怎么喊,大人都听不见的。踏鞴砂若是真有那么多紧急情况,戍守官员自然会派人传来信件,收到信件,天领奉行也会即刻出兵。”
但那些信件现在就在天领奉行、社奉行和勘定奉行的桌案上。他已经送到了,丹羽和御舆两人各自亲手写下的、印着二人的印章的信件……
“你手中的羽饰确实并非凡品,然而,若是将军大人所赐之物,社奉行应当有所记载。”
但社奉行的人说从未见过它……
“常理来说,我应该对冒犯者严格处置。不过,我看得出你在刚才的战斗中有所留手,你这样的人才,若肯为将军效力,你的冒犯我可以做主不予追究。”
他的冒犯不予追究,那踏鞴砂的人们呢?那些人在用命去抵御一场浩劫啊!
倾奇者怒目圆睁,牙关紧锁。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震退旁人一跃而起,手中刀鞘狠狠刺穿了面前这人的手腕。
鲜血飞溅。这是今夜倾奇者之外出现的第一次流血。
“唯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确实有诸多留手。”在他的惨叫声中,倾奇者眼神漠然地收“刀”,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振刀的血痕。
众多卫兵徐徐退让,此刻竟再无一人敢踏入他刀鞘所及的范围。
“我是否有罪,让巴尔泽布亲自来判决!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倾奇者翩然离去。
强闯天守阁全身而退,换作他人不知该有多少骄傲,此刻的他却眼神灰暗。
没有援军……那场灾难只靠普通人是挡不住的。而他最在意的朋友们,他最在意的“哥哥”……他们一定会死在民众之前。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强打起精神,朝着影向山跑去。
深秋的路面冻了又化,泥泞不堪,随着越攀越高,山路边渐渐隐约可见一些少量的积雪。穿过道道朱红色的鸟居,倾奇者来到鸣神大社,他想好了一切说辞,却一句都没用上。
八重宫司亲自坐在神社门口最后一道鸟居的下方,“哎呀呀,让我看看,当年玉雪可爱的孩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宫司大人……”
被熟悉的眼神看着,倾奇者的话瞬间哽在了喉咙里。
“怎么哭了?因为太想念我吗?没事,慢慢说。”八重宫司把他按在自己旁边的板凳上,“那些人不听的东西,我会听的。宫司就是这么个听人啰嗦的麻烦活计。”
“踏鞴砂的大家,漆黑的灾难……”倾奇者努力镇定,哽咽着说出关键词,“三奉行拒绝了踏鞴砂的求援……”
八重神子的脸色瞬间不那么好看了,“漆黑的灾难?”
“御舆长正大人是二十年前的亲历者,他不会认错;八酝岛和神无冢也有其他亲历者。漆黑的巨兽在攻击时会凭空消失又出现,每一下都能重创至少一个士兵,留下的伤口难以愈合,还似乎带毒……”
倾奇者详细介绍了名椎滩上的事,看八重宫司仍是惊疑不定,又继续讲了愚人众,讲了爆炸,讲了他在借景之馆苏醒以后所经历的一切。
“身份不明的不死者愿意在名椎滩拖延时间吗……”她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丝,“还好,还有转机。”
“您愿意率军支援吗?”倾奇者不抱希望地追问。
“想什么呢。”八重宫司柔柔地一摆手,“我这样柔弱的宫司大人,哪儿来的力气率军,鸣神大社又哪有什么军队?你先冷静一些,听我慢慢说,幕府现在的情况比你以为的麻烦太多了。”
幕府的麻烦?
“就从你说的愚人众说起吧。你觉得,他们会只在踏鞴砂捣乱吗?”
比起踏鞴砂,肯定是稻妻城更重要。只是踏鞴砂更好下手,他又下意识以为稻妻城防守严密,不会给愚人众留下一点机会。
八重神子看着他的脸色,点了点头,掩住嘴低声说:“三奉行存在被人渗透的痕迹,无一例外,鸣神大社亦是如此。”
否则,在她收到终末番急报时,她不会无视“有人擅闯天守阁,请求终末番诛杀对象”的求救消息。
“还有影……将军大人她确实不能回应你。我只能说,现在对她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
但倾奇者不理解,“关键到,能放任幕府权力任人鱼肉,放任踏鞴砂的灾难恶化,伤及无辜?稻妻难道是她永恒之路上铺路的石子吗?”
八重神子却避而不答,她说起了另一件事:“你知道踏鞴砂是做锻刀营生的吧?”
“是,可是这又……”
“你知道锻刀的原料吗?”宫司大人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漠然,“自八酝岛采集的锻刀原料,源自海祇大御神的尸体,一位魔神的残骸。
“踏鞴砂在用魔神碎片污染的矿石衍生物锻刀;锻刀过程即是清除魔神污染的过程,而锻刀者的生命与健康必然随之损耗。
“御影炉心亦是如此,尽管几经改进后炉内自然逸散的祟神力的影响小了很多,但它一旦遇到违规操作发生爆炸,它的危害性不啻于让踏鞴砂的所有人去死——血肉淋漓,连人形都不会留下,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那些魔神力量放着不管,同样会损害稻妻的子民,相同代价,至少锻刀能带动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这是倾奇者从未直面的现实。他想要辩解什么,却说不出话,只能听宫司继续说下去:
“踏鞴砂的居民……你知道他们来自何处吗?他们是大灾难后的流民,没有家人,没有正经营生,四处流浪,随时可能因意外死去——踏鞴砂里是一群曾经朝不保夕抱团取暖的流浪者。他们的管理者,丹羽家的后人、御舆大人的养子……也不过是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被远远流放到那里去罢了。至于他们知不知道这一点……无所谓吧。”
他们知道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很可能等不来任何援助。踏鞴砂民众的消息传不到稻妻城,幕府不会相信他们真的遭遇了什么大危机,遑论有愚人众挑拨离间。
否则御舆不可能一见面就想依靠他向将军大人求救,否则丹羽不会把相同内容的信件塞给他十几封。
“我会帮你。”
倾奇者惊异地看着她。
“那枚金羽交给我吧,我可以借它尽量搜集援手,但更大的可能是只有我一个人到场。如果将军大人出关了,我也会询问她是否能出面处理。我会尽快,这段时间里,你就先住……”
“我回去帮大家多支持一段时间,在那之前就拜托您了!”
他将沾满尘泥的金羽递到八重神子的手里。低垂的视线在金羽上停顿,心却早已飘远。
至少……还有着一线希望。
“……哼,这枚金羽若是有灵,被弄得这么脏肯定要气死了。”她握住那枚羽饰,摆手打发倾奇者去神社里面,“快给我去洗个澡,收拾好了再回踏鞴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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